第23章
如果有人好奇何謂以卵擊石,他應該去看看阿爾伯特號和護衛艦相撞這一幕。阿爾伯特號開啓了聚變引擎,在連續四次點火失敗後,終于成功在最短的距離內加速,像一顆炮彈般沖向護衛艦的左舷。
——或許Z真的是那樣想的。在護衛艦副炮的炮火中,他把阿爾伯特號當做了一顆炮彈,瞄準了他的目标:位于護衛艦左舷的光學偵察系統。如他所說,光學偵察系統是一切外太空設備裏最容易故障的部分。一旦距離超過艦載機的偵查極限,沒有光學偵察系統的護衛艦不可能追蹤到一間冰冷的豆莢艙。
豆莢艙被阿爾伯特號提前彈射了,碰撞發生時它已經飛遠。尤裏安什麽都看不清,只記得被眼淚模糊的視野裏,盡頭一點璀璨炫目的光。
他知道這間豆莢艙的軌道被仔細計算過,Z甚至在彈射前就已經拆掉了會影響彈射軌道的安全鎖。豆莢艙會脫離戰場,漂浮到某條航線上,然後打開SOS信道。尤裏安會被營救,用新身份回到土衛,或者木衛,或者地球,或者任意一個人類基地,繼續他或者燦爛或者平淡的明天。
可是他再也見不到Z了。他們準備的氦-3因為太空點火而消耗了大半。不論它搭載的乘客生死如何,阿爾伯特號是那樣一艘近光速飛船,接下來的日子裏,它會燒盡燃料,義無反顧地奔向太陽系外緣,再無可能回頭。
他們像兩顆背道而馳的流星。
尤裏安在第23小時收到阿爾伯特號的訊息。有時候尤裏安覺得這是他至今沒有瘋掉的唯一原因,有時候又覺得這正是他瘋狂的唯一理由。
就像每艘船和它的逃生艙一樣,阿爾伯特號與豆莢艙之間有一個特定的通訊頻段。尤裏安什麽都不去想,仍有慣性在指揮他動作。他脫掉出艙服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了接收器,不眠不休地守着那個頻段,預估阿爾伯特號的速度,調整紅移。
直到第23小時,他收到Z的第一封通訊。
在真正閱讀之前,尤裏安已經哭得不可自遏。他深深慶幸Z的存活,又深深憾恨Z沒有帶上他。
是的,阿爾伯特號現在只剩下單程票,但他情願與Z一起死在宇宙的盡頭。他無法想象Z獨自地走入那個良夜。Z是懷着怎樣的情緒給他寫信?想起這個,尤裏安甚至不敢開始解碼。
尤裏安無法回信。豆莢艙的所有信道已被Z提前鎖死,只有等到一段時間後,按Z的計算豆莢艙已經脫離偵查範圍時,SOS信道才會被打開。即使在那之後,豆莢艙的發信功率已經不足以抵達以0.3%光速飛遠的阿爾伯特號。
他永遠無法聯系Z,無法向Z傾訴他的愛與恨,無法給出他的回應。在漫長的未來裏,尤裏安只能蜷縮在那個狹小安靜的豆莢艙,一遍遍閱讀Z的訊息。
致尤裏安,
不知道你能不能收到這封信。如果你能。
我希望豆莢艙一切都好。SOS信道将在彈射113小時後打開。不要回信,我收不到。
Advertisement
還活着。我,阿爾伯特號。都還好,比我想象的好。
生活艙嚴重受損,我把它隔離了。物資帶回了主控室。還有你的紅酒和玫瑰花。為什麽會有玫瑰花?你到底偷渡了多少東西?
碰撞效應無法完美計算,出射軌道還是失誤了。我把軌控發動機開到了超負荷。壞消息是軌控發動機報廢了,好消息是阿爾伯特號已經調整到了正确的航線上。你知道是哪條航線。
我已在路上。勿念。
生活艙嚴重受損,軌控發動機報廢。尤裏安想象着Z焦頭爛額地處理着阿爾伯特號的損傷。他是如何在這樣生死攸關的緊急時刻抽空向他寫信,即使他自己都不知道會不會有人收到?
Z希望豆莢艙一切都好,尤裏安卻只希望他此刻在阿爾伯特號上。他能幫得上忙。他會去嘗試修複生活艙,而Z思考如何分離報廢的軌控發動機。或許他們可以用姿控發動機替補,但主動力仍然屬于聚變和裂變引擎……
尤裏安把頭埋進胸膛。這些想象毫無益處,只是一遍遍提醒着他們的分離。他的心髒痛得那樣尖銳,他又要流下眼淚了。
第二封通訊在30小時後到來。
致尤裏安,
拆掉了生活艙和貨艙。
再見浴缸。再見育苗箱和田園牧歌。再見羅宋湯——順便一說,你的甜菜種子還沒發芽。為什麽?你真的有給它唱安眠曲嗎?
