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伯特來自地球

第17章

乘客，和太空牛仔，聽起來就是一段無意義的短暫關系。

尤裏安不應該這麽介意，既然他早就明白結局。他有他的目的，Z有Z的目的，他們各取所需。尤裏安只是一個乘客，Z可能已經有過近百名這樣的乘客。他并不特別，也并不在Z的未來計劃內。

尤裏安張開手臂，任磁力将他貼在阿爾伯特號的外壁上，他感到不甘心。平時他當然會展開追求，但Z不想要，于是尤裏安做出了退讓。他可以滿足于現有的關系，不追求更多。

為什麽這也不行？

尤裏安煩躁地嘆了口氣。他不能強人所難，尤其是在他已經麻煩纏身的時候。

“不要帶情緒進太空。”Z的聲音在通訊頻道裏響起。

“我沒有。”尤裏安下意識地反駁道。

實際上，他很清楚他有，而且他的情緒還被Z這句話惹惱了。Z的潛臺詞是太空不歡迎情緒，他們只該帶着自己的腦子。尤裏安覺得他說得很對，他也不想沉浸在懷疑裏，但他沒什麽更好的辦法。事實證明，情緒和恐懼都是難以控制的。

Z還在火上添油：“專注。你是去修理阿爾伯特號，不是去送死的。”

“……感謝提醒。”尤裏安冷漠地回應。Z夾槍帶棒的說話方式使得他的情緒控制更為艱難。這段旅程還剩一個月，尤裏安得再努力一些，才能确保自己不會因為對離別的抗拒而毀了離別前的最後一個月。

非常諷刺了。

最後一次出艙訓練被安排在在倒數第三周。

這時候他們已經沒什麽出艙任務了，但他們誰都沒有叫停訓練計劃，甚至Z還額外添加了這一次出艙訓練，模拟桁架維修任務，并要求尤裏安進行無視覺操作。在此之前，尤裏安已經在開啓EVA服的面罩或打開光學偵查的前提下完成了訓練手冊上全部內容。他不理解無視覺操作的意義，但Z似乎也不打算對他解釋。

“你信任我嗎？”Z問。

那種口吻仿佛尤裏安說不他就要把他趕下船一樣，所以回答理所當然是肯定的。尤裏安被迫關掉了光學偵查系統。頭盔內虛拟面板上顯示出他的EVA服狀态以及最近的物體形态——阿爾伯特號的外壁扶手梯。他系好安全鎖，摸索着貼上了扶手梯，與阿爾伯特號保持相對靜止。

“桁架在你左手邊。現在，向左移動并系上第二枚安全扣。”Z說。

尤裏安有點想知道Z是不是又站在他面前的舷窗。他摒清思緒，依言向左移動。EVA服硬質且寬大，人體習慣了自身的大小，很容易誤判EVA服與障礙物的距離。他小心翼翼地移動着，直到到達第二個安全鎖扣。

“停。”Z說，“扣上安全扣。”

尤裏安摸到身側，取下一枚安全扣。手套很難進行精密操作，EVA服在手部另外有數套用途不一的機械手。即便如此，在沒有手部視覺信息的情況下，打開安全鎖的鎖扣仍然頗為困難。前兩次嘗試都以失敗告終，第三次時，尤裏安決定換一套機械手操作。這一套機械手的操作精度更低，因而容錯率更高。

尤裏安将全副心神集中在安全鎖上，沒注意自己的身體姿态。鎖扣打開的那一秒，他急于将它挂上扶手梯，肘部卻撞到了船壁。加速度迅速把他推離阿爾伯特號的外壁，尤裏安的身體沿着受力方向旋轉起來。

恐懼迅速地攫取了尤裏安的心智。

他脫離了廣袤宇宙中唯一可能使他有所依靠的阿爾伯特號，旋轉使他失措。尤裏安的大腦試圖回憶正确的應對方式，但四肢只懂得無用地掙紮。他無可避免地陷入了恐慌，直到耳機裏傳來Z的聲音，才意識到今夕何夕，他在哪裏。

Z顯然一直在通過阿爾伯特號的外部攝像機關注尤裏安的情況，沒有等他恢複理智報告，果斷命令道：“3號身體姿态，1號噴氣管。”

3號身體姿态有什麽用？1號噴氣管在哪兒？尤裏安根本想不起來。他大口地呼吸着，完全靠條件反射完成了操作。令人暈眩的旋轉慢了下來，他感受到了足部的拉力——第一根安全鎖扣捉住了飛離阿爾伯特號的他。

“我得、我需要視覺信息。我要開啓光學成像。”尤裏安喘息着報告。他只想快點回到阿爾伯特號。

“不行。”Z斷然拒絕。

“那我能做什麽！”尤裏安憤怒地低吼道。

“做你該做的。回到船外壁，安裝第二枚安全扣，繼續任務，或者申請返回隔離艙。”Z加重語氣，“看不到就打算等死嗎？”

“我倒想問問為什麽非得看不到！”尤裏安毫不客氣地質問道。

“因為在太空裏你很有可能看不到！”Z也被尤裏安的不合作惹惱了，“外太空作業時你不該打開你的頭盔面罩，而光學偵查系統從EVA服到巡航艦一切外太空設備裏故障率最高的系統。”

