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尤裏安坐在副手席,單手支頤,望着面前的航線圖。
還剩三天抵達泰坦。艙外訓練結束,阿爾伯特號勻速巡航,重力系統開啓,脫離了漂泊無依。他們沒再遇到追兵,一切順利,即将結束旅程。
這是個好結局,尤裏安不該有任何的悵然、不舍、留戀,他也的确沒有。事實上,他在考慮另一件事。他心不在焉地滑動着時間軸,虛拟屏幕上一條航線在太陽系的尺度變化着。
“或許我該提醒你,C代表機密(confidential),而不是坦白(confession)。”
Z說。他剛從門口進來,很顯然看到了尤裏安的秘密行徑。他的指責語氣很輕,在Z而言是殺傷力最低的檔次,尤裏安暗自把它翻譯成調情。
“如果你真的想讓它成為C,你應該給它加密保護(cryptography)。”尤裏安輕松地回答,“我是阿爾伯特號的船員,我有權查看它過去的航線,不是嗎?”
Z翻了個白眼。自從他說出那句搭檔,尤裏安幾乎每天都提一次。又不是說他不提Z就會忘。
“你看的可不是它過去的航線。”Z指出。
“的确不是。”尤裏安承認道,“我注意到停泊在火星時有大量數據被同步到船上,有點好奇。都是同一條軌道的仿真數據。是你曾提起的那顆流浪行星嗎?”
“不存在流浪行星,”Z冷淡地回答,“那只是個故事。”
“好吧,故事裏的流浪行星。”尤裏安從善如流,“我在猜想,在切入那顆流浪行星的軌道之前,‘主人公’是不是恰巧記錄了那顆行星的動力學參數?或許還有軌跡,作為仿真模拟的輸入量。”
Z無聲地瞪着他,尤裏安回以微笑:“可攜帶的行星級動力系統,對燃料的要求應該能燒幹一顆太陽了吧。假設那顆流浪行星沒有動力系統,‘主人公’是可以精确預測它的軌跡的。”
“不夠精确,沒考慮小行星撞擊以及可能的極低變軌能力。只能大概估計出軌跡。”他們僵持了一會兒,Z終于給了答複,“那時我為了利用引力彈弓,的确記錄了那顆行星的動力學參數和軌跡,後來路過火星時,出于好奇,我把這些丢去計算機群,模拟它的軌跡。就是這個了。”
“你看過這個嗎?”尤裏安的手指點在虛空中的時間軸上,投影開始重複23年前流浪行星的藍色軌跡。他打開了另一張航線圖,在同一比例下将兩者重疊。藍線和綠線在柯伊伯帶的某一點幾近重合。
“普朗克號。”Z認出了綠線的軌跡,“兩條航線的位置不确定度都很大。放大到正常尺度,它們之間至少有一個地月距離。”
“即使是那個距離,它們也一定能發現彼此。”尤裏安說。他仔細觀察着Z的反應,恍然道,“你早就知道了。這就是你關注普朗克號的原因。柯伊伯帶,你說‘我去那裏,只能是因為我想去’,你是真的想過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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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移開視線,默認了。
“你發射過探測器嗎?”尤裏安建議道,“無人的那種,自帶動力系統。”
“試過。”Z說。他單手撐在尤裏安的椅背,将時間軸撥回現在,腕上的終端投影出探測器的軌跡圖:一條紅色的虛線試圖追趕藍色的流浪行星,“HAL 9000現在大概在40個日地距離的位置。”
“它看見了什麽嗎?”尤裏安問。
“沒有,什麽都沒有。”Z說,他随手投影出幾段HAL 9000傳回的影像,寂寂深空,一無所有,“它搭載的傳感器不行。操作精度也不夠。”
“試試更好的?”
