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Day-1。”Z說。他把一只頭盔扔給尤裏安,後者剛剛踏出卧室,還沒完全睡醒,措手不及,被砸中了肩膀。他揉了揉肩,俯身把頭盔撿起來,茫然地望向Z。
Z打了個響指,轉身走在前面:“走吧。”
尤裏安不明就裏地追着他走了兩步,被噩夢攪得亂七八糟的腦子終于恢複了足夠的清醒。他問道:“去哪兒?”
Z停下腳步,回頭看他:“你沒讀我給你的文件?”
“還沒……”尤裏安心虛地撒了個小謊,“昨天太累,睡得早了,今天才看到,還沒讀。”
Z懷疑地擰起眉。尤裏安盡量保持不動聲色。
“現在讀。”Z說。
他站在隔離艙前,一只腳屈起踩在牆壁上,抱着胳臂,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尤裏安喚出随身終端裏的文件,一目十行地掃過去。裏面是一份為期70天的出艙訓練計劃,節奏跟尤裏安的太空訓練課完全不同,訓練內容也很簡陋。然而吸引尤裏安注意的不是這個。
他詢問地望向Z,後者的視線落在地板上,沒有一點給他反饋的意思。尤裏安堅持不懈盯着他看,Z被盯得不耐煩了,皺起眉朝他點了點頭。
尤裏安深深吸了一口氣,不知所措。他其實是擅長處理別人的善意的,但此刻的他不在最佳狀态,而Z也不是他擅長處理的那些人。他好不容易生出一些過剛易折的意氣,又忽然被這樣認真對待,心裏實在是矛盾得厲害,一半想要報以微笑,一半又想幹脆地拒絕,僞裝自己什麽都不需要。
“為什麽?”尤裏安問。
“因為我很閑?”Z嘲諷道。
Z當然不閑。尤裏安再清楚不過,是他問了個蠢問題。他應該道謝,可他這幾天将感謝與致歉講過太多遍,這個詞快成廉價快消品了。
又何止是謝謝呢?尤裏安懷疑自己還不夠清醒,面對着Z,竟開始莫名地覺得委屈。他剛剛失去了信任,把爆發的情緒全付給了不在場的人,根本想不到要拿什麽回複Z。他像一杯水,被嚴寒凍出了表面一層冰,又忽然被捂住,那點表面的冰層維系不住,裂開了一道道細縫。結冰也好,化冰也好,同樣是痛的。
尤裏安望着Z,抿緊了嘴唇。Z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眼疾手快抓過他懷裏的頭盔罩在他頭上,遮住了視線。
“不準哭。”Z硬邦邦地命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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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格來說,感官禁閉測試只要在保證無光無聲無味就可以了,不是非得穿着太空服。Z的訓練計劃裏,Day-1是用艙內服代替了太空服的,尤裏安估計他是想測試恐懼原因。這個他自己倒是很清楚:太空服和艙內服都沒有問題,有問題的只是禁閉。
尤裏安進了隔離艙,從未關閉的觀察窗向Z揮了揮手。Z照例不理他。艙內服頭盔內一側小紅點閃了一次,又熄滅了。是Z在外面開啓了醫療檢測。
然後整間隔離艙都暗了下來。
有時恐懼可以靠鍛煉克服,另一些時候,恐懼會因反複經歷而加深。燈滅的時候,尤裏安明顯感覺到呼吸變得沉重。他還在阿爾伯特號內,沒有危險——至少不比平時更危險。尤裏安試圖以此說服自己,但收效甚微。一進太空,他連在房間睡覺都得開着燈,不然就只能靠藥物入睡。有時候尤裏安真的想切開顱骨把大腦剝出來,翻翻到底是什麽使自己恐懼。
也太不講道理了。
他開始出汗,額頭上滲出細細的汗珠,又被艙內服的幹燥系統收取。這還是第一階段,可能3分鐘都沒到。尤裏安克制住想伸手抹汗的沖動。他的心跳怦怦作響,重得幾乎有點痛。
“你是有多輕信?”
