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他們花了很長時間修船。
二號船的動力系統修複完成得很快,此後的工作量都在于盡可能地增強中子屏蔽能力。載荷與屏蔽始終不能兩全的情況下,他們開始尋求其他出路。
在第24個月,一名新聘請的導航員規劃出了一條優雅的航線,按照他的設計,二號船的加速過程将集中在旅程的開始,除開最初加速的十天時間,聚變引擎将不需要持續開啓。
維修廠的工程師同意了這項計算。尤裏安被告知,在最初加速的十天時間他受到的累計輻射會有一定的健康風險,此後他使用聚變引擎的時間不超過1小時每周,遠低于劑量限值。在不使用聚變引擎的時間裏,二號船将保持慣性運動,僅利用常規引擎進行小幅度軌道調整,直到切入流浪行星的軌道。
這個方案能夠部分地解決中子輻射的問題,但卻将加速過程均攤到整段航程,非常依賴于航線設計與實際執行的準确性,即便完全準确也仍可能有無法計算的風險。那位年輕的導航員将方案提交上來時極其興奮也極其緊張,不知道他的想法是否能得到認可。尤裏安看着他,好像看到阿爾伯特號上,他忐忑地向Z提出那個豆莢艙的計劃。
尤裏安選擇相信。
耶索特稱這是無藥可救的賭徒心态,不肯放棄沉沒成本,繼續進行無謂的投入。尤裏安接受了友人的指責,卻不打算改變。
他心裏知道,命運不可能給珍貴的希望以一個低廉的售價,更何況他是在無望中尋找一絲希望。阿爾伯特二號船的極限速度慢于一號船,追逐阿爾伯特號的航線沒有意義,尤裏安定下的航線目标是那顆Z曾經追逐過的流浪行星。他就是在賭。不僅賭新航線順利,也要賭Z真的找到他的行星。
尤裏安一無所有,因此情願賭上一切。
起初,一切都很順利。
尤裏安悄無聲息地登上阿爾伯特二號船,從月球背面的發射基地離開。飛出月球陰影的那瞬間,他遞給地球最後一眼,再無眷顧,義無反顧地奔赴離鄉的旅程。
聚變引擎工作的時間裏,尤裏安需要實時與月面基地通訊,校對航線并彙報健康情況。那名年輕的導航員堅持守在通訊頻道,看到二號船按照他規劃的軌道航行,通訊時激動得聲音都在顫抖。這使得尤裏安感到一種奇妙的欣慰。他私人的瘋狂旅程,畢竟還是為其他人提供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寄托。
等二號船加速到預定速度,接近木星軌道時,船上和月面的通訊頻率下降到每24小時一次。尤裏安上次到達巨行星軌道時,阿爾伯特號花了将近半年越過火星軌道到土星軌道的空間,現在,二號船只需要十幾天。相較而言,尤裏安反倒覺得這十幾天比半年更長。
離開土星軌道一周後,失去中繼星的信號傳遞,二號船停止了與月面的通訊。尤裏安只能依靠他自己了。
茫茫宇宙中一無所有,尤裏安強迫自己保持高度自律的生活和規律的鍛煉頻率,只在入睡時長久地想念Z。他開始好奇Z為何沒在他的那段航程中發瘋。獨自旅行是危險的。他沒有旅伴,沒有任何人照應他、分擔他的壓力,也沒有任何人能與他交流。在這段遠離太陽的旅程裏,阿爾伯特二號船甚至沒機會遇到一顆路過的小行星。
事情在二號船飛入柯伊伯帶後出現了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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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135天,二號船與鳥神星擦肩而過,引力效應使得二號船航道發生偏轉。這是航程預測裏完全沒有提到過的。尤裏安第一時間開啓了常規引擎修複軌道。躲避矮行星對二號船不是問題,問題在于二號船遇上了鳥神星這件事本身。