“買不到。”Z坦言。
NASA時期做深空探測的廠家如今十不存一,僅剩的幾家也已經轉移重心。HAL 9000是三戰前的産物,傳感器還是Z托耶索特找人改裝的。要做得更好,依靠他個人的力量是做不到了。
“你為什麽不報告過這件事?”尤裏安舊事重提。
“報告過,”Z說,“歐洲獨聯體,泛美共和,亞盟,甚至是亞美印加……你列舉的和你沒列舉的,我都試過。大部分不信,亞美印加還用錢買我閉嘴。”他冷笑一聲:“你猜他們想幹什麽?”
尤裏安沉默了。不是不信,是不願意相信。現在沒有任何一個政體有深空探索的實力,而對于亞美印加,深空探索更是跟主營項目沖突。
“柯伊伯帶,你真的會去嗎?”尤裏安問。
Z盯着虛拟屏幕,沒低頭看他:“誰知道。”
尤裏安不知道,但是他猜Z會去。這趟旅程的報酬是氦,大量的氦-3。從泰坦點火能避開第一個概率陷阱,等返航時,用足夠的氦-3填滿太空點火的概率陷阱。Z在土衛六放下他,然後便可以重啓他那個瘋狂的計劃。
或許那就是Z的堅持。
“你要是去,或許我也可以去。”尤裏安說。這話順其自然,沒有深思熟慮。他自己都有點意外。
Z從眼角給他分了一點餘光:“別說大話。你不會去。”
“或許我會。”尤裏安說。
“為什麽?”
尤裏安模仿Z的語氣:“誰知道。”
對話走入了死局,與這幾周來的每一次一樣。忽然之間,離別就戳破了那種安心的氛圍,冷場如釘子般被敲進了這艘船。尤裏安仰起頭,靠在他椅背上的Z俯首與他對視。氣氛微妙,像弦上羽箭顫動的尾翎。他垂下眼,想了想,提議道:“想喝酒嗎?”
“什麽?”Z皺眉道。
“喝酒,”尤裏安向他微笑,“到達泰坦前最後的開誠布公。”
尤裏安為這場雙人約會做了足夠準備。之前搬上阿爾伯特號的各種酒由于意外的訓練安排而剩下了很多,他取出來大半,烹調了各式佐酒菜品,連餐後甜點都是巧克力朗姆味。
Z坐上餐臺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的開誠布公是個階梯函數,不跟醉酒程度成正比。”
他都聞到了空氣中彌漫的酒香味。
尤裏安愉快地笑起來。他将擺在餐桌中間的酒杯推到Z手邊:“我只是想看你喝醉。”
那是一只精致的雕花玻璃杯,地球工藝。Z将它舉到嘴邊,抽動鼻子聞了聞,一飲而盡:“醉了。”
尤裏安笑出了聲:“這是什麽?臨時搭檔的特別待遇,臨行宴上所有的願望都能夠被滿足?”
