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伯特來自地球

第20章

Z找人買到了兩張冒名的車票。他們混入了太空牛仔的隊伍，搭乘前往附近大型基地的擺渡車。

擺渡車實際上是種低空飛行的飛機。得益于低重力和濃密大氣，在泰坦，空中交通比地面更普及。這将是一趟六小時的夜間航班，盡管泰坦的日夜定義與地球截然不同。尤裏安坐在靠窗的位置，凝視着窗外的昏黃天色。

他說：“我不明白——”

前方的男人大聲咳嗽了一聲，抗議他這擾人清夢的噪音。尤裏安戴上了面罩。

“我不明白，”這回，他的聲音在Z的新終端裏響起，“為什麽我們被發現了？甚至不是亞美印加的人——為什麽礦工聯盟的檢查員會為他們做事？”

Z也戴上了面罩：“你什麽時候鏈接了它？”

尤裏安知道他指的是他的新終端。“同步交易碼的時候。”尤裏安說。他想向Z笑一笑，被面罩遮擋了。

“……你就是不肯被留下。”Z批評道。他的語調冷淡，“阿爾伯特號已經暴露了。你現在随便去哪裏逃亡成功的概率都比跟着我要高。”

尤裏安嘆氣道：“我說過了，我不想逃，我想與你去柯伊伯帶——或者我們可以談談船資。”

“或者你可以先把欠下的船資付掉。”Z嘲諷道。尤裏安無法辯駁。

“我很抱歉，”他低聲道，“我以為那個追蹤器至少可以争取一些時間，至少到氦-3運上阿爾伯特號……”他搖了搖頭，“我還是不明白。我的軌道計算是正确的。那個追蹤器的确墜毀在了歐羅巴。”

他們以為追兵會被引去木衛歐羅巴。艾德琳留下的紀念品只有那個追蹤器，從這裏推算，追蹤者沒道理知道他們到了泰坦。事實或許真的如此，畢竟他們是直接被泰坦的入境檢查員而不是被追兵搜查。

“船號。”Z提醒道，“我刷新了阿爾伯特號的口令。從那時起檢查流程變得奇怪。暴露的是阿爾伯特號。”

“是的，火星的那艘船。他們只要回去一查就能發現阿爾伯特號。”尤裏安陷入沉思。他仍然覺得有點兒不對。

尤裏安最初選擇泰坦作為目的地，就是因為亞美印加鞭長莫及。原則上他在亞美印加的賬號擁有最高的查詢權限。為了确認逃亡路線，他特意查詢過亞美印加對土衛和木衛的全部往來記錄。他們與木衛除去歐羅巴之外的伽利略星聯系更緊密，而土衛這偏遠之地與亞美印加沒有任何往來。對依附于獨聯體的泰坦而言，它從各個方面都不會歡迎亞美印加的插手。

他也想過在泰坦被發現的可能性，畢竟這世上沒有完美的身份僞裝，但在泰坦直接出動檢查員來逮捕他？這是礦工聯盟控制的中央浮空港，不是亞美印加一手遮天的泛美共和。尤裏安不能理解這個。

他們沉默下來。擺渡車穿梭于泰坦冰冷的大氣，下方是泰坦赤道上無盡的沙丘。

第六基地建在泰坦的赤道而不是燃料豐富的兩極，唯一的意義在于節省發射飛行器時的火箭推力。實際上，鑒于液體甲烷在這衛星上幾乎取之不盡，這點節約也只是聊勝于無。現在第六基地的主營業務是倉儲，儲藏土星礦工采集提純的聚變燃料。

進入第六基地的過程很輕松。作為一個巨型倉庫，第六基地直接建在了泰坦的地表。尤裏安聲稱自己是準備運出貨物的采購員，便得到了公共區域的通行許可。

尤裏安說：“我們與阿德裏安管理員有個預約。”

阿德裏安是氦-3庫的管理員，他們從前在亞美印加有過不算愉快的合作。這條線還是中間人耶索特提起的。尤裏安非常感激耶索特的有備無患，未蔔先知地給了他這位管理員的信息。此時此刻，他得以與對方談個交易。

他出示了氦-3交易碼的公用令牌，然後被指引到一條傳送帶上，進入一幢位于基地邊緣的翼樓。升降梯自動打開，他們被送到翼樓的頂層，經過漫長的回廊，到達阿德裏安的辦公室。

阿德裏安戴着全套的虛拟現實設備，聽到訪客的提醒，才收起了全臉式面罩的左眼部件。一只灰色的眼睛從其下露出：“尤裏安。”