預定航程裏沒有提到鳥神星,說明現在現在二號船和鳥神星的距離與預期嚴重不符。可鳥神星的軌道是人類早已精确測定的,不可能出現偏移。出問題的只能是二號船。
尤裏安開始回溯旅程中的所有數據。
直到與月面停止通訊之前,二號船的航向都是準确的。此後的天文數據顯示二號船在停止通訊後便出現了航道偏移,盡管都在統計誤差的範圍內;而引擎數據顯示常規引擎和聚變引擎的工作都完全遵循預案,沒有任何故障。影響軌道的變量實在有限,排除盡不可能的選項,即使尤裏安再怎麽不願意相信,也必須承認是時鐘系統出現了誤差。這些誤差日積月累,導致了二號船航線大幅度偏移到鳥神星附近。
二號船已經完全錯過了切入預案上那條航線的機會。
時鐘系統出現問題,這是最為麻煩的情況,深空遠航船沒有通訊機會,根本不可能自行校準。現在,尤裏安應該選擇返航維修後再啓程。他不能依賴一個已經出現偏差的時鐘系統去做深空探索,誰都不知道會不會南轅北轍。
所有的事實都在勸說他返航,但尤裏安不想這樣做。
普朗克號與流浪行星航線交錯時,即是流浪行星的軌道離太陽最近的位置,此後的每一時刻它都在遠離人類文明,争分奪秒地遠離。二號船已經到達柯伊伯帶,尤裏安不能放棄這樣的機會。
在這種情況下,與鳥神星擦肩而過反倒成了一件好事。尤裏安可以利用這個重新校準二號船的位置。至于對時鐘系統的校正,他有個荒謬的狂想。他的船上有足夠的聚變燃料,其中氚具有放射性。如果船上有一個精度足夠的同位素計數器,就能利用氚的半衰期校正船上時鐘。
而二號船上的确有。尤裏安所需要做的一切就是開啓聚變引擎,啓動為聚變引擎安裝的數字信號蓋革計數器,讓那原本為保護他而安裝的設備變成達摩克利斯之劍的倒計時。
這個計劃幾乎比他獨自駕駛阿爾伯特二號船去追逐流浪行星還要瘋狂。尤裏安想,長期旅行的确是會叫人發瘋的。到達泰坦的前夜,他對Z說他就是瘋了。或者他比那瘋得更早一些。又或者叫人發瘋的不是旅程,是愛情。Z和旅程,它們像藤蔓一般緊緊纏繞在時光裏,他實在不能确認,無法區分。
尤裏安重新規劃好航線,編寫主控程序,在24小時日程表上增添一項自測白細胞水平。他的安排一絲不茍,井井有條。現在尤裏安覺得自己有那麽一點點像Z了。他也成為了一個Z那樣的“瘾君子”,理智而冷靜地投入一場太空異事。
在尤裏安與阿爾伯特二號船離開地球的第743天,他們與流浪行星的預期距離縮短到10個日地距離。這也是Z在阿爾伯特號初次見到流浪行星的距離。從這時起,任何一秒,二號船都有可能發現流浪行星。
尤裏安本該為此打起全副精神,但他的身體狀态已經不允許如此。長期暴露在二號船中子輻射環境中,他患上了太多的小毛病,包括反胃、白細胞異常、還有視力衰退。光學偵查系統的确有很高的故障率,即使在人體也是如此。
等到尤裏安真正在光學投影上看到那顆星體時,二號船的觀察結果已經足夠重建成像。他在第一時間看到了流浪行星的全貌。
身在地球時,很容易覺得未發現這顆遙遠而又不位于敏感區域的流浪行星是理所當然,但實際置身于此,尤裏安根本無法想象任何船只錯過它。那毋庸置疑是一顆類地行星。盡管二號船給出的重建精度只有百來個像素,仍然能看出大氣層造成的模糊邊緣。
