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在Z那份訓練計劃裏,有一點是他沒有寫明而尤裏安自行領悟的,那就是如何消磨時光。恐懼滋生于空虛,而注意力完全轉移的時候,恐懼的優先級反而很低。尤裏安嘗試過白日夢,後來發現真正做夢的效果更好些——他睡覺。
實際上對于感官禁閉測試而言,睡覺也是一種作弊行為,不過程度比藥物作弊輕微多了。最初,他在沒有藥物輔助的情況下睡上一小會兒便會被失重感驚醒。到後來,他已經能夠睡完全程。他夢到哥廷根,夢到隧道盡頭一些灰的黑的看不到未來的礦道,又夢到他踩在天球上,頭頂指向地心。他從夢裏醒來,茫然地坐在原地,想的卻是太空中方向感的掌握對出艙活動的重要性。
這思維方式仿佛照搬自他的飛船舍友,尤裏安對此心情微妙。
艙內訓練的最後一天,尤裏安又走入了隔離艙。這次他的狀态不錯,全程保持清醒,專心考慮着追蹤器計劃的完備性,甚至沒有察覺時間的流逝。Z在4小時過後打開了氣密門。尤裏安已經将近十天沒見到Z了,燈光擦着Z的輪廓落進隔離艙時,他眯起眼,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嗨。”尤裏安說。
Z身材高大瘦削,他單手握在門口的扶手杆上,整個人擋住了光源,對比此刻漂浮在隔離艙中央的尤裏安,很有壓迫感。他的側臉上是熟悉的不耐煩,眉頭輕輕皺起,視線在尤裏安身上一掠而過,落在了虛空。
看都不肯看他,果然還是逃不過。尤裏安收拾起心裏的不安,嘆氣道:“抱歉。”
“為什麽?”Z反問道。
“呃。”尤裏安詞窮了一秒鐘。因為我覺得你可愛?
Z朝天翻了個白眼,向尤裏安遞過去一只手。尤裏安笑起來,搖了搖頭,握住了Z的手。
人們把航空比喻成航海,這是個壞比喻。陷落在海裏尚有一線生機,不需要額外的設備輔助,也有希望存活幾個小時,陷落在太空則完全不一樣。尤裏安握住隔離艙的扶手杆,太空像一張巨口,而他主動将自己投食。
這是尤裏安考下太空飛行執照後的首次出艙。外艙門在他身後關閉,明亮的人類的世界與他分隔開。他聽到自己的呼吸驟然加重。尤裏安的右手握在船體外側的扶手梯上,他迅速地轉身,拒絕繼續面對太空。得益于長久的無重力運動訓練,他将這個動作完成得很好。阿爾伯特號破舊而可靠的外壁使他逐漸平靜,開始有餘裕回想他的訓練計劃。
隔離艙與豆莢艙同屬可分離單元,距離很近,但仍然需要一段太空行走。尤裏安的艙外訓練計劃包含了按部就班的太空行走訓練,今天他只需要出艙就算完成任務,但明天他需要沿着扶手梯行走并移動安全鎖扣。他決定提前一步。
行走并不困難,雖然硬質太空服使得抓握這個動作幾乎不能完成,扶手梯和磁手套之間的磁力代勞了這一點。尤裏安向左挪動了半米,到達了第一個舷窗。他決定稍微休息一下,一低頭,就看到一張臭臉。
Z就在那裏,透過舷窗注視着他。
尤裏安吓得撒了手,磁鐵将他張開的手掌和扶手梯黏合在一起,顯得頗為滑稽。他狠狠地喘了兩口氣,再度握緊了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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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行走,”尤裏安在通訊頻道裏解釋道,“我想提前完成明天的任務。”
“在那之前,”Z說,“你今天的出艙訓練還沒完成。你得翻個面。”
Z隔着舷窗對他說話,而聲音從擴音器裏響起,近在耳邊。這感覺有點奇怪。尤裏安一分神,就錯過了Z的半句話:“什麽?”
“轉身。”Z簡潔地重複道,“別看我,看太陽。”
尤裏安眨了眨眼。他知道他的逃避被Z看出來了。他試圖用玩笑化解緊張:“聽起來仿佛我很迷戀你的臉一樣。”
“是嗎?”Z漠然道。
“不是。”乏善可陳。尤裏安想,別的部分倒是可以考慮。不關于臉,而更在于Z這個人本身。
“握住扶手梯,轉身。”Z命令道。
尤裏安做了一次深呼吸,下定決心,緩緩地轉過身。一些黯淡的恒星劃過他的視野,然後是太陽。一個耀眼的光點。極小極遙遠,因而反襯出這宇宙的空闊。他呼吸一窒。
“現在,跟我講講你的拓撲學結課論文。”Z的聲音再度響起。
“什麽……”尤裏安茫然片刻,反應過來自己聽到的要求,“什麽?!”