“好久不見，阿德裏安。”尤裏安微笑道，而那只灰眼睛一點都不領情。阿德裏安的語氣是純粹的公事公辦：“你擁有六百噸氦-3。今天提走？給我船號和停泊位編號。”

“停泊位是中央浮空港C-293，船號，”尤裏安停頓了一秒，“阿爾伯特。”

灰眼睛上的眉毛挑了起來：“礦工聯盟通緝的那艘？原來你就是他們要的那條人命。”

“算是吧。”尤裏安望了Z一眼，沒有選擇和盤托出，“總之，我要将氦-3要運到阿爾伯特號。”

那只灰眼睛凝視着尤裏安：“這可有點超出我們之前的協議範圍。”

“不需要你的參與，”尤裏安保證道，“我只需要一艘泰坦貨運船。”

阿德裏安發出了像咳嗽般的笑聲：“貨運船，這不難。不過你知道，我一直對地球人有點意見，尤其是來自亞美印加的……你父親，你叔叔，還有你。”那只灰眼睛微微眯起來，“我能再拿點兒報酬嗎？不用太多，一根手指就可以。我喜歡你的手指。”

“你得從我的屍體上踩過去。”Z陰沉道。他沒什麽動作，但繃緊的肩膀表明他并不只是說來玩玩。

灰眼睛轉向Z的方向：“你是誰？”

“太空牛仔。”尤裏安說。他不動聲色地碰了碰Z的手臂，示意他放松。

“你雇的太空牛仔？”阿德裏安若有所悟，“氦-3是他的報酬？”

尤裏安默認了。

灰眼睛彎起來，仿佛面罩下的人在微笑。阿德裏安溫柔地向Z提議道：“你該把他交出去。在找他的人是礦工聯盟。他們有全土星的氦。得到礦工聯盟的支持，未來，氦-3你要多少就會有多少。”

“未來？”Z冷笑道，“太空牛仔不相信未來。”

“真遺憾。”阿德裏安望向尤裏安，“那麽，手指？”

尤裏安當然知道他不是真的想要他的手指。他拿出了耶索特贊助的價碼：“兩年前的伽利略星案，我會給你一個名字，換一艘貨運船。”

灰眼睛神色一凜。阿德裏安要求道：“我要全部詳情。”

“除非你加入我們。”尤裏安說。

阿德裏安沉默片刻，思考複仇與背叛的權重。他不甘不願地選擇了名字。尤裏安并不意外。大部分人都有點瘋，但大部分人都不會瘋到放棄自己的生活。

而他現在，比大部分人都更瘋一點。

六百噸的液氦被封裝在六百個千升氣罐裏，填滿了一艘貨運船。Z又雇了個太空牛仔，借對方的運輸證把貨運船開出了第六基地——當然，是尤裏安付錢，很多錢。

“開到中央浮空港的C區。”Z要求道。

他帶着尤裏安坐進了後艙，藏身于液氦氣罐的陣列中。太空牛仔沒對這兩位奇怪的主顧表示詫異，在土衛，只接合法的活計是活不下去的。船只在發射架上起飛，助推裝置脫落，他們飛入濃密的大氣。

“你認為這可行？”尤裏安問。他不覺得中央浮空港會毫無防備地放阿爾伯特號待在普通停靠區。

“不知道。”Z随口答道。他鏈接上船身的行船記錄儀，觀察着外界動向。

貨運船離開雲層，遠遠便看到中央浮空港附近的大批部隊。三人一隊配備高機動船只的飛翔翼裝小組，一眼望過去竟有近百組，一半向地面進發，一半留在浮空港排查。

“他們對你志在必得。”Z說。他若有所思地看向尤裏安，後者默不作聲。

貨運船在離中央浮空港數十公裏處被攔下，一支翼裝小組前來詢問太空牛仔的身份和貨物去向。

“C-173，米菲斯特號的氦-3。運往火星。”太空牛仔刷新了自己的身份信息，回答道。這是入境檢查時排在阿爾伯特號前三位的一艘船。尤裏安記住了那群太空牛仔刷新注冊時給出的船號和泊位，又從閑聊中猜出了對方的目的地。