尤裏安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這場景的确奪魂攝魄,他竟能在荒蕪的太陽系邊緣看到這樣一顆流浪行星,就像大航海時代遠航船遙遙望到一片新大陸。他的野心與熱望在這一時刻實現了一小半:你是對的,你的堅持沒有白費。關于與Z重逢的一切都不再停留在一種幻想或一次豪賭,而是切實存在的可能。
那裏将會有他這趟航程的目标。
尤裏安不假思索地開啓了常規引擎,微調航線,二號船高速飛向流浪行星。他不知道Z是否成功降落在那顆流浪行星,阿爾伯特號是否完好,他們是否能找到足夠物資,或者是用于生産物資的原料,那顆流浪行星是否死寂,倘若不是,原住民又是否友好。他全都不知道,但他擁有最光明的設想,他知道事情會随着二號船與它之間距離的縮小而逐漸明晰,直到13天後水落石出。尤裏安此刻充滿希望。
流浪行星逐漸進入了肉眼的可視範圍。現在,即使不借助二號船的輔助,尤裏安也可以觀察到那顆灰暗的形體。它的反光率與火星類似,在這片漆黑的宇宙裏并不十分顯眼,但光是它出現這裏,本身就是一種奇跡。尤裏安專注于這樣的觀測中,在內心對比着Z曾經的話語。
Z對那顆流浪行星的描述就如同流浪行星的航線與那五封短訊一樣,被尤裏安牢記于心。比火星稍小的直徑;明明遠在太陽系邊緣,運動速度卻高于最接近太陽的水星;或許擁有一些警惕意識極高的居民……尤裏安逐項印證了Z的話,心情也逐漸急迫。
他記得,Z與流浪行星故事的結局是這樣的:在阿爾伯特號試圖借用引力彈弓而接近那顆流浪行星的某一刻,船上警報忽然全部響起,Z毫無征兆地昏迷過去。再醒來時,Z與阿爾伯特號已經被驅逐到木土軌道之間,某條俄宇航盡人皆知的航線。現在,二號船正在以同樣的方式開啓常規引擎接近流浪行星,這個舉動無疑也在暴露他對流浪行星的興趣。
理智在尤裏安心中敲響了警鐘,但此刻結果近在咫尺,他如何能夠選擇放棄?尤裏安咬緊嘴唇,權衡起利弊。在這個距離,二號船沒有發現這顆流浪行星周圍任何的人造衛星跡象,無線電波段也是一片死寂。Z的故事無法被推斷或推翻,但尤裏安既然選擇相信他,自然也會相信這個結局。
Z沒有明确提到異常發生的時間節點。根據邏輯推想,那應該發生在流浪行星進入阿爾伯特號目視範圍內之後,Z能夠利用引力彈弓之前。考慮到阿爾伯特號的近光速特性,Z希望利用的引力彈弓必然是極度貼近流浪行星的。一段十幾天的時間窗。
尤裏安将賭注押在最後幾天,認為自己還有更多的時間來決定。
尤裏安後來回想,或許是被尋找流浪行星這個賭約上的勝利養大了胃口,那賭徒竟妄自誤以為命運願意眷顧他了。
這次,他輸得徹底。
在與流浪行星的距離接近到5個日地距離左右的某一刻,二號船的警報驟然回蕩在整個主控室,尤裏安來不及做任何事,便徹底失去了知覺。
尾聲
尤裏安醒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裏。
他并不是完全清醒,過量輻射的後遺症讓尤裏安頭痛欲裂。他在那疼痛中硬撐着環顧左右。這裏不是他的二號船,他看到了全然陌生的環境,許多布置都類似大型客運船的醫療艙。
他獲救了嗎?尤裏安不太确定。二號船的警報還在他腦子裏轟鳴,他完全不明白那時發生了什麽,但他的最後位置的确是接近了流浪行星的預計軌道。
可這裏看起來完全不像一顆流浪行星,不論是教科書上岑寂的星球,還是Z描述裏的異星科技。這裏的一切都太接近地球文明了,并且沒有虛拟現實設備,看起來頗有年代感。尤裏安出生的那個時代。