頭盔裏忽然響起Z的聲音。尤裏安懵了一秒,茫然道:“什麽?”
“艾德琳。”Z說,“不止她。你從一開始就不是逃亡的狀态。上我的船,去金星,還有對待M-1那群亡國之徒。你是在溫室裏長大的嗎?你是有多輕信?”
“我沒有——”尤裏安猛地吸了口氣,說,“我以為我們是在做禁閉測試?”
“還沒開始。”Z說。
尤裏安如釋重負。
“我沒有輕信,”尤裏安答道,“我相信你是基于中間人耶索特的推薦;去金星是因為确實必要——我查看過動力室的燃料情況;至于那群普列謝茨克人……”他低聲道:“我不相信他們。我相信的是你。”
“我?”
“是的,你。我相信你,就像相信耶索特那樣……就像相信艾德琳那樣。”尤裏安後退一步,背抵上了隔離艙的牆壁。他略略放松下來,倚着牆壁,問道:“Z,你有這樣相信過誰嗎?”
一陣沉默。
“沒有,”Z說,“我還沒落到過非得相信誰才能活下去的地步。”
尤裏安輕聲笑了起來。這回答真的非常Z。
“我倒是經常遇到。很多次,很多人……”尤裏安說,“艾德琳老師,如果沒有她,或許我已經死在十一歲的夏天……你在哪裏長大?你到過哥廷根嗎?”
“我沒去過德意志區。”Z說。
尤裏安仰起頭,頭盔後腦處輕輕磕在牆壁上:“那你去過地球嗎?我猜你是在船上長大的。一個真正的太空牛仔。”他開始想象一個少年時代的Z,還未完全長成,已經有了現在的臭脾氣,穿着成人款過于寬大的太空服,皺緊眉頭,修理一根不聽話的爆炸螺栓。
“很可惜,我不是。”Z說,“我出生在亞盟。”
“亞盟?”尤裏安驚訝道,“哪裏?”
“不知名的小地方。”Z随口道。
“我沒有去過亞盟。”尤裏安說。亞盟在三戰後一直保持低調,再加上亞美印加與亞盟有經濟封鎖,不進行商業往來,他對這個政體的印象幾乎全部來自歷史書和參考消息,“亞盟是什麽樣的?上海、香港、東京、新加坡、錫蘭——”
“我不知道。”Z說,“地下都市不能建在沿海。人口遷移,好不到哪兒去。”
尤裏安說:“是嗎……也是這樣啊。”
又一陣沉默。Z那邊傳來輕微而持續的敲擊聲,尤裏安想起初見那天,太空牛仔神經質地敲擊着桌面。那敲擊聲和着太空服內閃爍的生命維持系統指示燈,讓尤裏安感到安心。他靠着牆壁坐下,放松了一直繃緊的肌肉。
“是我的錯覺嗎?”尤裏安說,“你今天很溫柔。”
Z嗤之以鼻:“我一直很溫柔。”
尤裏安委婉地提出異議:“你應該說這是Day-1特供。”
Z沒說話,一陣衣料摩挲的聲音。尤裏安猜他是在聳肩。然後是終端開啓的提示音。Z清了清嗓子。
“現在才是Day-1特供。說說你的故鄉,”Z停頓一秒,“哥廷根。說說哥廷根。”
“你在聽我說話!”尤裏安驚奇道,半是真心半是玩笑。
“別無選擇。”Z語氣平板。