Z無所謂:“你可以試試。”
尤裏安決定将這玩笑話當真。他打了個響指:“那,先來點兒音樂。你喜歡什麽?阿爾伯特,順序播放Z的音樂收藏榜。”
AI界面浮現在Z的終端,在等待他的授權。尤裏安耐心地等待着。數秒後,提示音響起:“為您播放:太空異事(Space Oddity)。”
前太空時代的古典合成器效果回響在餐廳裏。尤裏安驚訝地看向Z,後者聳聳肩,不予置評。
“非常懷舊。”尤裏安笑道。他跟着哼了兩句,到底記不清旋律,便停了下來。
“你知道這首歌講的不是真的太空對吧。”尤裏安說,他拿食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不是你這樣的太空牛仔。”
“沒什麽差別。”Z說,“太空牛仔和瘾君子。”
“你不是,”尤裏安糾正道,“你連咖啡都不喝。”
Z輕哼一聲:“成瘾的對象不是咖啡或大麻就不算成瘾了嗎?我只是更能接受延遲滿足。”
尤裏安不跟他争辯。他倚在椅背上,閉上眼,讓幾個世紀前的歌聲淹沒自己。
當大衛·鮑威第二次唱到“漂浮于太空”時,尤裏安說:“我們也應該漂浮在太空。”
他打了個響指,船載機器人從儲藏室出現,撤走了所有的玻璃和塑料器皿。尤裏安喚出了AI界面,讓阿爾伯特號停下旋轉。原則上關閉重力系統時所有人都必須坐在安全座椅上,但尤裏安沒有行動,Z也沒有指責。他畢竟是醉了。
碗碟連通餐具蓋子一起被磁力束縛在桌面,其中的佳肴漸漸冷卻,但他們誰都沒去在意。音樂播放到塵歸塵(Ashes to Ashes)時,尤裏安從椅子上浮起來。他輕推椅背,單手抓住了天花板上的固定器。
“你會跳探戈嗎?”他邀請道。
Z眯起眼睛,沒有回答。尤裏安向Z伸出右手,後者過了幾秒,慢悠悠地接住。尤裏安收回抓在天花板的左手,俯身靠向Z,左手搭在他驟然繃僵硬的肩膀上。
“我之前就在想這個,”尤裏安說,“你那次說起穴居人的探戈舞,我就在想這個。想和你跳一場無重力的探戈。”
他讓自己的左手手指親昵地滑過Z的肩膀、手臂,在即将脫離時握住Z的指尖。Z吃了一驚,反手扣住他的左手手腕,尤裏安笑着用右手将他推遠,又在一臂的距離攬住了Z的腰。他們的額角相抵,胸膛相貼,尤裏安幾乎能隔着襯衫感知Z緊繃的肌肉紋路。他閉上眼,腳趾勾住桌角翻了個身。
這一組動作讓他們旋轉起來。Z的手臂因這旋轉而纏上他的腰肢,尤裏安借着這支撐的力度松開手下了個腰。沒有重力的下腰比有重力時更困難,他為此暗中做了大量的練習。現在尤裏安可以流暢地提膝,大腿內側擦着Z的褲縫爬到腰際,繃緊的腳尖姿态優雅地高踢。無法腳踏實地意味着他無法自主複位,尤裏安松開右手,轉而緊握Z的大臂,将自己在無止盡的旋轉裏拉回Z的懷抱。
天花板近在咫尺,Z幾乎是本能地握住了固定器,逃出了這場探戈舞。
“技巧不錯……我是說無重力訓練。”Z說。或許他自己都沒注意,但他的确沒有松開扣着尤裏安手腕的手指,“我猜你想過的不止這些。”
“不止。”尤裏安承認道。
他握住天花板的牽引杆,牽着Z進入他們房間之間相連的浴室——生活艙唯一的氣密設施。尤裏安靈巧地掙開了Z的束縛,将Z像安置一只心愛的抱枕一樣安置在浴缸的角落。他轉身返回儲藏室,帶回來一瓶紅酒,又反手鎖上了房門,将音樂隔絕在門外。在這個過程中,Z就是雙手抱胸,在他身後一言不發地觀察着。
“現在,你會看到我關于太空的幻想。”
尤裏安宣布道。
他從襯衫左胸口袋摸出一把薄而鋒銳的酒啓,啓開了紅酒包裝。一長條酒液随着容器的移動而被拖出來,又被表面張力聚積成團狀。他随心所欲地揮動酒瓶,就像醉酒的指揮家揮動他的指揮棒。散落的酒紅色液滴像彩帶般在浴室中飛舞,又各自分裂成一團團的酒滴。