尤裏安擡起手,按住愈發疼痛的額頭。他知道自己的的精神狀态在旅程後半段就已經不太好了。他獨自旅行了七百多天,就算按照太空牛仔的标準,這也是一個驚人的數字。考慮到他周圍的荒誕景象,這裏很有可能是個夢。他沒有時間浪費在做夢上。
他歇了一小會兒,積攢力氣,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這裏的重力水平與地球重力近似,空氣組成也熟悉适宜,他沒有遇上阻礙。在尤裏安走近那扇門的同時,響起了一個電子男聲:
“治療結束前,請勿離開。”
是俄語。
尤裏安深吸一口氣,抑制住心中的驚訝。他是被普朗克號救了起來嗎?這個假設跟他找到流浪行星同樣令人難以置信。他停下腳步,繼續觀察這個房間。他在床邊的扶手找到了一個呼叫鈕,旁邊有一張數字名簽,其上用俄語寫着他的船名。
阿爾伯特號。
尤裏安起初以為那說的就是他的二號船,但他很快意識到普朗克號無法成功識別二號船的身份——阿爾伯特二號船的存在是随着NASA解散而公布的,那時普朗克號已經離開了地球。對普朗克號而言,世界上唯一的阿爾伯特號是Z那艘氦-3聚變飛船。他們不會将二號船同阿爾伯特號聯系在一起。
那麽,這的确是一個夢境了。
尤裏安跌回那張醫療床。他的潛意識太過誠實,即使在夢裏,也不肯編織一個讓他輕易見到Z的謊。他的視線漸漸模糊起來,頭腦也愈發昏沉,這個夢似乎也快醒了。他翻了身,蜷縮起身體,試圖在夢裏進入更多的夢。
在尤裏安真正睡着之前,他垂落的右手碰到了床邊呼叫鈕,一聲短暫的蜂鳴響起,倒吓了他一跳。
“普朗克號中控室。”
還是俄語,并且那聲音是陌生的。尤裏安有點想笑。他的确擅長編織假象,對他人,也對自己。尤其是對自己。或許他真的該與自己做一次深度的對談,別在那漫漫旅途中一次次陷入分裂的狂想。
尤裏安問道:“我們在哪兒?”
他實際問的是,你希望我們在哪兒?我希望我們在哪兒呢?
那個聲音停頓了一會兒,似乎在構思一個能讓他理解的回答。尤裏安耐心地等待着,聽到它報出了一組黃道坐标值。很耳熟。
尤裏安粗略地心算片刻,發現他們正在那顆流浪行星的預計軌道上。他沒有被抛回巨行星軌道,這的确符合他的希望。
他想起普朗克號與流浪行星的那次航線交錯,大概拼湊出了這個夢的來龍去脈。在這遙遠深空,除去那顆流浪行星,有可能存在的人造飛船只有普朗克號,阿爾伯特號,和阿爾伯特二號船。他的大腦選擇讓普朗克承擔這個救世主的角色,設定它在那次交錯中同樣發現了這奇異的星體,船組成員為此選擇更改軌道追蹤那顆行星,一直到此刻,在流浪行星的航線上,救起了他的二號船。
這是個有趣的設想,但希望渺茫。茫茫宇宙中,每艘船都是孤島。地球法律建議一切太空船只守望互助。當然,那只是建議而不是義務。遠日區域是法外之地,遠航船從來沒有完備的物資儲備一說。每一絲幫助都值得全部感激。
尤裏安将自己代入那樣的情境裏,一時仿佛當真體味到其中的沉沉善意。他鄭重道:“謝謝。”
他沒有得到回答。
尤裏安漸漸又有些精神不濟。他感覺自己身體很輕,但靈魂又很重,浮浮沉沉,找不到一個錨點。似幻似真,或許這正是夢境之所以成為夢境的特征。他恍惚想着,他該測一下自己的白細胞水平,又很快想起來他并不在他的船上。
“船……”尤裏安低聲問道,“我的船呢?”
這次他得到了詳細的回應:“阿爾伯特二號船損毀嚴重,已在修複中。”
尤裏安注意力渙散,沒有完全聽懂,但他的心髒仍然為對方的稱呼揪了一下。他們真的知道他的船是阿爾伯特二號船。即便這是夢裏,尤裏安仍然情難自禁地緊張起來。他問道:“有別的船……一號船來過嗎?”
