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尤裏安懷疑通風系統又壞了,因為房間裏的沉默遲遲沒被新風吹走。
“這是我第幾次被你騙了?”Z的這句話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的。
“也沒有幾次……”尤裏安輕咳一聲,“小事不算,大事就這一次。就一次。你說你不想要,也算是騙了我一次吧……”
Z木然盯了尤裏安半晌,尤裏安尴尬地抿抿嘴唇,低頭道歉:“對不起。”
Z挫敗地把額頭埋進左手:“談戀愛果然會死。”
尤裏安無話可說,他心中既是愧疚又是欣喜,這欣喜如浪潮,迅速淹沒了一切負面的情緒。Z始終沒有掙開他的手。
“前任皇帝是我的父親——”尤裏安說。他試圖把事情解釋清楚,但Z迅速地打斷了他:“不想聽。”
“我想說。”尤裏安堅持道。這回Z沒有再打岔。
“哥廷根是我的故鄉,這部分你都知道了。”尤裏安說。Z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表示他在聽。
“我在阿列克斯大學的第二年,父親找到了我,希望我跟他回泛美共和。那時我對前途比較迷茫,再加上他畢竟是我父親……”尤裏安搖了搖頭,“他去世後我就逃離了。”
“為什麽是‘逃’?”Z問道。
“因為我是個吉祥物。”尤裏安說,“你知道,那種家族企業欣欣向榮的象征……他原定的繼承人是我的叔叔,但他們很早就出現了分歧。我是他手上一張新的傀儡牌,沒有別的辦法離開。”
“……不可理喻的地球穴居人。”Z評論道。尤裏安低聲笑起來。難得一次,他認可Z這刻薄的評語。
“我的真實身份不能被透露。原本耶索特跟我商量了一套被迫害的員工的說辭,但他根據你的反應臨場編了個故事。”尤裏安回想起Z初見時極端自戀和恐同的表現,不得不對耶索特急智的嘲諷感到服氣,“我那時将錯就錯地承認了他的說法,之後也只能繼續把謊說下去。抱歉。”
Z對這句抱歉嗤之以鼻。
“所以說,不存在難以忘懷的情傷和前男友。”他總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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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格來說,前男友還是存在的,而且不止一個……”尤裏安老實地糾正了Z的說法。他停頓了片刻,正色道,“但是像你這樣,讓我願意付出餘生去追求的,只有你,Z,只有你。”
Z鐵石心腸,一點都沒被感動。他從左手指縫裏漏出一只眼睛,涼飕飕地盯着尤裏安:“你接下來打算怎麽做?”
“還能怎麽做?”尤裏安茫然地回應,“我們有補給,有氦-3,有航線,難道不是要去解決一下點火的問題,然後去追那顆流浪行星嗎?”
Z連眨了兩次眼睛。
尤裏安忽然心有所悟:“你根本沒信我。昨天的話,和剛才的承諾。你以為我會怎麽做?跟着你逃亡,到事情搞清楚再要求你送我回地球、或者回任何一個基地?”
“我沒這麽說。”Z回答。但他臉上的表情分明是“我就是這樣想的”。
“這樣你還能吻我,”尤裏安心情愈發柔軟,他嘆氣道,“你真的很喜歡我。”
“……我沒這麽說。”Z掙紮道。
尤裏安根本不聽他說話。他直沖沖地砸進Z的懷裏,不管不顧地去吻他的嘴唇。這下Z完全失去了逃離的機會,他自暴自棄地反手攬住尤裏安的背,閉上了眼睛。
盡管尤裏安恨不得立即出發兌現自己的承諾,長距離飛行卻不是靠決心就能完成的。他們得先解決點火的問題。就這件事而言,唯一已知的解決方案是部署外部磁約束,在地面點火,所以他們必須降落。