“拓撲學結課論文。”Z比他平時更有耐心。
“不、我——”尤裏安腦子裏一團糟,“不是——”
“拓撲學,結課論文。”Z重複了一遍,停頓片刻,又說,“先告訴我标題。”
“廣義龐加萊猜想與拓撲球面上的非标準光滑結構。”尤裏安反射性地回答道。
“很好,很有趣,”Z的語調一點也聽不出感興趣,“繼續。內容呢?”
“我——”尤裏安接連呼吸兩次,才漸漸反應過來,“廣義龐加萊猜想?你真的想聽?”
“嗯哼。”Z意味不明地應了一聲。
尤裏安反手握緊了背後的扶手梯。這場面太滑稽了,他在外太空,靠在一艘高速奔向土衛的飛船上,背誦廣義龐加萊猜想的定義,聲音還在因為恐懼而顫抖。
他幾乎是被EVA服綁在扶手梯上,整個人僵硬得像耶稣背後的十字架,額頭上汗如雨下。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龐加萊猜想上。同胚同質,單通雙通,他打賭Z聽不明白,因為他原先就已經記不太明白了,現下聲音和邏輯都碎成了玻璃渣,更是毫無條理。
“這一定不是太空訓練的标準程序。”尤裏安從牙縫裏擠出來這一句抱怨。
“但是有效。”Z說。
非常有效,感謝龐加萊。尤裏安稍微側身,讓太陽離開他的視野範圍。這樣就仿佛他仍然處在隔離艙,他已經習慣了感官禁閉。尤裏安調整好呼吸,又側頭望了一眼。一個明亮的小點,太陽系的能量之源。他收回目光,慢慢停下了對奇異球面的講解。
Z沒有要求尤裏安繼續。他問道:“感覺如何?”
“……冷。”尤裏安說。他并不是真的冷,EVA服的溫控仍然穩定。然而獨自待在幾乎無防護的太空中,這件事總讓他背脊發寒。
“還有呢?”
還有什麽?尤裏安又側頭望了一眼太陽。生命之光。遙遠,黯淡,寒冷,恐懼。在這種遠離太陽的空寂冷清中,尤裏安忽然理解了飛蛾撲火的心态。
“好奇。”他說。
“嗯?”
“好奇你,”尤裏安說,“為什麽想去更遠的地方。你不害怕嗎?恒星在背後,你偏要逆向而行。”
“阿爾伯特號也是一顆恒星。”Z說。
從聚變的意義上來說,這話倒是沒有錯。一顆不那麽可靠的、相當迷你的恒星。但尤裏安聽得明白,Z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為什麽想去更遠的地方?更遠的地方有什麽?他想起Z曾經談起的那顆流浪行星。他向着Z說過的方位角極目遠眺,什麽也沒有看到。
之後的兩周時間,尤裏安的出艙訓練又陸續進行了幾次。為了方便出艙,阿爾伯特號全程關閉了重力系統。與之前無重力訓練時回到生活艙還能腳踏實地的生活經驗不同,現在,他們時時漂浮着,以固定器為手足,在沒有重力的空間巡游。Z自然是如魚得水,尤裏安別無他法,也只能漸漸習慣,連睡夢裏都仿佛置身羊水中。
原裝的信號發生器已經在發現當時就被尤裏安破壞,好在探測器記錄下了追蹤信號的頻率。尤裏安修複了追蹤裝置,同時設置了一個定時裝置,按照航程計算好時間,在A點啓動追蹤器信號,在木衛二附近銷毀,以免豆莢艙逃出木星引力勢阱露陷。
這是他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第一次自行設計并執行一場自己認可的行動。尤裏安精力十足,鉚足了勁兒要把事情做好。
“預計6小時後到達B點。做好出艙準備。”
豆莢艙的緊急彈射不需要人為輔助。為了讓豆莢艙按照他們的預期路線前進,倒是需要一些外部的努力。豆莢艙沒有附加動力,彈射之後的軌道完全依賴于彈射的初始動力學參數。尤裏安的任務是拆下豆莢艙的安全鎖,以及将維修完成的追蹤器放進去。
“準備完畢。”
