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豆莢艙發射結束後,尤裏安終于明白了太空憂郁症的來源——空虛。
太陽耀斑後的檢查已經完成了,船載機器人每天沿着磁力滑軌執行船艙檢查,阿爾伯特號飛行在修改後的軌道上,不必人操心。每天一個小時的出艙訓練并不能填滿作息表。尤裏安的生活忽然從忙碌變成了空虛。訓練之外的時間,他仿佛舊時代遠航船的水手,困于船上這方寸之地,無事可做。
“我現在稍微理解了,”尤裏安說,“有些文學作品裏,把遠航船描繪成淫亂趴。”
Z給了他一個空白的眼神:“你在暗示什麽?”
“我沒有。”尤裏安無辜道。他才沒有暗示他已經無聊到跟Z調情。話說回來,就算還沒這麽無聊的時候,他也不是不願意跟Z調情。
他翻了個身,從身邊滑過的一株培養皿裏摘了個番茄。他們此刻正懶散地将四肢攤開在輪機室外的培養皿陣列。尤裏安的終端太久沒收到指示,自動進入神游狀态,投影出不同的顯示幀。其中一張太陽系的非等比放大圖吸引了他的注意,那張圖看起來有點微妙的不協調。
尤裏安仔細觀察了片刻,恍然道:“那是地球嗎?比太陽還要亮的那個點。”
Z瞥了一眼:“你看的是無線電波段。”
尤裏安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我有個前男友,就是做這個——”
“停。”Z面無表情地擡起手,“我不關心。我不想聽。”
尤裏安挑起眉,有點想笑。他覺得Z這警惕性十足的不關心頗為可愛。時時覺得你的搭檔可愛是個危險信號,而尤裏安并不遲鈍。他逐漸察覺了這艘船上氣氛的改變,難以言喻,但确實存在。換個場景,尤裏安或許已經展開追求,他認為那會是一段愉悅的經歷。
“船上生活不如你說的那麽忙。”尤裏安試探道。
Z聳聳肩,默認了。
“所以,你現在可以作為備選對象了嗎?”尤裏安向他微笑,他感覺自己像一只求偶中的極樂鳥,“浪漫……以及**。”
“不行,我——”Z突兀的表情變化告訴尤裏安,他此刻才意識到他的借口失效了。一次漂亮的伏擊。尤裏安給自己打了個高分。
“……只有現在不忙。”Z匆促組織起了反擊,“地球穴居人認為戀愛可以只在不忙的時候談?你們是跳岩企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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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裏安笑出了聲:“沒那麽誇張,就假設一下。如果可以呢?”
他有點想舔嘴唇或者眨眼,但還是克制住了。那都是他調情時的習慣動作,他不想再把Z吓跑。他認真觀察着Z的反應,沒去想自己期待的是什麽樣的答案。
Z明顯猶豫了一下。他的嘴角拉平,眉頭皺起。尤裏安認識這個表情,那是标準的“太空牛仔即将拒絕你的愚蠢念頭”。所以答案昭然若揭了。
果然,Z堅持道:“不行。”
“為什麽?”尤裏安問。他假裝自己是好奇而非失望。
Z頓了片刻,找出來一個合适的措辭:“……沒空。”
“你剛剛還承認不忙。”尤裏安指出。
“不是關于時間。”Z回答道。
“什麽意思?”尤裏安問。這句追根究底的問題引來了Z若有所思的一眼。尤裏安欲蓋彌彰地解釋:“不是質疑,純屬好奇。”
“有限的不止是時間,”Z說,“一切,人類的一切都是有限的,包括感情和關注。一個有高度的目标需要全情投入——”
“……或許是我理解錯誤,”尤裏安做了個手勢,打斷道,“你似乎拔高了一段浪漫關系的定義。談戀愛并不妨礙你奔向宇宙盡頭。你不是奧德修斯,你的情人也不是海倫。”
“海倫?”Z再次聳聳肩,“或許‘情人’不是,但宇宙是。‘她’可不允許你三心兩意,思慮權衡。我不介意死在‘她’懷裏,但至少死法不該是因為愚蠢的探戈舞而耗盡心力。”
“……什麽?”
“探戈舞,”Z重複道,他舉起兩只手指,在空中彈動,“進進退退,試探,侵占,退縮……你會跳舞嗎?我猜你們穴居人都會。但是我?不,不。我有更好的目标,不能死在半路上。”
“……為什麽,”尤裏安艱難地開口,“你要把戀愛跟找死聯系在一起?”