Z停頓片刻，說：“我不在乎你怕不怕，有什麽心理障礙或者悲慘歷史。老實說我連你能不能完成任務都不在乎，桁架斷了阿爾伯特號也能飛。我只要确保發生問題你有能力活着回來。你的性命有更好的用處，不要浪費在愚蠢裏。現在，繼續任務，或者回來。”

尤裏安咬牙道：“如果我回不來呢？”

“出艙救你。”Z毫不猶豫地回答。

尤裏安啞然。這跟他想象中的回答不一樣，他甚至懷疑這句話是Z某種意義上的反諷。但并非如此。他知道Z諷刺的語氣和認真的語氣，Z現在認真得不能再認真了。Z這樣的态度使得尤裏安的情緒無法爆發，從恐懼裏滋生出的負面情緒揍出千鈞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尤裏安受不了自己的通情達理，但他确實被這樣一句簡單的保證給安撫了。他調整好身體姿态，讓排氣管進入脈沖式工作。虛拟面板顯示了阿爾伯特號的位置，尤裏安讓手部的磁手套先接觸艙壁，然後開始移動。Z不在乎他是不是能完成任務，他自己仍然是在乎的。

一旦接受了沒有視覺信息的設定，尤裏安反而能安下心關注數字面板。藉由Z的指揮和EVA服的反饋信號，任務完成得還算順利。離開桁架時，尤裏安彙報道：“無視覺操作訓練完成。”

這本是标準操作流程，他沒指望Z給出回答，然而Z打開了拾音器，向他反問道：“你以為今天的訓練只在于無視覺操作？”

尤裏安的動作一頓。不然呢？

Z已經在指揮他返回了。尤裏安沿着扶梯一路解下自己的安全扣，進入隔離艙。等待升壓的過程中，他一直在想Z是什麽意思。

你信任我嗎？

這是Z在出艙前問的問題。

尤裏安當然信任Z。就像信任艾德琳老師，就像信任中間人耶索特。或許更多一些。當Z不允許他打開視覺信息的時候，他甚至覺得委屈。所以Z是這個意思？無視覺訓練不只是關于視覺，更是關于信任。Z想要他證明他足夠相信Z。

……Z就不知道信任是不可測試的嗎？

尤裏安感到不滿。他早就向Z聲明過信任，但Z顯然沒有拿他的話當回事。Z能以一句口頭承諾打消他一切疑心，他是如此的信任Z。

然而Z居然還在測試他。

氣密門打開的時候，Z等在門另一側。或許他有些注意事項要叮囑尤裏安，但尤裏安是學不會Z那一套輕重緩急的程序的。他摘下頭盔，不等Z開口便搶白道：“我信任你。但你憑什麽向我要求信任？你信任我嗎？”

“不，”Z一臉莫名其妙，“我為什麽要信任一個出艙時間不滿100小時的太空新丁？”

“我不是指這個。”尤裏安說，“不是指技術方面，不考慮這些——”

“為什麽不考慮這些？”Z反問道，“我只考慮這些。”

根本不在一個頻道上。尤裏安挫敗地嘆了口氣，放棄了質問：“你原先想說的是什麽？”

“這個。”Z發給他一份完整的着陸流程。那就是他們下個月的計劃了。對接泰坦的浮空港，跟從地面的綠箭頭，通過入境檢查，分道揚镳。每項任務都精确到秒。比之前估算的行程更緊迫了一些。

尤裏安嘲諷道：“哦，現在你倒相信我能做好這個了？”

“我不信你的判斷會優于我，但我相你還是能做個好的木偶人，嗯？”Z向尤裏安揚了揚下巴，換來了後者的一個瞪視。

“據我所知，木偶人不需要信任訓練。”尤裏安說，他的心髒輕微刺痛，“乘客也不需要。”

“乘客當然需要。”Z煞有介事地說，“你沒簽信任協議？那就是耶索特幫你簽了。”

尤裏安不可理喻地看着Z，他時常懷疑這人是天生不會處理人類感情，還是就真的一點兒也不在乎。

或許終于被尤裏安的情緒感染，Z沉默片刻，又補充道，“不過對你而言那還不夠。你需要更多的信任訓練。各方面的訓練。在那之前，你可不夠格做我的船員……搭檔。”

尤裏安本已備好反擊，卻被Z的最後一句話說得一怔：“搭檔？我怎麽不知道？”

“你當然知道。你有我的船員證，幫我修理船載機器人，還拿了我的訓練計劃。”Z聳了聳肩，“誰會給乘客做太空訓練？”

“可是我……”尤裏安茫然片刻，“可是你說我們恐怕不會再見。”

“短期搭檔。”Z說，他移開了視線，“至于以後，我怎麽知道？說不定你在泰坦如魚得水，說不定你會回地球繼續當個穴居人，也說不定你選擇做個太空牛仔。牛仔尤裏安，”Z瞥了他一眼，又繼續望向虛空，“要是有那麽一天，說不定我會信任你。”

說不定。

這聽起來一點用都沒有，根本不是個承諾。而且Z說的信任跟他說的根本不是一回事。但尤裏安更加挫敗地發現自己又被安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