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艾德琳是位小個子的婦人,頭發盤起,衣服也收拾得非常幹練。她望着尤裏安的表情嚴肅而飽含慈愛,見到他的第一句問候是:“尤裏安,你得到了你的幸福。我真為你高興。”
尤裏安怔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他忍俊不禁,下意識地看向Z,而Z瞪着眼睛像只受到挑釁的豹子。有那麽一會兒,尤裏安以為他要出言不遜了,但Z只是瞪着尤裏安,無聲地做着口型。
——至少他沒咒罵出聲,很給面子了。
尤裏安忍着笑解釋道:“我們不是那種關系。”
“還沒結婚?”艾德琳費勁兒地仰頭觀察着她心愛的學生和他的同行者,疑惑道。
“不是會讨論婚姻的關系。他是載我來的太空牛仔,”尤裏安瞥了Z一眼,單方面下了結論,“我們是朋友。”
他無視了Z嘀咕的那句“定義錯誤”。
Z不怎麽喜歡艾德琳。不是因為“得到了幸福”(哪裏像?)。簡單來說,他就是很讨厭潮濕。面對師生二人仿佛真人版情感電影的感人重逢場面,他大概只忍耐了五分鐘,打完招呼之後就迅速地離開了艾德琳家那個充滿了濕漉漉的情緒的客廳,留尤裏安和他的老師回憶青春。
Z來火星的次數不少。火星是個奇怪的地方,它不是故鄉,也不夠遠方,僅僅是茫茫宇宙中一個可能路過的補給站。但它有一種太空中獨到的安定氣質。你知道你仍然生活在人造穹頂下,而一切供給食物的植株則暴露在稀薄的火星大氣裏,你們都随時會被隕石毀掉。認真算算,火星說不定要比太空站和大型殖民飛船更危險。然而不知怎的,僅僅是站在一顆行星的土地上,本能便教人類放松,并感到安定。
所以Z從不在火星流連。
這次本該一樣。Z讨厭潮濕與安逸,他原本打算在補給上船後就離開,唯一的變數是尤裏安。他宣布包攬本次補給的費用,條件是阿爾伯特號在火星停留兩天,讓他和老師有時間敘敘舊。
尤裏安說他希望Z也來參加。認真的嗎?
Z購買了糧食、種子,補滿了動力系統的工質和循環系統的補充液。他猜尤裏安有些別的方法讓他船上出現一些不合他心意的東西,酒和咖啡什麽的。看在錢的份上他忍了。阿爾伯特號還需要一些托卡馬克裝置的替換件,這些就不是常規貨品了。他聯絡了幾家經銷商,它們紛紛發來最新的訂單型號配件表。Z掃了一眼,一陣頭大。反正再留一天是尤裏安的要求。Z毫無罪惡感地給自己放了一天假,把配件表扔到一邊。
火星的自轉周期跟地球差不多長,一天就是一天,偷懶快進都沒戲。Z無所事事,選擇了去這座穹頂的氣象控制塔。工作日游客少,他獨自翻出欄杆,在塔外的邊檐躺下。人工穹頂沒有雲天雨天,天然陽光通過沙塵與稀薄大氣落在地上,泛着暖色。氣象塔的門票附贈了虛拟現實增強裝置,Z用終端連上火星雲的計算集群,将計算中的軌道圖投影出來。根據不動點定理,那張星圖總有一點與Z所在之處重合。他想象着自己置身于星圖與現實重合的那個點,隔着劃過太陽系的軌跡望向天空。
尤裏安給Z打電話的時候差不多是晚上六點,那時Z已經靠在氣象塔的屋檐上睡着了。他一邊心不在焉地接着電話,一邊對天盡頭藍色的落日行注目禮。
Z回到艾德琳的客廳,慶幸地發現濕漉漉的情緒已經被抽幹了,尤裏安正和艾德琳靠在一起對着一本數字相冊指指點點,不時發出笑聲。Z仗着身高優勢瞄了一眼,一些照片他見過,一些沒有。被記錄的影像片段裏,能淌出蜜糖的棕色眼睛随着手指的移動生動地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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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中學相冊。”尤裏安擡頭望着他,頑皮地眨了眨眼睛,“我想你早已檢查過了。”
“當然。”Z嘟哝道。
艾德琳的視線在他們二人之間隐晦地轉了一圈。尤裏安機警地察覺了。他無奈地舉起雙手,解釋道:“不是您想的那樣,真的不是。”
“我可什麽都沒說。”艾德琳聲明道。她轉向Z,邀請道:“您坐下。想喝點兒什麽?紅茶,綠茶,或者咖啡。”她瞥了Z的夾克一眼。或許槍套被夾克下擺罩住的樣子有點像個便攜式酒瓶,她鄭重其事地宣布道:“晚飯之前沒有酒。”
尤裏安笑了出聲:“他不喝酒。艾德琳,他跟我不一樣,不必擔心這個。”
“最好我也不必擔心你。”艾德琳給了他一個略帶警告的眼神。尤裏安笑嘻嘻地點頭。Z擡起了一邊眉毛,但沒有揭穿。他謹慎地落坐在沙發的遠端,背脊僵直。過了一會兒,艾德琳宣布她去做晚飯,并且拒絕了尤裏安的幫助。尤裏安目送她離開客廳,轉身為Z倒了杯冰水,悄聲地道謝。
“不是為你。”Z生硬地回答。
尤裏安彎起眼睛向他笑:“我知道,我知道。”
Z覺得他什麽都不知道。
晚餐不錯。艾德琳養了一條小金毛,它在窩裏悶不吭聲地睡了一下午,一聞到肉味兒便清醒了,全程盯着Z盤子裏的肉呼哧呼哧地喘氣。
“提亞,不行。”艾德琳對那只狗皺起眉頭,“你不能吃這個。”
提亞小聲嗚咽着回了自己的飯盆前,邊吃邊用那種渴盼的眼神望着Z的盤子。Z只是回看了它一眼,立刻被提亞捕捉住了。它純黑的眼睛濕漉漉地望着Z,無辜又委屈。Z鐵石心腸地不予理會。就說了,他讨厭濕漉漉的東西。
“提亞還好嗎?”尤裏安問。
“他很好,”艾德琳說,“昨天還跟我說了會兒話,抱怨每天都得吃營養餐。”
Z詫異地低頭看了金毛一眼。
“不,不是這個提亞,”艾德琳笑了起來,眼角的皺紋疊出細細的褶痕,“我的兒子提亞。我們以前住在地球,那會兒我在尤裏安的學校教書,提亞是外科醫生。後來他病得重了,我們才搬來火星。”
用兒子的名字命名狗,Z想,這主意還挺奇妙的。但想想看吧,人類不也在用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和馬克思·普朗克這兩個偉大而重要的名字來命名兩艘無藥可救的宇宙飛船嗎?
