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尤裏安醒來時,主控室的照明已經打開。他蜷在主控室的副手席座位上,小夜燈系在腰間,身上裹着一只無重力睡袋。
“醒了?”Z的聲音從主控室另一側傳來,“雨停了。”
他倚在舷窗的位置,靠牆懸浮着,安靜地望向窗外。遮光板已經打開,阿爾伯特號緩慢地旋轉,此刻窗口正對着太陽。尤裏安回頭去看門口的儲物櫃,昨天懸挂在那裏的酒瓶已經被處理掉。睡前故事講完的時候,神仙教母便開着小南瓜車飛走了。
尤裏安試圖使自己清醒過來。他從睡袋裏拱出來,額頭貼上冰涼的椅背。收效甚微。他需要一杯咖啡,然而阿爾伯特號上沒有咖啡,他來的第一天就被告知了。Z那個控制狂,把茶、咖啡和酒都歸類于成瘾性興奮或鎮靜類“藥物”飲料。按照這個标準,尤裏安有理由懷疑Z連加糖果汁都不接受。
——不接受就算了,他有的是辦法偷渡。下一站是火星,他該好好補充一下船上冰庫的儲備。
尤裏安問道:“我們離火星還有多遠?”
“嗯?”Z頭也不回,随口道,“十幾萬公裏吧。”
尤裏安說:“那就是很快要到了?”
“到什麽?”Z轉過頭,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我們在火星軌道外側。”
尤裏安眨了眨眼。他還沒徹底睡醒,但至少他記得阿爾伯特號不應該直接飛越火星軌道。Z的航線圖上,他們明明是預定在火星接受補給。
“為什麽?”
“……喝酒誤事。”Z望着窗外,嘟哝道。
阿爾伯特號拒絕酒鬼是有理由的。關機之前,Z已經做好了充分準備:校正了軌道,設置了雷達提醒,确認了火星太空塢的對接預約,等等等等。然而這些準備都無法挽救一個醉酒睡過頭的Z。阿爾伯特號精準地錯過了減速進入火星軌道的時機。六小時前,他們與火星擦肩而過,還被火星的引力彈弓拉了一把,偏離了航線。現在,阿爾伯特號要開始準備第二次對接預約了。
火星,原則上是歐洲獨聯體的成員國,必須受理一切獨聯體公民的對接預約。問題就在這裏。尤裏安本人的公民身份是歐聯體公民,但目前使用的僞造身份是亞盟的,而太空牛仔沒有地球公民身份。以太空牛仔的身份預約對接需要政審和排隊——非常地球、非常形式主義的,需要花費五至七個工作日的,政審和排隊。
“據我所知,有火星居民擔保代辦就可以按歐獨體公民身份預約。”尤裏安提議道。
“你想找個中介?”Z事不關己地攤開手,“先說好,我對火星不熟,誰也不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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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尤裏安答道。他露出一個懷念的笑容:“而且比那更好。她不是中介,只是一個願意為我們擔保的火星居民。她會歡迎我們的。”
尤裏安占用信道去聯絡他的火星朋友,Z則開始檢查阿爾伯特號的狀況。輻射環境對設備的損傷很難預估,誰都不知道太陽耀斑之後那些不在主要屏蔽層下的艙室會出什麽毛病。若是沒有及時發現,一個比特位的翻轉都可能在緊急時刻引起致命後果。
比如,生活艙的空氣循環系統。
“在我回來之前,進生活艙要穿艙內服。”Z一邊往自己身上套艙內服一邊叮囑道。
尤裏安剛結束關于火星居民擔保的通訊。他擡起頭,詫異道:“為什麽?”