“它在這裏。”
尤裏安的大腦麻木了一秒。他都不知道自己何時屏住了呼吸,又在何時太過急促地吸氣,以至于嗆咳起來。他抓緊床單,被這陣咳嗽阻塞了呼吸,渾身顫抖起來。此刻尤裏安頭腦昏沉,視線一陣陣發黑,眼眶裏積壓着應激的淚水,姿态狼狽至極,但他絲毫不覺得痛苦。
“他在嗎……”尤裏安低聲問道。他的聲音脆弱惶然,姿态極低,稱得上是一種卑微的祈求。他停頓片刻,平複了氣息,又重複了一遍:“他在嗎?阿爾伯特一號船的船長……Z。”
“他也在這裏。是他救起了你的船。你想跟他說話嗎?”
“是的——不,我能見他嗎?我能現在就見到他嗎?”尤裏安問道。他不再費心掩飾聲音裏的顫抖。尤裏安現在幾乎看不到,但他仍想盡可能地接觸到Z的影像,哪怕是他的幻想。正因如此,他那樣頻繁地夢到Z。
尤裏安仰起頭,向着聲音的源頭請求道:“我想見他。很想。”
“不行。”
這次回答他的是英語。尤裏安花了一點時間才意識到他在跟誰對話。他的雙眼猛地睜大了,心髒怦怦亂跳。
啊,他又夢到了Z。
從二號船起航,從二號船維修,從他到達月球,從他離開豆莢艙,從他收到那五封短訊……尤裏安心中一直有希望的火苗在燒。他不敢輕易為它積薪,怕在達成目标前燒盡了自己,但他無論如何也舍不得撲滅它,哪怕這只是他的潛意識編造出來的夢。他極頻繁地夢到Z,夢到他們的過去,但很少主動去為他構建新的形象。他知道分別會扭曲人的感知。在Z這件事上,他不想用幻想麻痹自己。
但他同樣無法抵抗對Z的想念。
“你該來見我。”尤裏安喃喃道。他幾乎有些生氣了,這是他的夢,為什麽他仍然不能見到Z呢。
“你該對你現在的免疫水平有所認識。”Z說,他那夾槍帶棍的關懷方式分外熟悉,但聲音比尤裏安回憶中更成熟一些,“現在,誰都不可能去見你。別以為我會放任你找死。”
尤裏安緩慢地眨動眼睛。一次,再一次。
“……哪怕是投影。”尤裏安說,他為自己在夢境裏仍舊保留邏輯而感到欣慰,“哪怕是投影,我能見見你嗎?”
“普朗克號的醫療艙沒有虛拟投影設備。”Z說。他停頓了片刻,語氣變得非常嚴厲,近乎指責,“而且你現在根本看不到。”
“……你這樣說話,有點像我夢裏的Z了。”尤裏安說。他知道這些理性的理由是他潛意識的屏障。他不會在這個夢裏見到Z了。即便如此,單純的交談也令尤裏安感到滿足。這情形有點像他的感官禁閉訓練。他傾訴着私人情緒,而Z在那邊,用沉默給予無聲的支持。
過了片刻,Z答道:“是你夢裏的Z像我。”
尤裏安沒有接話。他将手掌蓋在額頭上,閉上眼睛,呓語道:“我有跟你說過我的夢嗎?我夢到各個時期的你,童年,少年,青年,我們相遇,我們離別,還有……很偶爾的時候,我夢到我們的未來。”
他想起那個他最喜歡的夢。
阿爾伯特號停泊在一個陌生的港灣,行星的重力将它束縛在助推架上。Z百無聊賴地擺弄着面前的星圖,人工智能随着他的視線報出一道道沒有終點的航線。
“去哪兒?”尤裏安趴在他的椅背,問道。他因為輻射後遺症而暫時看不到,手指在投影出的虛拟星圖中胡亂地指點。Z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帶到副手席。
尤裏安說:“我要坐船長席。”
“……你現在根本看不見。”
“有關系嗎?”