船載機器人還在。猜我在它的固件裏找到了什麽?搞不懂你為什麽把數字相冊放在它腦子裏。不過,謝謝。
負重降低了,會飛到0.3%光速。仍在加速,記得匹配紅移。
勿念。
這是Z第一次向他道謝。
尤裏安蜷縮起四肢,想,他到底有哪裏值得Z向他道謝。如果不是遇見他,Z會在下一單活拉到足夠的氦-3,從一片安全平靜的大陸起航。他能夠規劃出一條完美的航線,他的船上會有該有的一切。Z會讀着書,漂浮于他的培養皿之間,飛向任何他想去的地方。然後,等他滿足于探索,詹姆斯·Z·庫克船長會選擇返航,告訴舊大陸的遺老們錯過了什麽,前途又有着什麽。
他會有完美的未來,如果他沒有遇見尤裏安。
Z總是把戀愛和找死聯系在一起,那本是毫無道理的,卻竟然都應驗。他說人類的一切都是有限的,包括感情和關注,卻又慷慨地将感情分贈給尤裏安。Z到底是怎麽想的?去觸摸昏睡的他,接受他的感情,然後為此失去一切,獨自走向終點,在一艘飛向未知處的單程船上,為尤裏安留下的一本數字相冊向他致謝。
尤裏安感覺心髒被命運攥成不成形的一團。悲劇是一切美好跌碎在觸手可及處。
第三封信的到達是僅僅13小時後。仿佛Z一覺醒來,忽然想起還有些話要與尤裏安說。
致尤裏安,
我不是為你而去。
記住我的話,如果我去了那裏,那絕不是因為任何其他的理由。不是因為那群普列謝茨克人,不是因為普朗克號,不是因為形勢所迫,不是因為救你,甚至都不是因為我能去。只是因為我想去。
勿念。
這些話語在Z而言足夠驕傲,卻又太過直白。尤裏安猜測或許是Z喝了點兒酒,又想起Z的原則是不在危險情景下喝酒。Z是不舍得放縱的,他的性命有更好的用處,該用在追尋遙不可及的流浪行星,不該用在拯救一個無藥可救的男朋友。
Z說他沒有。他們都心知肚明,Z有,只是他說他沒有。
這有點類似一種安慰。太空牛仔不安慰,但尤裏安覺得Z是在安慰他。這點安慰并不會減輕他心中的愧疚,但至少靠着這點安慰,這點情感上的牽系,他可以将自己抛飛在這寂寂深空,暫時放下心上的重擔。他在混亂中度過了66個小時,現在終于可以真正地、不被無數噩夢驚擾地,睡上一覺。
或許他會在夢裏與阿爾伯特號重遇。或許他能在夢裏回到與阿爾伯特號的初遇。
他醒來時,第四封通訊已經抵達。
致尤裏安,
氦-3已燒到亞臨界狀态。聚變發動機預計在1小時內失效。記得校準紅移,雖然下一封通訊大概會超過通訊限制距離。
一切順利,我路過一顆彗星。
尤裏安呼吸一頓。他與Z之間的距離已經接近0.8日地距離,超過了通訊限制距離。這很可能就是最後一封通訊,但尤裏安仍然迅速撲到接收器前,校準了紅移。那是一種絕望的希望,就像那艘氦-3燃盡的船上,Z告訴他一切順利。
他焦慮地等待着,先等來的卻不是Z的通訊,而是SOS信道的開啓。人類社會通用的緊急通訊信號反複在這一片天域傳播。那是豆莢艙的呼喊。然而尤裏安唯一關注的那個頻段,始終悄寂無聲。
第122小時,豆莢艙被一艘海盜船救起。尤裏安跟海盜交涉,以買下船只的價格交換了船只的航向控制和通訊頻道的全部使用權。他讓海盜船行駛在與豆莢艙相同的軌道和速度上。
在第130小時,更高放大功率的船上接收器收到了極其微弱的第五封通訊。
Major Z to ground control,
Though I'm past one hundred million miles,
I'm feeling very still.
And I think Albert knows which way to go.
Tell you... I think you know.
從那以後,什麽都沒有。阿爾伯特號與豆莢艙、乃至與人類社會的距離,徹底超出定向通訊的距離限制,淹沒在無線電波段的茫茫噪音中。
尤裏安反反複複地重讀這幾封通訊,每一封信都使他痛苦,使他幸福。他閱讀Z的短短幾句話,像在翻閱他與Z的過去,像在解析Z的人生。Z寫下的是致尤裏安,而尤裏安讀到的卻仿佛是致地球,致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