現在整座浴室都漂浮着酒紅的液滴,像一場兇殺案的現場,像一場雨被停在時間之中。這景象使尤裏安開心。他松開掌中的瓶頸,輕飄飄地吻向了一滴紅酒,在它被嘴唇推開之前,啓唇吞下。
“窒息風險。”Z客觀地指責。尤裏安只作聽不見。
Z抱胸站在旁邊,有酒滴沾上他的襯衫和長褲,被柔軟的布料吸收,也有酒滴撲向他的面頰,落在他的唇邊。他舔掉了酒痕。跟尤裏安最初遞給他的那杯純淨水不同,此刻Z飲下的是貨真價實的酒。或許還是陳釀,僅僅一滴便使Z感覺到真正的醉意。
尤裏安望着Z的臉頰,忽然很想觸碰。他也的确這樣做了。他的手指穿過了酒織成的雨幕,沾染上深紅色的酒液。他的指尖落在Z的顴骨,從那裏向下撫摸過Z的臉頰,留下一道潮濕的紅痕。
被引誘的大衛。
尤裏安将那根手指抵在嘴唇上,隔着懸空的酒雨,向Z微笑。他們朝夕相處六個月,足夠他了解Z的微表情,知道他什麽時候無動于衷,什麽時候只是在克制。他看得到Z抿直的唇形,微微繃起的手臂肌肉,看得到他的防備與動搖。
他們像這樣對視了數十秒,尤裏安忽然心軟了。他主動退開了半步,搖頭笑道:“Z,告訴我,我是一個好搭檔嗎?”
“不,你是個大麻煩。”Z硬邦邦地回答。
尤裏安大笑起來。他轉身,将除濕旋鈕擰到最大,通風系統噪音大作,一切暧昧與酒液一同消失無蹤。
浪漫的後續處理一點也不浪漫。尤裏安懶洋洋地倚在餐桌邊,等Z把他精心做好又放涼的食物粗暴地放進微波爐加熱。牛排有點焦,鵝肝也不嫩了,尤裏安毫無形象地舔着自己的手指,盯着Z的背影,忽然道:“剛才,你硬了吧。”
“沒有。”Z說。
“你硬了。”
“跟你沒關系。”
“你硬了。”
“……”
Z拉開微波爐,抓着一盤烤肉大步跨回了自己的房間,反手把門鎖死了。尤裏安在門外笑得不可自遏,連肩膀都在打顫。他到底還是不忍心逼迫Z,相反的,他想逼迫一下自己。
尤裏安說:“我說不定真的想去。”
Z一言不發。但他知道他聽得見。
“柯伊伯帶,我想我也該去看看。搭乘阿爾伯特號去看看。我有跟你說過我多麽熱愛阿爾伯特號嗎?”尤裏安閉上眼,“過去的這半年是我很久以來最放松的半年。我很留戀。”
“你不會留戀這個。你有穩定的未來。我找不到你留在太空的理由。”Z說,隔着卧室門,他的聲音顯得悶悶的,“你不喜歡它。你甚至恐懼它。”
“是的,我恐懼過。”尤裏安承認道,“後來才發現那并不必要。恐懼源于未知,可以被實際經歷消解。而且,當你有個更高目标的時候,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
“更高目标?”Z輕嗤一聲,“從男人身邊逃走嗎?”
尤裏安沒有被激怒,他回答道:“這次不是。比起逃走,更像在追逐。”他停頓了片刻,問:“Z,你害怕死嗎?”
Z沒有回答。于是他自問自答:“我猜你怕,因為你的性命有更好的用處。我沒有。之前沒有。”
他将額頭抵上Z的房門。
“送你一個小禮物,Z,”尤裏安說,“我登錄了亞美印加的賬號,從歐空局的機密數據庫後門,對比得到了阿爾伯特號回到木土間的那條軌道。那是俄宇航當年的無人探測器常用軌道,普朗克號上所有人都知道的路線。”
一陣漫長的沉默。
Z打開門,面無表情:“你瘋了,你會被發現的。”
“我沒瘋,我只是……被你說服了,”尤裏安說,“我相信你,我也想去看看——或許我就是瘋了。瘋了也沒什麽不好。”
他向Z微笑:“晚安,我親愛的瘋夥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