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在地月系統,或者說在任何行星軌道,在太空處置廢棄物品都會産生軌道垃圾的問題,嚴重時甚至會導致整個行星的太空船發射終止數小時,教訓都是真正的鮮血凝就。好在阿爾伯特號此刻在荒蕪的太空深處,就連吹毛求疵的太空安全守則都沒有對小行星帶的廢物處理作出規定。倘若他們想丢掉什麽東西,只要一次十分鐘以內的出艙即可完成。
Z的控制欲不允許信號發生器接着待在他的船上,即使這已被破壞的不速之客再沒有任何用處。他走向儲物櫃,打算換上太空服,迅速出艙解決掉它,然而尤裏安在他打開儲物櫃之前握住了他的手腕。
尤裏安說:“請讓我來。”
Z轉過身,尤裏安沉默地與他對視。那雙蜜糖色的眼睛裏失去了潮濕的氣息,像大地被風吹成飛舞的塵土,連憂悒都顯得空洞。
“在你的感官禁閉測試達到4小時及格線之前,我不會讓你出艙的。”Z盯着他看了十幾秒,斷然拒絕了。
尤裏安抿緊嘴唇,只露出泛白的細細邊沿。他堅持問道:“如果我通過呢?”
“如果你通過。”Z重複道。
從17分鐘到4小時,這可不是段簡單的提升,考慮到尤裏安是位需要靠藥物通過考試的瘾君子。Z不覺得尤裏安真的能做到,他甚至懷疑這明顯情緒不穩定的前地球穴居人是不是真的想做到——憤怒、憂郁、傷痛,這些狀态同醉酒一樣,不适合太空。Z目睹過最優秀的船長因醉酒而駛入錯誤的軌道,與空間站碰撞,墜落,燃燒,也見過最優秀的領航員因疲憊而錯過交彙對接,整艘船流浪在外太空,死于能源不足的寒冷。太空跟地球不一樣,人類的科技還沒發展到用地球的規矩征服宇宙。他們将不得不為自己的情緒狀态負責,而任何責任都是很難背負的。
除非有人突發善心,情願為你幫這樣一個忙。
Z退開一步,将儲物櫃讓給尤裏安。
尤裏安穿好太空服,戴上頭盔,從未扣上的面罩裏望向Z。他在等待Z的下一步指令。
“禁止藥物作弊。”Z說。
Z自己都不知道這是在警告還是在玩笑,尤裏安選擇相信後者。他配合地翹起嘴角。那笑容太蒼白,Z覺得不适合他。
尤裏安拉下面罩,走進隔離艙。Z也戴上了他自己的。尤裏安按下開關,氣密門自動封死。在等待隔離的空隙裏,他在通訊頻道裏說:“Z,你其實很好。要是願意多與我說說話,就更好了。”
Z沒說話,尤裏安只好自己打圓場:“開玩笑的,有交流就不是禁閉測試了。不。”
Z聳聳肩。他知道尤裏安這會兒看不見,他也想不到什麽能讓尤裏安看見的合适回複。氣密門的密封數據達标後,Z關掉了隔離艙的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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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時開始。
這次Z調出了尤裏安那套太空服的人體生理數據。不良情緒會加速太空恐懼症的發作,尤裏安的靜态心率很快飙升到100以上。伴着無線電那頭沉重的呼吸聲,Z沉默地看着電子秒表爬過不同顏色的時間窗。
Z有一套自己的太空健康标準。按照那套标準,他該在前15分鐘就把尤裏安拖出隔離艙。但他允許尤裏安待在那裏21分鐘,直到對方的太空服開始發報醫療警告。Z打開氣密門,借着走道的燈光,見隔離艙的角落蜷着一團白色的泡沫。
尤裏安已經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Z摘掉了尤裏安的面罩,尤裏安偏開頭,不肯與Z視線相接。他的眼角和臉頰都泛着紅。眼淚被自動幹燥系統處理了,情緒卻仍然毫無遮擋地裸露在Z面前。
他感到羞恥。
Z調亮了隔離艙的燈光,尤裏安無處遁形,無所适從。Z拍了拍醫療警報器,太空服內彈出了自帶的電解質補充包,尤裏安一低頭便能夠到飲料口。他心不在焉地擠壓着包裝,想象嶄新的液體充盈在身體中,替換那些擅自作為汗水與淚水離開的逃兵。
“21分鐘。”Z說。
尤裏安想說話,一張嘴卻不受控制地咳嗽起來。Z瞄了一眼尤裏安的太空服數據,掐掉了他的補充液供給。
“只是……練習。”尤裏安掙紮着争辯。他的聲音比他希望的更虛弱十倍。
Z冷笑一聲,把他的感官禁閉測試數據投影出來。那一個個紅色的圖表與數字框紮得尤裏安一陣陣胃痛。血液上沖的潮紅褪去,他面色慘白,竭力弓起身體,試圖熬過這一陣嘔吐的沖動。
“‘練習’,”Z說。尤裏安從這簡單的重複裏聽出了Z标志性的嘲諷,“我恐怕你将需要大量的練習。你确定?”
尤裏安根本無暇回答。
他忙着安撫自己的胃和心髒和大腦和一系列根本不服從他意志的器官,在原地坐了不知道多久,終于感覺好了一點。Z在他沒注意的時候已經離開了隔離艙。尤裏安獨自扶着牆壁站起來,慢慢挪回去,還記得關上了隔離艙門。
這場景真是凄慘,尤裏安想。他懲罰自己,無意義地戰鬥直到精疲力竭,每寸肌肉都在顫抖,瀕死般的痛苦體驗現在還令他心悸。練習除了痛苦,毫無裨益。
但他仍想再練習。
他少有這樣倔強的時刻,仿佛一只柔軟的幼獸,某日忽然在肩胛兩側生出堅硬易折的翅骨。韌性被不知名的憤怒打磨成刺,傷人傷己。
等尤裏安回到控制室時,Z已經不在那裏,可能是進了卧室,或者待在輪機室外的無重力區。尤裏安想找他聊聊,但暫時沒力氣去尋找。他鑽回了自己的房間。疲憊使他依賴這一方小天地的慰藉,就像在廣袤太空中忽然有了一個可供憩息的基地。
從離開火星開始他的情緒不正常,尤裏安知道,可他并不在乎。他在床上癱成一灘軟泥,思緒放空,數着自己的心跳。
在八千和九千之間的某個數字上,他的終端接收到一份來自Z的文件。按照對方的作風,尤裏安猜測那是某種關于封閉測試的安全文件,用來對比他可悲的測試成績。他不想點開它。就這一會兒,他不想面對Z辛辣現實的嘲諷。他什麽都不會,什麽都做不到,他就是個控制不住脾氣的小孩子。
就這一會兒,他回到12歲。
尤裏安翻了個身,蜷在床墊上。他以為他會睡不着,可疲憊和習慣都輕易戰勝了他的自怨自艾。小夜燈的微光溫柔地撫在他的發梢,他像小孩子似的輕輕地抽噎了一聲,把臉埋進手肘裏,慢慢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