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尤裏安與Z的頭盔面面相觑。
這是Day-6,尤裏安進行出艙訓練的第六天。他居然在第六天才發現Z的作弊方式,大概前五天他的觀察力都因為緊張而喂了狗。
“你拿錄音糊弄我。”尤裏安冷靜地指責道。他随手把Z的頭盔抛到地上,頭盔彈了兩次,滾到了主控室角落。
Z轉過椅背,向尤裏安聳聳肩:“我說了我不會聽。”
“你在聽,你的終端一直連接着我的艙內服。你只是不說。”尤裏安糾正道。他漸漸開始生氣。
“怎麽,有差別嗎?”Z一臉無動于衷。
尤裏安盯着他,重複道:“你拿錄音糊弄我。為什麽?”
Z不說話了。他把座椅轉回操縱臺,專心地敲敲打打,一絲餘光也不分給身後的人。尤裏安被Z這幼稚的行為進一步惹惱,他大步走到控制臺前,非得要一個答案。
“……還能為什麽?因為我很忙。”Z煩躁地啧了一聲,終于肯擡頭看他,“這是一艘宇宙飛船,而我唯一的船員只顧着跟自己過不去,根本沒在幫忙。我要執行軌道自動校準,要檢查太陽耀斑的影響,要維修船載機器人,還要做重力訓練。怎麽,你很想收聽性感船長在線舉鐵嗎?”
好有道理,尤裏安差點被他氣笑。
“船載機器人交給我,檢查也可以給我。”尤裏安頓了一下,補充道,“除了輪機室之外。”
“輪機室也是你的。”Z得寸進尺地要求道,一點不覺得把尤裏安放進阿爾伯特號的心髒會是個問題。
尤裏安還沒消氣。他冷笑一聲:“你上周還因為我精神狀态不穩定把我鎖了半個小時,這周就敢讓我進輪機室?”
“按照計劃,你這周已經有餘力工作了。”Z非常自信,“我的計劃足夠有效。”
尤裏安無法反駁。的确有效,有效過頭了。Day-6,他能在沒有交流的情況下獨自熬過4小時,靠自己的雙腿而不是Z的肩膀離開隔離艙。目前為止,他的訓練進度完美契合Z的計劃,完全無法反駁Z在此事上的自信——或者說傲慢。
尤裏安問Z:“這個計劃是你首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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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挑起一邊眉毛:“怎麽可能?地球穴居人裏太空恐懼症發病率都快20%了,當然是已有的。改了改而已。”
改了什麽?用錄音替代真人嗎?尤裏安心裏的腹诽多到要溢出來,腦袋裏無數個三叉戟小惡魔叫嚣着逆反心理。性感船長在線舉鐵?尤裏安在第一天就被教育了不要對這艘船上唯一的同事有任何生理心理上的非分之想,但這回可是Z主動提起的。
Z該學學什麽才叫性感。
尤裏安說:“你知道吊橋效應吧?”
這個話題轉得生硬,Z懷疑地瞥了他一眼:“你想說什麽?”
“我想說,”尤裏安側身坐上控制臺的邊緣,放緩了語速,語調也漸漸降低。社交是一門技術,調情也是,“有些事——某些特定的事,不需要聽你舉鐵,也可以發生。”
他甚至朝Z眨了眨眼,用他擅長的那種、最能凸顯他濕漉漉的棕眼睛的方式。
這暗示比尤裏安想象的更有效。Z被吓得一激靈,迅速把座椅推後兩米,那姿态簡直像是在防着尤裏安跳上他膝蓋。
尤裏安大笑起來。
Z很快看出來自己被耍了,臉上的驚恐和警惕迅速轉變成怒氣。他捏着座椅扶手狠狠地瞪着尤裏安,但顯然尚未從尤裏安的挑逗中恢複過來,沒能組織語言反擊。
……有點可愛。
尤裏安側坐在控制臺上,看着Z一臉的怒氣沖沖,忽然這樣想。這個想法突兀而不切合實際,但此時此刻,尤裏安的确覺得這壞脾氣的控制狂可愛,從頭發絲兒到腳趾尖兒,甚至被調情之後的神經質表現。
尤裏安跳下控制臺,舉起雙手退後兩步,示意自己沒有攻擊性。Z不信任地看着他:“我們早就确認過,你不能試圖跟我交配。”
“我沒有。”尤裏安迅速回答。
Z面露懷疑:“最好如此。”
“我只是,”尤裏安舔了舔嘴唇。他懂得見好就收,也知道此刻不該繼續,但Z的表現戳中了他某個頑劣的開關,他非常想告訴他自己的感受,非常想看看Z會對他的感受産生怎樣的反應,“就在剛才。我覺得你有點可愛。”
Z的表情仿佛一只被踩中尾巴的貓。
阿爾伯特號上使用地球标準時。尤裏安的時刻表很穩定,周一到周六上午訓練,下午種菜和維修,晚上鍛煉。在長途船上的生活單調無趣,落後于時代。像每艘長途船一樣,阿爾伯特號在離港前都會同步互聯網內容,尤裏安就靠着數十天前的新聞打發時間。
“獨聯體宣稱如果無法就亞美印加稅收事宜達成一致則要與泛美共和斷交,”尤裏安念道。他盯着虛拟屏幕上那張熟悉的中年人的臉,随口問道,“你怎麽看?”