尤裏安能猜到Z翻了個白眼。他愉快地笑起來。Z起身讓出了船長席,尤裏安摸索着坐過去。Z握着他的手确認了航線。他沒有問去哪裏,Z也沒有說。去哪兒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出發。對太空牛仔而言,出發本身就是一個目标。
尤裏安提交了通行證,地面助推裝置準備點火。
“你該與地面通訊。”Z指點道。“到港和離港要進行自我介紹,這是基本禮貌。”
“‘禮貌’,沒想到這個詞會從你口中說出來。”尤裏安調侃道。
他給出了離港指令,打開通訊頻道,與港灣鏈接。地面的點火倒計時同步在阿爾伯特號的主控室響起,地面磁約束開始通電。港灣通訊頻道裏,陌生的語言混雜成令人安心的背景音。地面控制操着奇怪的口音呼叫離港的船。
尤裏安首次駕駛阿爾伯特號,情緒有些興奮。他關掉拾音器,問Z:“我該說點什麽?”
“船號和歸屬地。”Z說。他的語調懶洋洋的,就像一只太陽下攤開四肢的貓。
“好的。”尤裏安快活地回應。
一陣劇烈的疼痛感襲擊了尤裏安,他猛地蜷起身體,試圖挨過去。那是怎樣一種疼痛,幾乎要将他的身體從脊椎撕成兩半。他的額頭分泌出冷汗,呼吸繃緊,像一聲聲微弱的啜泣。
“急救藥的副作用。”Z迅速解釋道,他的語速飛快,“一切正常,放松。”但他的聲音聽起來一點也不輕松。他開始給尤裏安念他的藥名和成分表。他們誰都不懂輻射治療,念這些毫無意義,但那就是Z慌亂的姿态。這個反應太過真實,使得尤裏安在疼痛中也恍惚了一瞬。他漸漸在Z的聲音裏找到忍耐的方法。
等到那陣突兀的疼痛稍微緩解,尤裏安張開眼,呼喚道:“Z。”
斷斷續續念着藥名的聲音停了下來。
這幻影多可愛啊,但尤裏安是不能放縱自己耽于幻想的。當他知道這是個夢時,他可以享受與Z片刻的相聚,當他自己都有些搞不清時,這事情就不能再繼續了。他怕自己會迷失。
尤裏安輕聲問道:“告訴我,到達新的母艦或太空港的時候,我應該說點什麽?”
像是沒預料到這個問題,Z回以一個疑惑的鼻音。他停頓了幾秒,才給出回答:“船號和歸屬地。”
尤裏安笑了起來:“我夢中的你也是這樣說的。”
“不值得意外,”Z指出,“這是太空船到港和離港的标準程序。等你從太空菜鳥升級成船長就會知道。”
“是的,”尤裏安放軟了聲音,附和道,“是的。”
他夢中的Z差不多跟真的那個一樣聰明,看出了他的敷衍,不滿道:“這不是一個夢。你剛剛經歷的疼痛足以将你從任何夢境裏拽出來。”
“那是你不知道現實有多痛,不知道我有多想念你。”尤裏安柔聲道。
Z突兀地中斷了話題。這一份對于感情的抵觸與無措,也很像是真正的他。尤裏安很高興他對Z的愛沒有屈服于時光的篡改。
現在,尤裏安打算對這場夢做一個小結。那陣疼痛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即使是在夢裏。他也有些累了。還有足夠的麻煩等着他解決。他需要沉入一個更深的夢,好修複自己的精神。但他到底還是有些舍不得。
“你能看見我嗎?”尤裏安問。
“能。”Z說,“擴音器旁邊是醫療監控。”
尤裏安依言擡起頭,尋找到聲音的源頭,向它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現在他孱弱枯槁,發色枯黃,曾經能流淌出蜜糖的棕眼睛也變得渾濁。但他彎起眼笑一笑,柔軟明澈,又像是最初那個哥廷根少年了。
“我知道你喜歡我笑,就像喜歡我的棕眼睛。”尤裏安解釋道。他停頓了片刻,補充道:“它們現在不那麽棕了,我很抱歉。”
