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泰坦過于濃密的大氣對航天器的起降都是挑戰。作為替代,航天器可以直接停泊在外層大氣的浮空港中,而船員則利用電梯或是翅膀降落地面。
是的,翅膀,或者叫飛翔翼。在泰坦,裝備好絕熱的飛翔套裝就可以翺翔在整個衛星的大氣層中。
原則上來說,尤裏安已經在宇宙漂浮了六個月,也已經完成無重力訓練,他不該貪戀這個,但飛翔?不好意思,他拒絕不了這份誘惑。待在阿爾伯特號裏等候入境檢查的過程中,尤裏安一直克制不住,時時去看主控室投影出的土衛六空中道路實景圖:幾乎純氮的底層大氣環境中,飛翔者來來去去。
Z強行把他的腦袋掰了回來。
“你就沒有比對着一堆鳥人花癡更好的事做了嗎?”Z抱怨道,“塗塗你的手指,洗個澡,再刮個毛,把你在金星幹的事重複一遍。”
“我們這是在泰坦,”尤裏安不以為然,“亞美印加的商業版圖根本沒有囊括土衛。這裏是法外之地。”
說是這樣說,尤裏安仍舊翻出了自己的面具和矽膠套。在挑選虹膜片時,他随口問道:“你喜歡什麽顏色的眼睛?”
“焦糖棕。”Z下意識地回答。尤裏安驚訝地擡頭看他,Z立即閉嘴,試圖粉飾太平,假裝自己什麽都沒說過。尤裏安沒有揭穿。他微笑着低下頭,選了一對最接近自己本來瞳色的虹膜片。
Z曾經在土衛系統久駐,對入境檢查也相當熟悉。泰坦的人口主要來源于前NASA時期的遺民,四分五裂時期部分人建立了礦工聯盟,而剩下一部分成為了太空海盜。直到不久前,礦工聯盟才占據了統治地位。
他們即将降落的第一浮空港就屬于礦工聯盟。礦工聯盟跟獨聯體建交,依靠出口烷類和聚變燃料與類地行星交易換取貨物,因而檢查系統沿襲了獨聯體早年的規格,又因常年維修而顯得簡樸,像是古早的蒸汽朋克電影。
需要入境的人群在穿着制服的檢查員的監督下排着松散的隊伍向前行進,尤裏安和Z排在靠後的位置。輪到他們時,Z在自動機器上刷新了終端裏的阿爾伯特號口令,地面亮起二極管組成的紅色箭頭,盡頭分岔,指向不同通道盡頭的檢查站。Z一怔,皺起了眉。
旁邊的保安向他們做了個催促的手勢,示意他們繼續前進。Z攤開手,示意自己沒有惡意。他向着尤裏安側身。
“向左看,”Z低聲道,“那些鳥人在飛。”
他的手指在尤裏安手背短促地敲了三下。摩斯碼S。尤裏安心中一跳,在他來得及說什麽之前,Z已經平靜地走向了檢查通道。尤裏安隔了一段距離跟在Z身後。他注意到機器旁邊的保安也跟了過來。他加重了腳步,用聲音向Z提示自己的位置。
這座浮空港有三條入境檢查通道,尤裏安選擇了最左那條。他的左側是一面不透明的幕牆,他不知道Z想幹什麽,但他記得Z告訴過他正确的流程是跟從綠色箭頭,全船統一接受檢查,也記得他們的S預案是制造混亂并逃離。尤裏安握住了背包的肩帶,緊盯着Z的背影。
通道盡頭的檢查站門口站着三名身着制服的安保人員和一名檢查員。其中一人上前,向Z豎起手掌,命令他停止前進,兩人環繞到Z身後,那名檢查員停留在原地,形成一個包抄的姿态。尤裏安的心髒揪起來,他确信之前的太空牛仔沒有這樣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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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仍然沒有異動。尤裏安繼續向前走,腳下保持着同樣的步幅。他知道Z此刻不能回頭看他,這是他唯一向Z傳遞信息的方式。
