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Z訂了整座旅館最貴的豪華套房,反正是尤裏安付賬。他們的套房裏一應俱全,客廳裏甚至還有一架重力恢複訓練機,這提醒了Z。他今年的無重力旅行時間已經超标了。肌肉萎縮之于太空時代就像壞血病之于大航海時代,無重力肌肉訓練在這上頭能幫的忙實在有限。Z對此一向有足夠重視。他仔細綁好束縛帶,開始做恢複訓練。
尤裏安還是個太空新兵,沒有這方面的困擾。他正窩在沙發裏翻看艾德琳送他的數字相冊。那是一枚精致的紐扣型儲存器,正面刻着提亞所工作的隕石防禦系統标志。尤裏安把它別在襯衫袖口,愛不釋手。
“你有過去的照片嗎?”尤裏安問。
“沒有照片。”Z在跑步的間隙瞥了他一眼,“也沒有過去。”
“那你宇宙葬的時候準備帶什麽?如果你打算那樣做。”尤裏安換了個姿勢,把雙腿盤上沙發,下巴枕在右手臂上,望着Z,“艾德琳說可以在骨灰之外攜帶不超過20克的易降解物品。我想我會帶上這個,相冊。你呢?”
“沒有宇宙葬。”Z冷淡地說。
“如果。”尤裏安堅持道。
“如果我想‘宇宙葬’,我會開着100噸的阿爾伯特號飛去宇宙深處,而不是在這裏糾結被火星大氣燒幹時應該攜帶哪些20克物品來代表自己的一生。”Z調慢了配速,回頭答道。
尤裏安抱着膝蓋吃吃地笑:“Z,你是不是沒有朋友?”
“我有。”Z反駁道。他想舉幾個例子,但這兩年來他聯絡最多的是耶索特。在這種時候提中間人耶索特似乎有點可悲。
“你有,”尤裏安同意道,“我就很願意做你的朋友。”
“你願意也沒用。”Z嘀咕道。
尤裏安又開始笑。Z懷疑他喝醉了。艾德琳家只有晚餐才上酒,而且是标簽度數很低的葡萄酒。尤裏安的酒量也太差了。
“我沒醉,我就是開心。”尤裏安把臉埋在膝蓋裏,閉着眼睛,撫摸着袖口的紐扣儲存器,“真的很開心。謝謝你。”
Z重新調高配速,假裝自己無動于衷。
托卡馬克裝置的設計與制造在大約兩個世紀之前還是各國心照不宣的戰略性保密對象,随着民用可控核聚變的推廣,密級漸漸降低,技術壁壘在第三次世界大戰後徹底瓦解。盡管如此,由于戰前的技術封鎖,各個國家的托卡馬克裝置設計圖都有所差別,并不存在通用配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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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星的第二天,Z仰躺在沙發裏,翻着幾家經銷商送來的配件表,眉頭越擰越死。
“規格全都不一樣。”尤裏安憂慮道。他趴在地毯上,匿名終端把Z翻過的文件按順序投影成一片數字海洋:“阿爾伯特號是前NASA的作品,符合規格的配件在哪兒都不好找。就像之前那次,記得嗎?通風系統的芯片。”
是的,全靠他,修好了。Z翻了個白眼。他不可能忘了這件事。尤裏安已經不動聲色地提醒了他差不多十次。
尤裏安的手指劃過虛空中的表格,數字像春雪般融化消失。他忽然“咦”了一聲:“這批貨倒是很對。”
Z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家基地在火星中央穹頂的公司,鼎鼎大名,據傳說是前NASA的職員在戰後重建的廠牌,規格正确,質量過硬。他挑起眉梢:“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它們是誰。”
這是亞美印加旗下第三大的航天器制造廠,不然Z為什麽沒在第一時間選中這一家?