“……你該道歉的點根本不是這個。”Z的語氣介于匪夷所思和氣急敗壞之間。他噎了一下,以近乎嘆息的方式甩出那句經典的評價:“不可理喻。”
“是的,”尤裏安同意道,他對此再清楚不過了,“愛正是不可理喻。”
有那麽一會兒,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尤裏安沉浸在這令人安心的沉默中,随着疼痛的褪去而漸漸感到困倦。他的确将要沉入下一個夢境了。
“好好休息。”Z說。他的聲音輕柔得不真實,讓尤裏安想起某時某刻,落在他眼睑的溫暖嘴唇。
“我醒來時,你還會在這裏嗎?”尤裏安軟聲提問。倘使這是一個夢,他當然知道問題的答案。但他還是想聽Z哄哄他。
“或許吧。”Z輕輕哼了一聲,“如果我不需要去處理你那快要爆炸的二號船和聚變引擎的話。或許。”
尤裏安怔了一下,笑起來。這句抱怨聽起來更像個甜蜜的承諾。他很喜歡。
Z說:“晚安,我的瘋搭檔。”
尤裏安回答道:“晚安,我親愛的瘋夥伴。”
他撮起嘴唇,向着擴音器的方向,輕輕地啵了一下。
這真是一個非常美好、非常可愛的夢,或許可以排上他最喜歡的夢的榜單第二名。它悄無聲息地為尤裏安心中那簇火添上了一些柴薪。噼啪一聲,那火光躍起,終于照進現實。
尤裏安更深地蜷進被子裏,安心地合上了眼。
在這個第二喜歡的夢裏,他又夢到了最喜歡的那個夢。自陌生的港灣。他們乘坐着阿爾伯特號,即将飛向宇宙盡頭。尤裏安坐在船長席,打開拾音器。他代表着他熱愛的一切,向港灣宣告:“阿爾伯特,來自地球。”
THE END
跋
編輯大大說碎碎念可以單獨開一章!太開心了!锂花的後記我費了老大勁兒才壓縮到300字以內,這次300字絕對搞不定……可以單開一章真的太好了QAQ
這篇文吧,創造條目的時候我認真考慮過把它分類成近代現代。畢竟,星際科幻,這個分類名稱實在是太羞恥了……重申一遍:不是星際(interstella),不夠科學,不會幻想_(:з」∠)_
我說這篇文“不科”,指的是我認為它的設定不夠嚴謹,不是指我認為它很平易近人簡單流暢。它并不。一方面是我沒有能力在這個設定裏掌握好設定與情節的平衡,另一方面,我對平衡的定義可能也不是很大衆……
那,如果有耐心看關于失衡的那部分碎碎念,請往下閱讀:
腦洞來源是有一天,忽然想說以目前原理驗證過的手段估算人造飛行器的速度上限。這個沒有考慮光帆,畢竟光帆對外來能源的依賴太大,地球上得有人罩你(不,是有人照你)。總之我瞎算算了一下,得到了一個非常悲慘的數字,比0.3%還要小一兩個數量級……
是這樣,按聚變反應氘氚到氦能質比不考慮燃料載荷比大概是3.6MeV/GeV,也就是0.3%吧,這樣再按RTG(放射性同位素熱電機)算效率應該直接掉一個量級,(A)SRG的效率更高一點,也沒有量級上的差別,畢竟本質都是燒開水……這還沒算推進方式的效率。無工質推進就不說了,工質推進效率損失也很大,至少得再掉一個量級吧。但真的掉一兩個量級就困死柯伊伯帶了這有點慘。我于是閉眼瞎寫了個0.3%,讓我們暫時忘掉熱力學第二定律……
引力助推?不存在的。當我把速度表列完的時候就意識到了,現階段絕贊好評中的引力助推,到設定裏這個宇航速度的階段壓根兒就用不上,就是撞上木星表面都不夠,就,随它去吧。
還有關于人工重力的部分。講真小型飛船搞什麽人工重力啊,費錢又費事。但完全無重力狀态偶爾搞搞是情趣,一直待着就很痛苦了……所以強行使用了可折疊的伯納爾球設定。就,我知道這個很浪費,好吧,但比起那些別的可能比如極強超導電流的強電磁場甚至便攜式黑洞,作為一個老派,我還是……選擇經典物理。不要問我進動章動怎麽解決,都8102年了這還能是問題嗎【?