“因為真的會死。”Z斬釘截鐵地答道。
尤裏安無話可說了。
不可理喻,但Z一貫如此。這種不可理喻在尤裏安如今的濾鏡下,更是透露出一種難以言說的可愛。若尤裏安肯承認,他其實是羨慕Z的堅定的。出于尊重,他說服自己放下更進一步的想法。
Z是真的不想要。
好吧,那麽尤裏安會盡量保持善解人意。他擅長這個。
尤裏安調出在火星出發前同步的舊新聞,用來轉移注意力。他該補齊信息了,與兩個月前的世界接軌也是很重要的,鑒于他在那之前也為了逃出地球而與世隔絕了足夠久。
Z不關心地球政治,尤裏安倒是有些在意獨聯體對亞美印加的經濟制裁。他按日期看到了他離開地月那天的舊新聞。似乎獨聯體在他出發前就有了針對亞美印加的行動,前任皇帝和亞美印加臨時掌門人的影像交替出現在頭條,而他只是忙于逃跑沒有注意。
換個思路,說不定這就是尤裏安能夠成功逃跑的原因——山雨欲來,大人物們已經無暇看顧這無實權的吉祥物。這或許是個好消息,如果他們顧不上尤裏安的逃亡。但為什麽他能在看守森嚴的地球上逃掉,卻在遠離亞美印加權力中心乃至遠離泛美共和控制範圍的火星遇到了追兵?
尤裏安沉吟片刻,問Z:“耶索特有跟你說什麽嗎?我總覺得他知道什麽。”
“說什麽?”Z興趣缺缺地反問道,“你該了解耶索特,他在事成前不會透露更多。在太空酒吧見到你之前我甚至不知道這回的乘客是位婚禮上的落跑新娘。”
“不存在什麽婚禮,”尤裏安的教養禁止他做出翻白眼的動作,但他的心情非常類似了,“耶索特在機場和我碰頭,他幫我替換了航班信息,然後我搭乘地月專線到了月面基地。整個計劃裏沒有任何婚禮元素。”
“聽上去不錯。”Z說,“你懷疑什麽?”
“時機,我‘好奇’的是時機。”尤裏安糾正了Z的用詞,“這個計劃醞釀了很久。中間有過幾次好機會,我都準備行動了。出差路上,洲際航班,跟地月專線同座航站樓——諸如此類,不費吹灰之力。但是耶索特一直不肯配合,直到那天。那天的原定航班基本上是架專機,整個登機口都是安保。我想那天一定有什麽特別的,值得我們費那麽大力氣出逃。”
“那或許你的猜測是正确的,感謝獨聯體。”Z說。
“希望如此。”尤裏安說。他埋首在故紙堆裏,試圖繼續挖掘信息。他總覺得火星這事兒不太對勁兒。在他徹底迷失于流言蜚語裏暗藏的千頭萬緒之前,Z冷不丁地開口問道:“出差?”
“對——”尤裏安忽然一頓。
Z瞟了他一眼:“你的履歷上,畢業以後就去了總部,在那裏遇到皇帝陛下。可沒有什麽出差經歷。”
“……原來你這麽關心我?”尤裏安若無其事地調笑道。Z扭過頭去,不說話了。
尤裏安不動聲色,暗自松了口氣。
逃過了這場穿幫,尤裏安選擇浏覽一些更安全的新聞,關于未來而不是過去。譬如關于他們的目的地,土衛六泰坦。
土星與任意行星之間的距離都足夠遠,直接導致了土衛間的緊密聯系。他們必須守望互助。土衛二恩克拉多斯和土衛六泰坦各有幾處殖民基地,前者的優勢與木衛二類似,在于地下海洋,而後者則得益于豐富的甲烷儲備。土衛四卡裏斯托并不宜居,從生活環境而言頗為貧瘠,但豐富的水冰藏量彌補了這一缺憾。
尤裏安向Z支付的氦是土衛的特産之一,開采自土星大氣。實際上,木星是更好的氦源,但除了歐羅巴之外的伽利略星對地球的依賴太過,而尤裏安不認為自己作為外來者能輕易在歐羅巴的宗教社會裏藏身。土星的礦工聯盟與亞美印加一直關系惡劣,泰坦的複雜局勢使它成為了尤裏安最好的隐居地。
在此之前,尤裏安對于土衛六的了解來源于亞美印加內部的各種參考資料,以及中間人耶索特的推薦。兩者的消息源都是往來土衛的太空牛仔。剛巧,他身邊就有這麽一位牛仔。尤裏安瞥了Z一眼,後者敏銳地擡頭:“什麽?”
“我在想,”尤裏安說,“你或許可以向我介紹一下泰坦?”
“我是個牛仔,不是個導游。”Z皺眉道。
“作為附贈服務,”尤裏安開了個玩笑,“我猜星際牛仔也更喜歡回頭客。”
“我看不出來附贈的必要,”Z幹巴巴道,“鑒于兩個月後我們就要分道揚镳,後會無期。”
離別,這個詞像大錘一樣突如其來地砸在尤裏安心髒上。他的呼吸都亂了一拍。太奇怪了,提起泰坦這個話題的明明是他自己,怎麽偏偏到Z這句話,他才醒悟過來這旅程行将結束,旅伴即将分離?
“……至少那是降落之後了。”
尤裏安盡量冷靜地接了話。他希望他的情緒沒有體現在他的表情上。Z看上去對別離無動于衷,要是只有他一個感傷,似乎就有點兒可悲了。他中斷了對話,再次把頭埋進故紙堆。這一次,他發現集中精力變得更加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