尤裏安把手臂疊在地攤上,下巴埋進臂彎裏,悶悶道:“沒關系吧?你直接過去,我先回船上,交易的時候不出面,不會引起懷疑的。”
“天才,你是不是忘了你在金星辦過阿爾伯特號的船員證?”Z嘲諷道。
尤裏安當然沒忘:“那是假身份,不會查到我。”
“僥幸心理。”Z指出。
“畢竟沒有別的辦法。”尤裏安撐起手臂,俏皮地眨眨眼,“反正你也不會因為我就放棄給阿爾伯特號配置備用件。”
不知這玩笑話怎麽戳中了Z,他丢開配件表,瞪了尤裏安一眼:“別想用這個勾起我的愧疚心。太空牛仔出廠設置裏就沒那玩意兒。”
尤裏安無言地與他對視。幽默感這種事是無法用語言解釋的,他只好嘆氣道:“對啊,所以,就像我說的,你直接去吧。”
阿爾伯特號載着一船來自亞美印加旗下航天器廠商的物資儲備駛入小行星帶。說是小行星帶,其實在天文尺度下,這片環狀星域同太陽系任意地點一樣空曠。谷神星此刻在太陽另一側,而阿爾伯特號周圍數千公裏沒有任何天體。最近的小行星在前方一萬公裏左右,數艘采礦船正有序地減速準備切入它的軌道。
正因如此,與阿爾伯特號位于同一航線上,距離不超過一千公裏的那一艘船,就變得格外顯眼。
Z打了個響指,喚起了神游中的尤裏安的注意。
“有人跟着。”Z說。他瞥了尤裏安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說這都是尤裏安的錯。尤裏安無辜地舉起雙手:“或許是巧合。”
Z嗤笑一聲,不予置評。他關掉了重力系統,盯緊屏幕,選好一組動力參數,打開了手動姿勢控制。在四組主軌控發動機的引導下,阿爾伯特號靈巧地偏移了航線,開始追逐那顆最近的小行星。如尤裏安初見的感慨,這艘破破爛爛的船外表沒什麽值得注意的,連船頭的伽馬标都被噴塗遮擋。如果後面那艘船沒有惡意,在它眼裏,此刻的阿爾伯特號應該只是一艘被改裝成了小行星采礦船的小型民用船,不值得跟蹤。
他們等待了幾分鐘,後面那艘原本不在小行星采礦路線上的船也開始變軌。
好吧,不是巧合。
“後面那艘船為什麽這麽慢?”尤裏安疑惑道。他面前顯示的是光學探測器上記錄的兩艘船的軌跡和速度,以及從船號和歸屬地解析出的公開信息。追蹤他們的船被注冊為中型民用船,船體卻明顯是軍用船改裝的,比阿爾伯特號大了好幾個號。對方在變軌前有一段明顯的減速和姿勢調整的過程,對比阿爾伯特號,就像一頭笨拙的棕熊追逐一只靈活的鹿。
“你以為世界上有幾艘阿爾伯特號?”Z反問道,他的下巴繃出傲慢的線條,“‘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你擁有的那些優勢’,就算不開啓托卡馬克引擎,阿爾伯特號也是這個世紀機動性最強的載人飛行器之一。”
尤裏安舉起雙手,表示自己無意挑戰權威。Z說的都不錯,但這仍舊沒能回答他心中的疑問。他還想再說些什麽,Z卻已經全神貫注在阿爾伯特號的控制系統。尤裏安靜下心,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他也是阿爾伯特號的船員了。
阿爾伯特號的速度快于前方的采礦船。等到它快要綴上采礦船隊伍末尾時,Z再次減速變軌。阿爾伯特號完備的姿态控制發動機能夠保證變軌時不需要額外的姿控時間,但Z暫時沒有把這些額外的時間派上用場,僞裝成一艘普通的小型飛船。幾次令人目眩神迷的精彩計算後,阿爾伯特號進入這顆直徑數百公裏的小行星的環繞軌道。