核聚變方式選了托卡馬克而不是仿星器,但又把俄羅斯滅了,真是非常不好意思……
文中距離單位有一個日地距離,其實準确來說應該叫天文單位(A.U.),1 A.U. = 1.5e8 km。考慮到“天文單位”這個詞對不熟悉相關知識的讀者來說很難理解,我選擇了日地距離這個近義詞。天球坐标系選擇的是赤經赤緯。雖說太陽系內黃經黃緯更好算吧,赤經赤緯更能體現“來自地球”這個點。反正不影響閱讀。
金星沒有登陸,是空中城市。金星地表僅用作鈾濃縮工廠。至于為什麽需要這個濃縮工廠……就理解為地球人的高污染産業外遷好了。火星是以種植為目的的全星球氣壓和水土改造,但人類宜居區仍然局限在人造天穹內。除此之外的行星衛星都是純粹的地表或地下基地式改造。很多設定已有共識,對,共識……腦洞愛好者們的力量是無限的……看看泰坦愛好者們的熱情吧:
種地的部分參考天宮二號拟南芥和水稻。環控生保部分寫得非常玄幻了,算是故意略寫的,畢竟不是本文重點。其實這裏細挖也是很有趣的,例如《火星種田》……不,是《火星救援》。
EM-1的設定沒驢人,很多環日飛行器都是變軌失敗的環行星探測器【。
設定上出艙太空服是硬質全壓,所以不考慮氮醉和純氧适應期。艙內服就是普通的軟質艙內服。泰坦的飛翔翼裝主要的意義在于絕熱,基本沒有壓強問題,是貼身的。航天器和太空服的材料問題完全不考慮,畢竟21世紀是生化環材的世紀,這些早解決了吧【。
文中NASA廣為人知所以保留英文縮寫,歐空局和俄羅斯宇航等使用中文簡稱。
泰坦的大氣組成是對的,不過改了一下烷類的分布區域,強行提到了熱成層,也強行把浮空港放進了大氣層,還強行給熱成層大氣升了個壓。不然怎麽放煙花,是吧。啊,我超喜歡放煙花。
利用放射性做時鐘理論上是可行的,沒定量算,不過應該沒問題。輻射後遺症裏那個視力衰退其實是白內障。醫學進步真的太重要了。人工晶狀體,造福全人類。
流浪行星的存在是真的,不是我編的。但一個火星大小的流浪行星能飛到離太陽幾十A.U.還不被人類發現,這就是瞎編的了。寫到後面有點放棄治療,沒去算光學偵察的分辨率啊通訊功率啊距離限制啊什麽的。
全文最瞎編的兩點,一是環控生保,二是定位導航,這兩個地方絕對是有bug的……
說到bug,全文最大的bug是世界局勢……對不起我只是個無辜的傻白甜,我不想寫政治經濟社會設定……
以上這些碎碎念都是我作為作者的考慮,讀者其實不必在意。列在這裏算是個免責聲明吧,表明它們是我經過考慮做出的選擇。當然,它們很有可能是錯的。或者是算錯了,或者是記錯了,或者幹脆是電梯效應,因小失大了,但錯也要有錯的道理嘛。
文裏需要說明的引用就一句,“為你,千千萬萬次”,來自《追風筝的人》。其它歌詞啊名人名言啊都在正文就說明了。
寫的時候其實還蠻痛苦的,因為真的好難,各種意義上的難,一度自我懷疑到想坑掉或者腰斬。但怎麽說呢,還是覺得這篇文值得一個完整的結局,于是盡我所能地寫到了現在。回頭看看問題真的好多,但畢竟是寫完了呀。寫完了!開心!
結局不是開放式結局哦,兩個“夢”,各自有其意義。然後流浪行星在這裏其實是個超驗的意象。我一直覺得作者本人把文裏的想法說太明白不好的,不過這篇文完成度不夠高,怕被誤解,所以在這裏補充一下了。
別的好像沒啥要說的了……啊,大劉的《流浪地球》春節要上。電影我肯定會去看,但好像沒辦法信誓旦旦說能推薦,先推薦一下原作小說吧。可浪漫了。
以上。
那麽,有緣江湖再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