“空氣循環系統壞了,流通性無法保證。”Z在飛向走廊之前回頭瞥了尤裏安一眼,“怕你被自己呼出的二氧化碳憋死。”
尤裏安愕然片刻,反應過來。空氣淨化系統正常運行意味着他們的空氣配比正确,但空氣循環系統壞了,沒有重力的情況下僅僅依靠熱對流和氣體擴散速度太慢,如果不主動移動位置,真的有可能被自己呼出的二氧化碳給憋死。
Z和尤裏安也就算了,這船上還有另一些不會動卻同樣需要呼吸的……
“我的菜呢!!!”尤裏安慘叫道。
“活着。主控室和輪機室都是重點屏蔽區域,沒問題。另外,”Z打了個響指,阿爾伯特號的控制面板上開始自動投影船只注冊信息,Z高亮了船只所有人那一欄,“它們才不是你的。”
11年的共同生活使Z習慣于阿爾伯特號的小毛病,畢竟婚姻生活的訣竅就是忍。他打開通風系統的封裝,熟練地拆下了因輻射損傷而報廢的一顆主控芯片。配件都在這艘船另一側的儲藏室,Z讓船載機器人送過來,人工智障毫無波動地報告說儲藏室門堵住了,并建議Z定時整理雜物,保持工作環境整潔。Z翻了個白眼,在自己去和呼叫尤裏安之間猶豫了一秒鐘。他詢問自己的控制欲,控制欲說別太介意,我已經屈服不止一次了。
好的,Z呼叫了尤裏安。
事實證明,不需要離開維修位置而能直接得到配件是非常令人滿意的。尤裏安找出了正确的配件盒,并且直接把他認為對的芯片遞給了Z。如果不是那張主控芯片的封裝跟插槽根本對不上,Z都要以為尤裏安是專業的了。
“就是這個。”尤裏安說。他注意到Z正盯着他盒子裏另一些看起來大小更合适的芯片,幹脆伸手遮住了它們,強調道:“只是封裝标準的差別。插槽是美标,這些芯片是歐标。就是這個。”
Z懷疑地盯着他。
尤裏安嘆氣道:“你應該查過我的資料。為什麽不試着相信一下我的工程學基礎?”
“因為你改專業了?”Z挑起眉毛,“我可不知道你為什麽轉修商學。說不定是你工程學挂科太多。”
“怎麽可能!”尤裏安瞪着Z,“是我父親要求的。”
“他讓你轉商學?”Z對着這句話厭惡地皺了皺鼻子。他的好惡一向清晰明了。父權制、半途而廢、金錢游戲,啊哈,這句話裏他唯一能不用諷刺語氣正常念出來的字就是“你”了。
Z嘲弄道:“他很缺錢嗎?還是說他真名叫夏洛克?”
尤裏安心虛地移開了視線:“倒不是很缺錢,主要是家業缺人打理吧……”
“夏洛克。”Z插嘴道。
尤裏安沒理會Z。他原本在啓程前就編好了一套關于過去的謊話,但那些在Z這個尖酸刻薄的家夥面前毫無用武之地。反正說什麽都無法躲開Z那漫天亂噴的毒液。無差別的嘲笑差不多可以視為一種情趣了。
“他認為缺人打理,但其實有的是更好的人選。我不能理解他為什麽忽然決定插手我的人生。”尤裏安嘆了口氣,略感惆悵,“但在當時……那樣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眼含熱淚來找我,我也沒法直接拒絕。”
他的說法有點奇怪,仿佛尤裏安平時并不和父親生活一樣。
“多愁善感的地球穴居人。”Z盯着他看了片刻,總結道。
尤裏安已不再對這居高臨下的評語生氣。他差不多已經習慣了。清醒狀态的Z從來就不肯好好說話。
“謝謝啦。不用安慰。”
尤裏安揮了揮手,只當沒看見Z瞪過來的視線也沒聽見那“不是安慰”的反駁,低頭從維修箱裏翻出來配件,開始專注地改起芯片封裝。
火星,人類最先開發的殖民地行星。