除此之外,他們從泰坦逃離時變軌太多次,又一直不能與土星網絡同步航線,此刻的位置只是靠阿爾伯特號自己預估出來的,實際上具體位置在哪裏,不僅追兵不知道,連他們自己也有很大誤差。這些誤差會在長距離航行裏直接被放大成咫尺天涯。他們不能就随便降落在一顆路過的小行星上。
為了得到準确的位置信息,Z憑着大概位置推算出一條附近的火土航線,将阿爾伯特號的信號僞裝成采礦船,連上了地外行星網絡。
位置是從導航衛星的信號延遲等各種信息計算出的,對網絡兩端都是透明。若是有人在地外行星網絡搜尋,很容易推斷出阿爾伯特號不在任何一條航線上,進而産生懷疑。但Z和尤裏安別無選擇,只能依靠加密算法。一旦發現收到的信息被拆包,他們會直接選擇出發。以阿爾伯特號的機動性,普通民用船不可能追上它。
網絡開始同步後不久,阿爾伯特號接到了一封陌生通訊。這封通訊沒有要求回執,也沒有進行任何需要反饋的加密。尤裏安詢問地看了Z一眼,後者沒有拒絕,于是他接通了通訊。
出現在屏幕上的是一位威嚴的中年人,尤裏安驚訝地發現那是他的叔叔,亞美印加的現任掌權人。他确認了一眼時間水印,這段通訊視頻發出于七天前。正是他們逃離泰坦的時候。
“尤裏安,好久不見。”屏幕上的中年人展開一個矜持的微笑,“此刻你在逃亡途中,大概沒時間聽我敘舊。我盡量将話說得簡短。我已猜到你會離開。你對宇宙的喜愛曾引起你父親的不安,我們都知道你志不在此。”他停頓片刻,接道,“我不介意你離開。”
“因為你不希望我跟你争權?”尤裏安懷疑地嘀咕。
“因為年輕人應該去他想去的地方。自找死路是年輕人的特權。”對方仿佛早已預料到他的腹诽,順暢地給出了解釋,“你不是我的對手,對我而言只是一個子侄。我曾經決定随你去,但你選擇了錯誤的出逃時機——或許也不該怪你,因為不論是我或是我父親,都出于忌憚而未曾告知你亞美印加的風雨之秋。
“你為了出逃而求助于你的朋友耶索特。明智的選擇。他是最好的中間人,亞美印加無法向他施壓。然而即便是他,也有無法應付的力量。”中年人在這裏給出一個微妙的停頓,尤裏安抿緊了嘴唇。他的叔叔在暗示耶索特出賣了他。尤裏安不會輕易相信這個。
“我想你現在還無法理解為何有人能買通耶索特,又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地追殺你。很容易,只需要你想通一件事:亞美印加不是主使,而是靶子。他們的目标是用你威脅亞美印加低頭。”他的叔叔透過屏幕望着尤裏安,仿佛他确實站在這位幼稚的子侄的面前,“你替我吸引了他們的注意,我該為你提供的一些線索,以向你的犧牲表示感謝。我記得你在時事課程的成績很不錯。時至今日,人類社會的基本盤已從領地和人口轉變為能源。回答我,三大政權的能源來源分別是什麽?再回答我,現在追殺你的是誰?”
一段長久的沉默,尤裏安面色發白。
亞盟的能源布局是戴森球,泛美是金星鈾濃縮工廠,共同點都是靠近恒星,利用太陽能。相較而言,唯一的對立面是獨聯體。
三戰後獨聯體的太空策略是地外行星,其中,火星已經脫離獨聯體的掌控,現在獨聯體在能源上僅剩的明星産品是木星和土星的聚變能源。一切看起來都是欣欣向榮,但尤裏安親自走了這一趟,他已經能夠看得明白。
巨行星到地球和巨行星之間的距離都太遠,考慮到運輸效率,再考慮到采礦時為了脫離巨行星勢阱的能源損耗,實際上聚變能難以為繼。反複無常的巨行星開發策略不是獨聯體的政策失誤,是現實壓力下的選擇。普列謝茨克遺民們的經歷就是最好的注腳。
如果說三大政權裏之中有哪個垂涎亞美印加,那必定是在能源上最需要變革的獨聯體。
“他們拿到的信息并不正确,你還不是亞美印加的皇帝,你也不會成為皇帝。現在,我的侄兒,你該盡快繼續你的逃亡之旅。我想你也明白,亞美印加不會為你低頭。”
那張刀削斧鑿的面龐上沒有任何感情,法令紋深得仿佛刻入了靈魂。他直視着屏幕前的尤裏安,說:“我很遺憾。”