開采中的小行星環繞軌道有限速,跟蹤的船只沒有展露出進入軌道的意思。Z進一步減速,進入了最低的環繞軌道。現在阿爾伯特號離降落小行星地面只差一次姿勢軌道的修正了。Z耐心地等待着。
後面那艘船從阿爾伯特號入軌開始踟蹰不前。等阿爾伯特號環小行星一周,從視野盲區再度出現并降到最低軌道的時候,它終于做出了選擇。它沒有打破限速,而是開始降低高度,試圖切入阿爾伯特號所在軌道。
魚上鈎了。
阿爾伯特號溫馴地踩着限速環繞小行星飛行,在追蹤船只因小行星阻擋而丢失視野的一瞬間,Z放開了一直小心控制着沒有完全展露的變速能力。阿爾伯特號迅速加速變軌,逃逸出小行星軌道,裂變發動機滿負荷運轉,工質推動到最高加速度。機動性的差異如此殘酷。等那艘跟蹤船只在數十分鐘後恢複視野,識破這件事,并恢複到足夠的高度時,阿爾伯特號已經離開對方的追擊範圍了。
直到阿爾伯特號停止加速,進入巡航狀态,Z才離開主控面板。他煩躁道:“船上有東西。有跟蹤信號。”
阿爾伯特號用機動性蠻橫甩開了跟蹤船只,卻不代表甩開了一切跟蹤。只要船上還有一只混進來的信號發生器,都用不上當年NASA的深空網絡(deep spacework),對方用火星的觀測站就能随便測算出阿爾伯特號的行蹤。
自己的船被人窺探,這事情完美踩中了控制狂的雷點。Z猛地拉開儲物櫃,動作急促,把艙內服穿得噼啪亂響。
尤裏安反應迅速,連上網絡開始追查對方的船號。所有民用太空飛船都有公開信息可查,那艘船歸屬地是火星中央穹頂,所有權在一家名不見經傳的精密儀器加工廠,國籍是獨聯體。尤裏安登錄自己地匿名終端,在專業網站查到了那家工廠的股權關系。追根溯源,他看到了幾個熟悉的名字,都是在亞美印加內部會議上見過的。
“是他們。”尤裏安說,他心念電轉,“那批托卡馬克配件,追蹤器可能混在裏面。”
“查。”Z随手扯過來一套艙內服,向走廊另一頭的貨艙飛去。尤裏安也跟了上去。
他們這次采購的物資總重量有十幾噸,從那家亞美印加下屬企業采購的托卡馬克零部件不下千件,裝滿了一個貨櫃。要從裏面清點出一個不到指甲蓋大小的信號發生器,怎麽想都是個大工程。
尤裏安利用自身優勢取了個巧。他根據跟蹤船只的距離估算出了信號發生器頻率的大概範圍,改造了船上的廣譜探測器。即便如此,為了不讓廣譜探測器對着一千種自帶電源從而成為熱輻射源的配件報警,也必須把阈值調高到必須打開每一層封裝、直接貼到信號源附近才會有反應。
這不是個輕松的活計。Z和尤裏安起初是輪班去搜索,後來改成了流水線。在船載機器人的輔助下,Z負責拆開封裝并廣譜探測器掃描,尤裏安則要盡量完整地把東西裝回去。
他們像這樣尋找了六天。一無所獲。高強度的艙內服作業讓尤裏安覺得自己的氧氣罐裏都有味兒了。Z成天陰沉着臉,情緒穩定地生氣。反而是尤裏安,一點兒都不顯山露水,看起來一派自然,只有自己才知道那層冰蓋底下,有多接近沸點。
事情發生的時候Z正一臉不爽地掃描着手裏的零件。尤裏安從他手裏接過最後一組端蓋,卻沒有繼續動作。等待擰螺絲的船載機器人待機過久,發出了“滋滋”的提醒聲。那聲音不知怎麽驚擾到尤裏安,他松開手裏的端蓋,扯過旁邊電磁鐵上的泡沫抹布用力摔了出去。固定用的磁鐵金屬件帶着抹布本身飛了不到半秒,被反應過來的Z縱身接在了手裏。