與地月一衣帶水、近乎依附的關系不同,也不像巨行星那樣因距離遙遠而陷入無政府狀态,火星類似于19世紀的澳大利亞,名義上服從獨聯體的殖民統治,實際上有自己的政府和文化。在月球與金星,環境限制使然,殖民方式仍然是人造穹頂和太空站,也就是大型封閉式人類聚居地。而在火星,人們實行的是火星全面地球化改造,包括提高氣壓與融化極地冰蓋。這些改造卓有成效。雖然火星上的人類居住區還是需要穹頂與人造大氣,室外的天然大氣層在升壓改造後已經可以開展大規模種植業了。
盡管如此,火星真正的支柱産業還是礦産開發,包括本土的氘燃料開采以及臨近的小行星帶的稀有資源開發。目前為止,人類一切太空殖民計劃的思路皆是如此:取宇宙可盡之力,供養地球。
在火星殖民的最初,心系地球的移民不曾對這一點有所質疑。等到地球的舊時代秩序崩塌,火星人口代際更替,将火星而不是地球視為故鄉的新人類漸漸成為社會主流。三戰前夕的談判與其後NASA的撤出和歐空局的入駐造成的政策不穩定對此也有影響。火星居民認為自己被當成了談判的籌碼,沒有被給予應有的地位。殖民者對地球的不滿日益增長,甚至爆發了幾次針對獨聯體防衛部隊的沖突。
受限于工業發展的不平衡和軍工實力的全面不足,火星社會盡管已經是人類在宇宙的殖民地裏最自給自足的一個,仍然不能、甚至再過幾世紀也未必能對獨聯體造成威脅。如此局面下,火星居民做了他們能做的一切抗議與威脅,包括罷工游行和秘密聯絡亞盟與泛美共和。後者可能更有效些。在泛美共和秘密給出回應的同時,歐洲獨聯體宣布接受談判。
火星社會的訴求是獨立,得到的卻與訴求略有不同。獨聯體取消了火星作為歐空局防衛部隊屬區的政策,轉而承認了火星作為獨聯體成員的自治權。作為補償,獨聯體承諾将讓火星擁有完整的工業體系,但方式與火星作為歐空局屬地時手把手的教授方式不同。獨聯體開辟了火星與地球的教育通道,承諾除國防軍事外零技術壁壘。
這本來只是讨價還價與拖延時間的行為意外地起到了文化侵略的作用,首先被學習的不是基礎工業,而是信息産業和全息技術。現在,火星包攬了人類社會的一切非實時的大型計算,全息技術在火星的應用甚至超過地球。尤裏安關于太空航行與全息技術的固有印象,也大多來自火星企業的宣傳。
尤裏安再度用上了他的面具、虹膜片和矽膠指紋套,以及用假身份注冊的虛拟現實。去金星時他還做了一次全身除毛,盡量減少自己可能掉落在金星太空塢的皮屑毛發,連去酒吧時沾過唇的酒杯都全部拿回了船上。在火星,這種謹慎就不那麽必要了。地球政權對其他行星的掌控能力随距離遞減,而且地外行星是獨聯體而非泛美聯盟的領地。以尤裏安旁聽會議了解的信息,火星跟亞美印加的信息交換還沒到值得他全副武裝警惕的程度。
他正逐漸逃出為他織就的牢籠。這個事實令尤裏安情不自禁地想要微笑。
Z盯着莫名其妙陷入神游的尤裏安,半晌,一巴掌拍在他後腦勺上:“走了。”
入境審查順利通過,Z和尤裏安被請到隔離室等待他們的擔保人辦完對接手續。火星的太空港非常繁華,大型飛船大多是去地球的往返民航,而小型探索船則是去往小行星帶的采礦船。他們在落地窗前,看一道道焰火劃破火星稀薄的大氣。
“你的擔保人值得信任嗎?”Z忽然問道。他倚在廊柱上,視線仍然落在窗外:“不是關心你,只是我得知道一會兒什麽能說什麽不能。”
尤裏安挑起眉梢,意外于Z的體貼。他玩笑道:“不能說F字打頭的單詞,類似的也不行。”
Z翻了個白眼:“我沒問這個。”
“但只有這個不行。”尤裏安從椅子裏站起來,拍了拍Z的肩膀,示意他看向隔離室外的走廊。一位瘦小的女性正隔着玻璃向尤裏安揮手。他向前邁了一步,回以一個腼腆又親近的微笑:“別的都可以,什麽都可以。她是我的老師,她了解我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