尤裏安報告道。他已經穿戴整齊,EVA服的頭盔內側亮着四盞顯眼的小綠燈。随着他的話音,最後一盞燈滅掉了,是隔離艙開始減壓,EVA服檢測到外部氣壓變化。現在他要與這套塑料相依為命了。
外艙門在減壓完成後開啓,尤裏安将EVA服的安全扣系在門邊的扶手梯上,深吸一口氣,離開了阿爾伯特號。EVA服的頭盔是全遮蔽式,尤裏安打開光學投影,見到眼前經過光學增強算法處理的圖像。阿爾伯特傷痕累累,像個疲憊的中年人。尤裏安的手指隔着硬質的宇航服觸摸外壁,這中年的船只,卻屬于一位永遠年輕的牛仔。
“已出艙。”
尤裏安說。他開始尋找豆莢艙的位置。這不算太難,豆莢艙就在他的左手邊。他将第二根安全扣系在豆莢艙上方的扶手梯,開始拆除安全鎖。他的全套工具都直接系在EVA服上,避免丢失。實際上,他們有足夠多的備份工具,但沒有足夠的能力承擔工具意外撞擊阿爾伯特號薄弱環節的後果。
安全鎖依靠兩根爆炸螺栓與主體連接。尤裏安将拆下的螺栓收入腰帶,向Z彙報道:“安全鎖解除。”
“你的安全扣呢?”
“豆莢艙上。”
“取下來,挂在阿爾伯特號船體。”
Z遠程控制豆莢艙門開啓,尤裏安将追蹤器粘在豆莢艙內壁,原路返回。他回收了扶手梯上的安全扣,進入隔離艙。外艙門關閉的同時,艙室開始加壓。尤裏安費了些勁兒将自己的EVA服固定在安全座椅上。
“準備變軌。”
Z預告道。他在主控室開啓了豆莢艙分離程序。反作用力使得阿爾伯特號偏離了航線。尤裏安連線到主控室,觀察了一會兒實時計算的動力學參數,将注意力轉向追蹤器的信號。過了大約二十分鐘,他的屏幕上亮起了一個小點。
阿爾伯特號上的信號不如地面,等豆莢艙再飛出幾天的距離就會失去聯系。盡管如此,現在的數據已經足夠尤裏安确認自己的計劃順利實施了。他等到Z宣布任務結束,便迅速脫下了EVA服,急匆匆地将配件塞進自己的櫃子裏,向主控室飛去。
他在過道遇見了Z,後者顯然是在那裏等着他。Z單腳勾在艙壁的固定器上,擡起左手腕上的終端,眼神固定在虛空的一點,大概是在查看任務記錄。尤裏安遠遠看到Z等待他的樣子,忽然湧起一股沖動。他輕蹬艙壁調整了自己的方向,卻絲毫沒有放慢腳步。等到Z後知後覺地擡起頭時,尤裏安已經足夠接近。
他張開手臂撲過去,把Z抱了個滿懷。
這事情明顯出乎Z的意料。他猝不及防,被尤裏安的一撲帶得脫離了艙壁。固定器“噠”地一聲彈了回去。他們沿着尤裏安撲來的方向漂移旋轉,尤裏安以為Z會掙紮、甚至會甩開他,但事實上Z在他懷裏迅速地僵硬了,像一尊《神秘博士》裏被人目睹秘密的哭泣天使。尤裏安滿心喜愛地拍了拍Z的背脊,效果顯著:Z甚至連呼吸都屏住了。
他見過接吻憋氣的,還沒見過擁抱憋死的。
尤裏安抱了差不多一分鐘,直到他确認Z不打算在他放手前恢複呼吸,才意猶未盡地放開Z。考慮到Z對親密接觸的反感,他還體貼地順着放手的力度後退了半步。
Z甫一脫離他的懷抱便恢複了靈活,迅速退到艙壁邊,防備地看着他:“你——”
“我不動手,”尤裏安舉起雙手以示清白,“剛剛只是一時沖動。我發誓。”
他望着Z,笑容暢快明亮。此刻他那樣高興,甚至不介意Z來幾句冷言冷語。他耐心地等待着Z開口,然而Z竟沒有給出憤怒的控告。Z尴尬地在艙壁上待了片刻,轉身往主控室的方向去。在經過尤裏安身邊時,Z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動作審慎,視線與尤裏安眼神相遇,又一觸即分。
“幹得不錯。”Z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