在尤裏安走到通道三分之一的同時,Z做出了反應。在尤裏安看來,Z選擇了更不好惹的那個。他精确地踢中了面前的安保膝彎,在後者跪倒的同時,搶過了他身後檢查員的終端,扼住他的脖子,讓終端對準他的瞳孔。
警報驟響。尤裏安正前方的幕牆打開了安全門缺口。浮空港懸停在泰坦的大氣邊緣,其下是黯淡的氣輝。他身後的安保人員因氣壓差而猛地摔倒在地。尤裏安沿着背包肩帶拽出氧氣面罩,扣緊在臉上,按照預案奔向安全門,然而門外空蕩如也,什麽都沒有。
他回身看了Z一眼,後者已然躍過了檢查通道間的障礙物,正推開因為失壓而陷入混亂的人群向他奔來。Z的臉上同樣扣着氧氣面罩,他們沒有任何語言交流,但尤裏安忽然明白了Z的意思。
那些鳥人在飛。
尤裏安閉上眼,毫不猶豫地向後倒下去。他開始墜落。
Z在數秒後追了上來。他選擇了空氣阻力更小的姿勢,追上尤裏安的位置後便捉住他的腳踝,尤裏安用力團身,抱住了他的腰。他以為這個動作能使Z空出雙手打開兩人的飛翔翼,但Z沒有這樣做。他甚至調整了姿勢,讓他們更迅速地下落。
他們離開熱成層稀薄的大氣,穿越冰冷的烷類雲層,漸漸接近普通飛行高度,Z直到此刻才展開飛翔翼。他摟緊尤裏安,一側身藏入一隊路過的高軌道飛翔者之間。被插隊的飛翔者氣憤地向他比了個中指,Z回以波蘭兩指禮。尤裏安趴在他肩頭向上望,第一浮空港已然縮小成天際一塊模糊的黑斑,又有一些更小的黑點正從那黑斑中脫離。
“追兵!”尤裏安大吼道。
“我知道!”Z同樣吼叫着回答。即便如此,隔着面罩,他們的聲音都是悶悶的。
Z抱着尤裏安繼續沉向更低的軌道,大氣中層濃重的霧霾遮蔽了視線,也隐蔽了他們的蹤跡。直到此刻Z才替尤裏安打開了飛翔翼,後者狼狽地水平翻滾好幾圈,總算學會了調整方向。
“我們去哪兒!”尤裏安叫道。Z沒有回答,只是指向正前方的地平線。尤裏安眯着眼望過去,陽光昏暗,一切都籠罩在厚重的橘色霧霾裏。Z已經調整姿态向地面俯沖而去,尤裏安無暇思考,匆匆跟了上去。
他們降落在一片幹涸的甲烷河床邊緣。橢圓的鵝卵冰之間,尤裏安看到不遠處一座迷你的崗哨。那裏無人值守,Z拍了拍積滿塵土的顯示屏,其上顯示出一張笑臉。Z從背包裏掏出兩只終端,用閃着紅光的那只刷開了崗哨,地面向他們張開豁口。
“……它明明顯示警戒。”
直到進入地下掩體的常溫地球大氣環境,尤裏安才脫下絕熱面罩。他看着被Z扔在入口處的檢查員終端,實在不能理解為什麽這能奏效。
“別高估礦工聯盟對地下基地的控制力。”Z簡短地解釋道,“海盜沒被完全诏安,有大量信息漏洞。”
他帶着尤裏安沿着地下隧道前進。隧道每隔一段距離有一只LED燈,昏暗的燈光照見空蕩的牆壁和鋪着稀疏的枕木與兩根鐵軌的地面。整座隧道以一個較大的弧度向下傾斜。尤裏安對這個很熟悉,哥廷根的地下城市邊緣就有這樣的設施。這是采礦井的入口隧道。
隧道的盡頭是一個井道,上方黑黢黢什麽都看不見,一節鏽跡斑斑的車廂被鉸鏈吊在那裏。Z搭上車廂的臺階,矯捷地跳上去,回身向尤裏安伸出手。他們搭乘着廢棄的車廂,被送向泰坦的更深處。