“別鬧。”Z警告道。他一蹬牆壁,推着尤裏安靠上牆壁,随即雙腿盤起絞緊後者的胸口,翻身鎖上了尤裏安的足部固定器。艙內服不是硬質的,尤裏安被隔着艙內服徹底壓制住,呼吸一窒,不管不顧地反抗起來。
Z接住他揮來的一拳,擡起尤裏安艙內服的左手,鎖在另一只固定器上。尤裏安煩躁地掙紮着。毫無作用。他的雙腳和左手都被固定器卡住,腰腹部被Z的雙腿緊緊壓制住,尤裏安只能用右手徒勞地攻擊着Z的艙內服。Z面無表情,一動不動。尤裏安沒受過訓練,在無重力環境下,又穿着艙內服,根本做不出有力度的攻擊。
在艙內服裏做大幅度動作比普通的打架鬥毆累得多,不到五分鐘尤裏安的動作便漸漸慢了下來。他停下了掙紮,癱在艙壁上,急促地喘着氣,右手臂一陣陣痙攣,嘴唇不停地顫抖。
“清醒了?”Z松開纏在他腰上的雙腿,蹬開身體,浮在空中,居高臨下地俯視他。
尤裏安垂着眼,不說話。
Z的語氣很嚴肅:“貨艙沒有屏蔽層,我們離真空只有不到5厘米的阿爾伯特號外壁。你摔的是抹布,所以我只會把你鎖在這裏半個小時,你可以慢慢冷靜。如果你摔的是改錐,今後你都別想離開生活艙一步。”
尤裏安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氣,抑制住顫抖,低聲道了句歉。Z湊近他,兩套艙內服的面罩撞在一起,發出輕微的磕碰聲。尤裏安咬着嘴唇扭開臉。
“也不準哭。”Z皺眉道,“這裏沒有重力,你的眼淚會嗆死你自己。”
“……我知道。”尤裏安說。他加深了呼吸,試圖用這個抑制住流淚的沖動。
Z觀察了他一會兒,認為可以把尤裏安單獨留下。他翻身換了個姿勢,準備離開,卻發現艙內服的右足固定器在剛剛的糾纏中被尤裏安抓住了。尤裏安還沉浸在情緒裏,一點沒有意識到這件事。Z盯着他的手看了片刻,輕輕踢開了束縛,倒是沒有說什麽,也沒有徑自離開。他喚醒了已經進入休眠的船載機器人,同它一道将檢查過和沒有經過檢查的貨物分開收納好。這個過程裏,尤裏安就只是安靜地躺在牆壁上,仿若一縷幽魂。
第七天是休息日。Z可沒辦法在他的船上還有未知信號源的時候得到休息。他早早起了床,走出房門時發現有人竟比他更早。尤裏安坐在生活艙的公共區域地板上,左腿屈起,背靠着艙壁,低頭盯着手指尖一枚精致的信號發生器。他面前的地板上放着一只拆開的紐扣型儲存器,隕石防禦系統的标志反射着艙室的頂燈。
“那艘船追過來的時候,我其實發現了。”尤裏安注意到了Z的到來。他沒有打招呼,甚至連頭都擡不起來。他盯着那枚發生器,低聲地說着,也不知在解釋給誰聽:“追擊的那艘船太慢。他們應該不知道這艘船是阿爾伯特號,才會用那麽慢的船進行追蹤。如果他們的消息渠道是那批托卡馬克配件,他們不可能不知道這一點。”
他更深地低下頭,将額頭抵在膝蓋上,背脊彎成一張瀕臨折斷的弓:“我只是不想相信。”
Z抱着手臂站在一邊,不置一詞。
“對不起,”尤裏安側頭看向他,“我們大概暴露了。你,我,還有阿爾伯特號。”
“你以為我在乎?”Z反問道。他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尤裏安仔細看了一會兒,仍然無法分辨Z是否早有預料。
或許這也不重要。
尤裏安沉默片刻,說:“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