“提亞現在是火箭手,”尤裏安向Z介紹道,“在火星的隕石防禦系統工作。”
Z點點頭。
火星處于木星引力勢阱保護下,本身質量也小,隕石的出現頻率其實是低于地球的。但火星的大氣層在人類改造後氣壓依舊不夠高,即使是小隕石也無法在大氣中徹底燃燒,仍有可能對地面造成威脅。這意味着開發火星必須配備隕石的主動擊落系統。火箭手就是這套系統裏類似管理員的角色。
例如機械師之類的體力工作,因為還有動手方面的問題,對全息艙的要求更高,目前的火星全息技術還達不到要求。但火箭手這樣一份火星獨有的純粹腦力勞動工作,連失去運動能力的人也可以借由普通的全息技術獨立完成。
“抱歉這次我不能去看看他。”尤裏安歉然對艾德琳說。
“沒關系,”艾德琳微笑着搖搖頭,“獨聯體撥了幾個新型全息艙的測試名額給火箭手隊。提亞為了這個,已經搬去了中央穹頂的療養院。就算你留得再久一點也見不上他。”
“祝他一切順利。”尤裏安真誠道。他随即想起了什麽,微妙地瞥了Z一眼,明顯是怕他在艾德琳提到全息技術時說出什麽不合時宜的評論。Z才沒有。
“我聽說火星現在流行在火箭上綁點兒什麽。”Z說。
“是的,一些象征意義的東西,獨聯體旗和領導人畫像。最近他們還在讨論宇宙葬。”艾德琳嘆了口氣,憂慮地皺起眉,“不像我那時候,航天飛機将骨灰帶上高空然後灑下來,自由燃燒。不是那樣。他們準備把逝者的骨灰裝入擊向隕石的火箭。我恐怕無法喜歡這個。我讓提亞停下這些玩意兒,他卻不怎麽在乎。他對火箭手這份工作也不在乎。”
尤裏安寬慰道:“等提亞拿到他的新型全息艙,他可以轉回醫師的。”
“如果……”艾德琳頓了一下,将話題拉回來,“不提那些,我認為我們應該敬重逝者。”
“也該尊重逝者的選擇。”尤裏安溫和地反駁。
“你總是有道理。”艾德琳的語氣裏半是抱怨,半是喜愛,“我教的工程學也好,你壓根兒就不喜歡的商學也好,你都做得那麽優秀。我真希望提亞像你一樣,可他卻一心只想當醫生。要我說,你們倆換過來還更好些。不像現在……”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
離別是一場久別重逢裏最困難的部分。Z衷心希望這對師生不要哭,至少不要當着他的面哭。他會焦慮的。他利用餘光瞄着尤裏安,沒看幾眼就被對方那富有觀察力的老師發現了。Z若無其事地轉開視線,專心致志地逗弄腳邊的提亞。
尤裏安一無所覺。他垂着眼睛,像是一下午還不夠似的,繼續在傍晚的昏暗天色裏與艾德琳絮絮述說着中學以來的變化和未來。他說得很隐晦,講述的是感受而不是經歷,也沒有提及皇帝陛下的故事。他講的是後來,但就連Z都能聽出他有多懷念中學時代。
艾德琳似乎很習慣尤裏安這樣的傾訴方式。她并不發問,只是偶爾寬慰幾句,大多數時候在聽尤裏安講。艾德琳的身高只到尤裏安的胸口,她拍了拍他的小臂,尤裏安便體貼地單膝跪下,與她擁抱。
Z抱着手臂等在一旁,提亞蹲在他的腳邊,毛絨絨的尾巴來回掃過他的褲腿。天空盡頭曳着一條流星細長的軌跡,未至半程便被火箭擊中,如火焰般炸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