“這是太空牛仔的聚居地,我在這裏有一間安全屋。”
車廂停下,Z跳到地面,示意尤裏安跟上。他離開前回頭望了一眼,井道更深的地方像一張大口,其下是泰坦的海洋。
“太空牛仔為什麽要住在舊礦道?”尤裏安問。
“反了,”Z回答,“不是太空牛仔住在舊礦道,而是住在舊礦道的都成為了太空牛仔。礦工聯盟控制了采礦權,居民必須另尋出路。他們原先幹海盜,後來改了名頭做太空牛仔。這裏沒人喜歡浮空港的大人物們,相對安全。”
他們走過一段礦道,前方漸漸開闊,天頂有鋼筋支撐起一片廣場,中央雜亂排列着許多兩到三層的簡易板房。環繞着板房的是一些攤位和閑散居民。Z走到邊緣的一個巨型機械裝置前,把自己已被浮空港标記的終端連同打劫來的檢查員終端一起喂進機器的大口。一陣令人牙酸的噪音。
整個過程中,沒人對Z的到來表示歡迎或反對。他們連好奇都沒有。
“砂輪加鋁熱劑。”注意到尤裏安的視線,Z解釋道。他返身向廣場中央走去,随口吩咐道,“跟緊我,別靠牆走。礦道安全性不好,邊緣會塌。”
尤裏安謹慎地點點頭,緊貼在Z身後,胸膛幾乎擦在Z手臂。過了一會兒,Z咳嗽一聲:“……也不用跟得這麽緊。”
尤裏安一怔。他此刻才意識到自己侵入了Z的私人空間。平時他盡量保持尊重,但非常時期他們誰都沒顧得上介意。想來這裏的确安全,Z才會提起。尤裏安略微放松下來,打趣道:“我以為這不算我們今天最親密的接觸?”
Z偏過頭去:“随便你。”
Z的安全屋位于樓群邊緣,在一座板房的三樓。他們抓着扶梯爬上傾斜的屋頂,暴力擰開了門口頗具古典美感的實體鎖,跳進Z的房間。
非常有Z的個人氣質。
尤裏安在心裏對這安全屋下了評價。很難想象一間房間在空蕩蕩的同時亂七八糟,但事實如此。十幾平米的空間裏,家具只有床,和一具簡易重力訓練架,幾件未拆封的包裹雜亂地堆在角落。
Z直接落在在床沿,尤裏安猶豫了一下,抱胸站在傾斜的天窗邊。從天窗能看到深褐色的廣場天頂,一張電子屏幕顯示着時間和溫濕度等環境信息。就像地下的哥廷根,除了更強烈的時代感,和空氣中盡管經過處理仍然殘留的煉油廠味道。
“你住在這裏?”尤裏安打量着這座小屋,“在你還在土衛附近做太空牛仔的時候。”
“我住在阿爾伯特號。”Z回答。他示意尤裏安把背包放下,從裏面翻出了備用終端,遞到尤裏安面前。
“什麽?”尤裏安問。
“氦-3交易碼。”Z說。
尤裏安的呼吸停頓了一下。浮空港的插曲使他幾乎忘記這件事。他們到達了泰坦,他和Z的交易該結束了。
“我告訴你之後,你還會帶我走嗎?”尤裏安問。
“我不帶你走,你就不打算付錢?”Z反問道。
尤裏安嘆着氣拿出自己的匿名終端,配對并完成傳輸。Z的新終端亮起一個小點。他把新終端別在腰間,向門口走去。尤裏安下意識抓住他的手腕。Z沉默地回頭看他。
“……你要怎麽拿到氦-3?”尤裏安過了幾秒才找到合适的理由。他修正道,“我是說,你要怎麽把氦-3帶回阿爾伯特號?”
“跟你沒關系。”Z說。
“如果我有辦法呢?”尤裏安說。
Z挑起眉。
尤裏安稍稍找回了主動權:“我們得去第六基地。氦庫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