視頻自動銷毀。與此同時,通訊警報響了,他們的位置同步信息被人拆包。阿爾伯特號連接着地外行星網絡。他們原本是以為追兵在亞美印加,不會有地外行星網絡的管理權,但現在知道了敵方是獨聯體,事情完全翻轉了。他們此刻處于最危險的境地。
Z和尤裏安對視一眼,各自回到主控室的安全座椅上,關掉了重力系統,更改航道。
“有追兵。”尤裏安盯着熱成像屏幕,冷靜地開口。自從明白了主使者的身份,他不再對追兵的陣容抱有僥幸。屏幕上的艦船不僅看起來是軍事序列,實際上也正是如此。從船型來看,是一艘泰坦的護衛艦。
他們太靠近火土航線了,這艘護衛艦恐怕本來就在這條航線上巡邏,此刻聽從指揮前來追擊。阿爾伯特號的普通動力可以碾壓民用船只,但在以機動性著稱的軍用護衛艦前仍然力有未逮。阿爾伯特號已經開到裂變能源的滿動力,副手席的尤裏安再沒什麽可做的。他側頭望向面色凝重的Z,說:“把我交出去吧。”
Z瞥了他一眼:“別傻了。”
“我不會死,”尤裏安說,“獨聯體急需新的經濟支撐,而亞美印加根植于虛拟現實技術,對能源沒有強依賴,且長期做空深空探索,這樣的企業對他們是最适合的。他們只是拿我做個價碼。哪怕亞美印加不出價,他們也不可能真的殺死我。”
Z嗤笑一聲,根本不理會他。
他們心裏都清楚尤裏安的寬慰有多無力。就算他是真的皇帝陛下,而且獨聯體完全掌握了他,在亞美印加已經在泛美共和紮下根來、尾大不掉的前提下,綁架的行為也不可能使亞美印加轉變立場。獨聯體的目的不在這裏。
按照尤裏安的理解,火星獨立後太空政策徹底保守化,失去能源動力又失去外探壓力,獨聯體必定政權不穩。獨聯體針對亞美印加的種種舉動,實際都是意在擾亂泛美共和的穩定。殺死亞美印加的繼承人,如若泛美共和沒有反應,便能使得亞美印加與泛美共和離心,是一招禍水東引,獨聯體可趁機做大;如若泛美向獨聯體宣戰,也符合獨聯體對變革的渴望,畢竟對外戰争是平息對內亂局的絕佳方案。
不論如何,他都是必死無疑。
尤裏安開始琢磨着怎麽脫離阿爾伯特號。他已經在中央浮空港這樣幹過一把,那時候甚至不是個必死的局面,Z都明顯不同意,這一次,他不打算白費功夫跟Z商量。尤裏安把主意打到了豆莢艙上,但Z對他的前科萬分了解,比他想得更快一步。
在尤裏安想出好的借口之前,主控室的門被打開,船載機器人轉着小尾翼,撲到了他身上。
“叽。”
它象征性地打了個招呼,開始動手拆除尤裏安的安全座椅。
“你做什麽!”尤裏安向Z抗議道。
“我不打算再讓你騙一次。”Z平靜道。
Z全程沒有給尤裏安留一個眼神,甚至都沒有看護衛艦的熱成像屏幕,只是一直繃緊神經地在主控電腦前計算。尤裏安看不清他專心操作的那塊虛拟屏幕。他心中有不祥的預感。
船載機器人是為了将人類從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而設計出來的,力量的絕對差距讓尤裏安毫無反抗能力,被囫囵個兒塞進了出艙太空服。他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麽要把這傻安卓修好而沒有趁機留個後門。
Z一揮手,船載機器人便将尤裏安抱出了主控室。主軌控發動機開啓的情況下,主控室外的走廊直接連接到兩個豆莢艙的入口。其中一個豆莢艙已經墜毀在木星,船載機器人打開了另一個豆莢艙的艙門。從那個角度,尤裏安看到這個豆莢艙的爆炸螺栓和安全鎖也已被取下。
尤裏安猛地掙紮起來,他明白Z的意思了。
船載機器人将裹着尤裏安的太空服塞進艙門,從另一側關閉了兩層氣密門。尤裏安趴在豆莢艙的門邊,急切地試圖打開氣密門的安全鎖。他眼睜睜看到走廊的照明關掉,巨大的加速度瞬間襲來,他被緊緊壓在豆莢艙的艙壁上,所有呼喊都壓進了肺腔,身體和靈魂一樣沉甸甸将要消亡。
豆莢艙彈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