尤裏安又笑起來。他開始回想哥廷根,他的故鄉。比起一個詞,故鄉更像是許多記憶的閃回。母親,木制嬰兒車,沒有窗的房間,後院秋千,教堂尖頂與鐘樓,像暗河一樣的地下通道,地下醫院,墓地,艾德琳老師,愛的教育,互助會,每小時6歐元,自行車頭盔上的凹陷,社區中學的物理實驗室,第一架手作無人機,環城長跑,阿列克斯學院接收函,助學貸款,圖書館窗外垂下的爬山虎藤,拿公文包的陌生人——
“哥廷根很好,”尤裏安說,“你喜歡長跑嗎?聽說,進入地下之前,哥廷根每年夏天都有環城長跑。城裏所有人,男女老少,甚至機械輪椅,從橋頭開始,環繞整座小城。沒有人看天氣預報,下雨或者刮風,都在奔跑。”
他的母親向幼年的他說起環城跑,說起風和雨,說起美麗的小城,而尤裏安只有來自全息影像的概念。他是出生在地下的。三戰的核陰雲遠不至于摧毀地球,放射性塵埃卻加速了人類離開地表的進程。整個哥廷根乃至大半個人類社會都轉移到了地下,只有數個太空發射基地以人造穹頂的形式保存下來。地球人成為了真正的穴居人。
尤裏安後來看書,這改變似乎也不算大。核陰雲之前就有42%的城市因人口過剩而開辟了地下空間,全息增強技術使地下生活同樣便利,而遠比那更往前的時代,人類的生活重心已在向虛拟世界轉移。尤裏安沒有真切感受過地上的生活,在地下的生活也同樣滿足。他的母親因病去世時他十一歲,在那之前他們的生活平靜安穩。真正的動亂發生在尤裏安出生之前,他是幸運的一代。
不幸的那一代約莫是艾德琳老師的年紀。她的丈夫死于急性放射病,提亞為此決意去做醫生。尤裏安在母親去世後住進艾德琳家,見他的機會也并不多。印象最深的是艾德琳一家搬去火星時,尤裏安去地面機場送行,見提亞坐在輪椅上,隔着玻璃窗,望向荒無人跡、爬滿青藤的醫院舊址。
尤裏安問艾德琳,為什麽提亞明明留戀哥廷根,仍然要離開。艾德琳說那是因為提亞有他的堅持,他要繼續做醫生,那麽為這個理想他必須忍耐失去。而她也有她的堅持。她餘生的堅持是關于她的兒子。
堅持,一個高尚的詞。尤裏安曾經以為他的堅持是故鄉,可當真離開哥廷根時,他也并沒有抗拒。在離開哥廷根之前,尤裏安要求了一次地面之旅。他穿過荒蕪的城市,坐在母親的墓地前,将輻射服的頭盔抵在墓碑上。
沒有堅持的人是幸運的,或許他們的幸福不比其他人來得輕易,痛苦卻明顯要少些。尤裏安徹底離開了哥廷根,并未為此生出太多的負面情緒。他去了亞美印加位于泛美共和的總部,像一塊海綿被扔進紅墨水裏般迅速成長。海綿喜歡紅墨水嗎?不重要。他在世界各地之間飛行,學習并使用從前不曾留意過的禮儀,一個響指就是一次金錢游戲。他每年都在母親祭日回到哥廷根,但那感覺并不像“回到”。他身後跟着四名負責監視他的保镖,他的日程表上還有7項未完成計劃。在他離開墓園的那一刻,他的終端開始不停地呼叫。
的确不是“回到”,他恐怕再也回不去了。提線木偶是沒有家的。
“Z,你是怎麽做到的?我不明白,”尤裏安望進眼前深邃的黑暗,“故鄉、信任,和愛,我依靠這些才活到現在。你真的不關心這些嗎?或者你只是不願意說?”