一名翼裝安保打開了後艙。他明顯并不重視這笨重的貨運船，草草掃了一眼便給了放行，沒發現藏身于最深處的空氣罐裏、用翼裝隔絕熱量的兩名偷渡者。

太空牛仔把貨運船停在C區入口便離開了，Z坐進了駕駛座，尤裏安留在副駕駛上。他提前印了那名牛仔的指紋和虹膜，此刻匆匆給Z布置好生物信息僞裝。他們繞着C區飛了一圈，阿爾伯特號果然已經不在。

“阿爾伯特號的所有權是鎖死的。沒有我的生物信息，他們不能啓動它。”Z說，他發動貨運船，沿着旋轉通道離開C區，“他們必定是用了拖船叉車。足夠讓叉車進入的停泊位只有K區。”

他們的貨運船沒有進入K區的權限，甚至早在他們離開C區之前，Z已經看到貨運船的通行證變紅。是那名太空牛仔幹的，或許是被抓來揭發他們，或許單純是調頭舉報以圖多撈一筆。Z不在乎。他離開旋轉通道，直接從空着的停泊位開出去，沖向頭頂的K區。

沒過幾秒他們身後便出現了翼裝小組的身影，密密麻麻，像一大群被掏了巢的蜜蜂。阿德裏安給他們的貨運船已經是機動性最好的貨運船型了，仍然不能與安保使用的高機動船只拼加速度。阿爾伯特號出現在視線內的同時，貨運船也進入了翼裝小組的火力範圍。尤裏安深吸一口氣，說：“我猜他們要抓活的。”

Z全神貫注開着貨運船，一時沒有反應過來這句話的含義，尤裏安已經按下了副駕駛座的彈射鍵。他們剛好在拐過一個急彎，尤裏安成功地把自己以極其顯眼的方式甩向了浮空港外。他迅速拉開自己的飛翔翼，離開了K區的巨型叉車陣。K區停泊位實際上是在浮空港最外層，尤裏安很快脫離了浮空港的範圍，飛入泰坦濃密的大氣中。

被遮擋視線之前，尤裏安确認自己已經帶走了七成的追兵。值得欣喜的戰果，但尤裏安一點也沒能放松。

他敢脫離貨運船，賭的是翼裝小組不打算傷害他，可惜這是個錯誤的假設。尤裏安急速地變換方向，聽到背後破空的子彈聲不斷。在這個距離，在翼裝的包裹下，不可能有麻醉槍奏效。只要有開火，必定是抱着殺傷的意圖的。尤裏安絕不打算挨上一槍試試輕重。他向上飛去，遠遠望見一艘熟悉的船離開了浮空港。

是阿爾伯特號。

尤裏安離阿爾伯特號的位置還有差不多一公裏。他孤注一擲放棄續航，将翼裝的動力開到了最高。尤裏安心裏明白，即便如此，他的民用翼裝動力拼不過警用翼裝，在這個距離上他是逃不掉的。他緊盯着阿爾伯特號，心中懷着一種一往無前的信念，近乎魯莽地向上飛翔，絲毫不去管身後的追兵。他以為這就是合适的結局了，直到看見阿爾伯特號又分出了一個小小的黑點。

電光石火那一秒，尤裏安想到Z那句毫不猶豫的“出艙救你”。

上帝啊，他希望那句話不是在這種場合應驗。

尤裏安沒時間思考。一切信息浮光掠影地閃過他的腦海，他只來得及抓住最明顯的那條線索。他屏住呼吸，狠狠扯下翼裝的面罩，氧氣面罩連通氧氣瓶一起扔了出去。泰坦大氣裏大量甲烷與氧氣接觸，爆炸出漂亮的火光，二氧化碳和水迅速凝華，落下泰坦的冰雨。

扔掉氧氣是唯一的生路。一方面尤裏安的翼裝減少了一半負重，可以憑借加速度把追兵甩遠，另一方面甲烷跟氧氣混合的爆炸會遮擋追兵的視線，拖慢對方的速度。尤裏安來不及思考任何後果，極度緊張的狀态下，僅僅數十秒，便已開始表現出缺氧的症狀。他的視野漸漸虛化成一片彩色斑點，瀕死的恐懼壓上心髒。

沒關系，我習慣了，我能對付。

尤裏安迷迷糊糊地想。他連太空恐懼症都克服了，還害怕什麽呢？

“瘋子！”Z吼道。尤裏安的瘋狂舉動讓他們得以在最短時間內會面。他一手摟住尤裏安的腰，另一手扯下自己的面罩試圖塞給尤裏安，但後者直接吻上Z的嘴唇。三十秒後，他們從主控室的緊急入口直接進入阿爾伯特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