“星際牛仔不看。”Z的聲音從耳機裏傳出來。
他此刻在主控室,而尤裏安在生活艙的工作室。仔細數數,他們大概有三天沒有共處一室了,最多是吃飯的時候短暫地見個面。偶然不是個好解釋,鑒于阿爾伯特號的迷你尺寸。
尤裏安試探過Z,按對方的說法,一艘船上一旦有了複數位船員就該開始阿爾法和貝塔兩班倒,他和尤裏安的休息時間重疊不上非常正常。聽起來頗為合理,但尤裏安認為Z只是在為躲他而找借口。太明顯了,因為那天的性騷擾。
尤裏安輕輕嘆了口氣,但不是特別後悔。至少Z願意接他的通訊,那麽躲就躲吧,他可以把這僞裝成Z真的很忙。Z總說他很忙,尤裏安想跟他聊聊天還得申請檔期。
他樂此不疲。
“我以為你會喜歡這個。”尤裏安心不在焉道。他騎在船載機器人頭頂,把手臂繞過機器人的固定臂,打開了頭部面板的安全鎖。他說,“地球越糟糕,越有動力飛向星空,是吧?”
“那是穴居人的動力,不是我的。”Z說。
“你的動力是好奇心,”尤裏安總結道,“殺死貓的好奇心。”
“我不是只貓。”Z輕哼道。
但有點像。尤裏安想。壞脾氣的那一點,和可愛的那一點。
“你的流浪行星,”尤裏安浏覽着機器人的自檢報告,“你要是見到它,打算怎麽辦?”
“沒有流浪行星。”
“如果有。”
“……”
“如果有,科學家會試圖了解它的原理,”尤裏安圈中一個異常值,機器人“叽”地一聲死了過去。尤裏安決定給它換個固件,“——就像這樣。而政府會試圖把它變成自己的殖民地。亞美印加……我猜會做一切探查并且試圖買下它的采礦權。這就是他們對近日行星做的。你呢?”
“……我只想去看一眼。”Z說,“登陸,看一眼。”
“冒險家,”尤裏安親昵地敲了敲機器人的氣味傳感器,“你是一名冒險家。詹姆斯·Z·庫克船長。”
尤裏安聽到那頭Z短促的笑聲:“我只是個牛仔。”
“牛仔有什麽理由要去新行星?”
“登山家有什麽理由要去珠峰?”Z反問道。
“因為山在那裏。”尤裏安順暢地回答。喬治·馬洛裏,他學過。
“因為山在那裏。”Z贊同道,“那裏有一座山,人們可以選擇去,或者不去。穴居人選擇不去,我選擇去。符合邏輯,一個非連續态的玻爾茲曼分布。”
尤裏安蓋上機器人的頭部面板:“你是說你在高的能級嗎?”
“我是說我在少有人去的能級。”
Z為他的理想驕傲。這種驕傲有點傲慢,有點氣勢淩人,但也有點可愛。尤裏安屈起手指敲向機器人的複位開關,它“叽”地一聲又活了過來。熱傳感器告訴他背後有個人形生物,于是它自動扭頭把視覺傳感器對着尤裏安。從那玻璃黑的眼瞳裏,尤裏安見到自己在微笑。
除了訓練和挑逗Z,尤裏安試圖做些不那麽浪費生命的事情——倒不是說他覺得挑逗Z浪費生命。尤裏安一直很勤奮,最初是為了他時常生病的母親,後來是為了自己的學業和生活,再後來,勤奮已成為了一種習慣。阿爾伯特號上的生活松弛得令他無所适從。他訓練、他修理、他檢查,但這些事情似乎沒什麽特別,他的大腦快鏽掉了。
他得做點有洞見的事情。
尤裏安是在黑暗中想到的這個主意。感官禁閉訓練使他恐懼的是漂泊。畢竟人是不可能一輩子生活在太空中的,他必須降落于某顆行星。
降落。
他在第七天找到追蹤器。七天的數據足以建立起一條符合節能最優解的航線。追蹤者們只要稍加計算,便會發現這條航線上,唯一能夠讓他們降落的只有土衛。
尤裏安能确定亞美印加在土衛幾乎沒有信息源,這也正是他選擇泰坦作為目的地的理由。但這前提是他們不知道他在土衛。一旦這個信息确定,對方完全可以從火星開幾艘飛船追過去,在尤裏安收拾好自己行蹤之前找出他來。
要逃過這個,他該拿追蹤器做點兒別的事。
尤裏安漸漸有了個初步的想法。他在訓練結束後躲了個懶,規劃了幾條看起來很沒道理的航線圖,然後開始尋找Z。事實上,尋找Z才是這個計劃裏最困難的一環。沒有人比Z更熟悉阿爾伯特號。哪怕這艘飛船再小,只要Z想躲起來,尤裏安基本上就別想找到他。
“就一次,”尤裏安對着終端嘆氣道,“別這麽幼稚了好嗎?”