“太空牛仔不撒謊。”Z毫不客氣地批評道,“地球的溫室嬌花,別拿我和你相提并論。我不需要你的愚蠢。”
“如果信任和愛都是愚蠢的,那我寧願做這樣的蠢人。”尤裏安說。他的語氣比他自己預期的更嚴厲一些。
“不,你不明白。”Z煩躁道,“你信任、你愛、你對背叛生氣,這都是好的,對的。你是高尚優秀的地球穴居人。非常好,到這裏沒有任何問題——這些邏輯不成立的唯一理由是我們在太空。太空,遠日行星,外太陽系,最高目标。拜托你動動你的腦子和想象力,你在阿爾伯特號,前途是一整個宇宙,你非得糾結這些?”
“所以你從不傷心。”尤裏安聲情并茂地感慨道,“真好,星辰大海。你有一個偉大的目标。”
“……我從你的聲音裏聽出了嘲諷。”Z說。
“我沒有——”尤裏安沒憋住,輕咳一聲,“好吧,我有。”
他打賭Z在外面翻了個白眼。他回想起Z講到太空遠征時意氣風發的樣子,還有他對普朗克號的憤怒。那些也同樣鮮活。Z不是沒有尤裏安描述的那一切,他只是将它寄托在了別的地方。更遙遠的地方。
“這也很好,你有個偉大的目标,你能夠為它堅持。我也想有個目标。”尤裏安輕聲嘆了口氣,“我猜逃跑不能算一個目标。”
“你已經有了,”Z提醒道,“4個小時。偉大的目标。現在還差2小時44分鐘。”
尤裏安花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驚訝道:“我以為還沒開始——我們在聊天。”
“Day-1特供,”Z說,“還剩2小時43分鐘。如果我閉嘴,你能喋喋不休講上2小時43分鐘嗎?”
“……你會聽嗎?”
“不。”
“真可惜。”尤裏安嘀咕道,但不是真的感到可惜。他的心情非常放松,幾乎到達了他在黑暗裏可能做到的極限。黑暗裏一切聲音都很明顯,他還是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以一種有力而非恐懼的方式搏動着。那種力量讓尤裏安錯覺自己無所畏懼。他想試試,任何事情,從這件事情開始。
Z的頭盔拾音還開着,尤裏安聽得到他的呼吸聲。Z要求他講述,但事實上誰都沒有說話。尤裏安坐在地上,漸漸感覺自己懸浮起來,仿佛被浸潤在恐懼的羊水裏。他無依無靠地漂浮在太空,身邊只有同行者平穩的呼吸聲。
——不,不是懸浮。尤裏安想。阿爾伯特號上的無重力練習使他學會了分辨并掌握自己的身體姿态。阿爾伯特號旋轉起舞,離心力将他束縛在隔離艙的地板上。他有足夠的空氣,足夠的熱量。他不會死。
可他怕的好像也不是死。
尤裏安把臉埋進手臂之間。艙內服的摩擦聲從外面聽會令人耳酸,但他被包裹在內,什麽都聽不到。他的耳畔只有Z的呼吸聲,平穩安靜。順着這呼吸聲,他開始想象一些別的景象。一些他期待的景象。新生活啊新生活。
新生活是什麽樣的?
尤裏安輕輕地呼了口氣。他不知道。他漫無目标。逃出去,或許在土星待幾年,直到他們停止大動幹戈地尋找他。到那時候,他或許可以回哥廷根,或許就不回去了。如果不回去,他大概會去亞盟。Z是在哪兒出生的來着?不知名的小地方。尤裏安喜歡不知名的小地方。
Z的呼吸聲一點沒有被尤裏安的嘆息擾亂,平穩有序。尤裏安懷疑正是因為這個,他的思緒總是牽萦在Z身上。
“這沒用,”尤裏安抱怨道,“我能聽見你,我很安心,沒有恐懼。這不算練習。”
但是Z不說話。
好吧,Z非讓尤裏安想着他,尤裏安也沒辦法。他數着Z的呼吸聲,漸漸地覺得困倦。宇航服更新換代數百年,束縛感仍然使人不适。尤裏安小幅度地動了動肩膀,将頭盔倚在背後的牆壁上,慢慢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