Z的聲音伴随着大量的機械噪音:“成熟的牛仔也需要保證自身安全。”
“我保證不動手。你可以把我綁起來。”尤裏安誠懇道。
“……”
一陣沉默。尤裏安懷疑自己又把話題引到了奇怪的方向。他只好開門見山:“我有個主意。你實在不肯見我就算了,先看看這個航線圖。”
他通過終端把航線圖傳輸過去,過了兩分鐘,Z給出了回應:“……木衛二?對于阿爾伯特號的運力,這份圖看起來太保守了。你不是想改道——你想幹什麽?煙霧彈?”
尤裏安笑起來。他就知道,Z肯定能明白:“要去木衛的不是阿爾伯特號,而是阿爾伯特號的太空豆莢艙——至少是其中一個。”
Z的聲音聽起來略帶疑惑:“我錯過了什麽……你有船員證,”Z忽然一頓,“在金星登記航線的時候,除了帶酒,你還幹了什麽?”
“注冊酒類的目的地?”尤裏安心虛道,“量有點兒大,說自用不行,得寫個目的地。我随手寫了木衛二。”
“歐羅巴。”Z說,他的語速明顯變慢了,“四顆伽利略星,為什麽你剛好選了這一顆?”
“随手寫的,因為伽利略之春。”尤裏安回答道。
四顆被稱為伽利略星的木衛是遠太陽系探索的前站,相關歷史可以追溯到前NASA時期。三戰爆發後不久,歐洲獨聯體搶灘登陸了火星,并繼續NASA的巨行星開發計劃,陸陸續續往伽利略星上送了數萬人。後來太空探索計劃崩盤,獨聯體放棄增援飛船,伽利略星陷入動亂。另外三顆伽利略星在短暫的暴動後很快選擇了向獨聯體投誠,被稱為伽利略之春,而歐羅巴作為擁有冰下海洋、自然條件最好的木衛,其上一萬多人在沒有補給的情況下熬了近十年,熬成了宗教社會。目前歐羅巴僅與火星保持最低限度的資源交換。
尤裏安當時寫木衛二歐羅巴,僅僅是為了保證對方無法查證阿爾伯特號的動向。但眼下,這條線索有了新的用法。
“豆莢艙無法降落在木衛二。”Z質疑道。
“沒關系,追蹤器只需要将他們引去木衛二。”尤裏安說,“以歐羅巴現在的局面,他們無法查證阿爾伯特號是否降落過。”
即便他們用特殊方法查證出來,從火星到木衛二需要三個多月,尤裏安有信心在這個時間內把自己安置好。
“你給出了三條航線。”Z說。
“對。T1是阿爾伯特號出發時的預定航線,T2是阿爾伯特號前往木衛二的假想航線。T2航線最初七天與阿爾伯特號實際航線重合,與T1分離的點在這裏,”尤裏安圈出來他所指的位置,“圖上A點,在這裏變軌,可以勻速前往木星。豆莢艙沒有變軌能力,為了使豆莢艙完成T2後半段的航線,阿爾伯特號需要到圖上B點發射豆莢艙。B點離我們目前的航線還有一段距離,需要兩次變軌完成,這一段是T3。”
“也就是說,阿爾伯特號現在開始變軌前往B點,将豆莢艙送上這個軌道,”Z很快跟上了思路,“可以。2小時後關掉重力系統準備變軌。預計兩周後到達B點。追蹤器怎麽辦?”
“我來修。”尤裏安已有腹稿,“信號頻率之前記錄過,複制不難。”
Z認可了尤裏安的方案,轉而對豆莢艙提出意見:“要保證豆莢艙的軌道就不能直接彈射,需要提前解除安全鎖。”他停頓了一下,“這跟丢棄追蹤器不一樣,出艙難度不小。你堅持自己去?”
“我……”尤裏安舔了舔嘴唇,他有點緊張,“Z,你覺得我可以嗎?”
“現在不行。”Z簡潔道。
然而尤裏安問的不是現在。他們離B點還有兩周的航程。那之後呢?他可以嗎?
Z沒有解釋,尤裏安也不去追問。
這不是Z的問題,一切只在于他自己。Z的态度很明确。只要尤裏安能跟上訓練計劃,就可以做到。
尤裏安不會讓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