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位普通的太空牛仔能買到阿爾伯特號,就算他再有口碑再有履歷,聽起來也不大可能。說是NASA解散了所以打折賣,實際上這前沿技術的結晶能便宜到哪兒去?真正把價格壓低的原因是阿爾伯特二號船的存在,以及某個一號船的巨大缺陷。這個缺陷使得阿爾伯特號的聚變引擎幾乎不可用。
實際上這個缺陷在二號船研發時已經得到了解決,但第三次世界大戰後重建的泛美共和不足以繼承全部航天項目的信息,當時賣船的新政府商務代表甚至沒有提到近光速特性。他們直接按照普通裂變與太陽能飛船的價格賣出了阿爾伯特號,而Z也的确是這樣使用它的。他大概飛了三四次地球到金星的常規貨運航線,然後就是那一趟金星到水星的客運,阿爾伯特號剛離開金星不久,便遇上了X50級太陽耀斑。
客戶是中間人耶索特介紹的,一個有錢又頑固的老頭子,堅決拒絕為太陽耀斑而泊入金星空間站。Z後來去查了查,原來是個三戰後崛起的金融巨鱷,在泛美共和背着的經濟犯罪類罪名夠他入獄兩千年了,不過商業寡頭的“半衰期”往往比政治寡頭的更長。
Z對這種把錢看得比命重要的人向來沒什麽好感,他打算對方繼續堅持的話就直接綁起來,強行泊回金星空間站,客戶卻對他咆哮,問他為什麽要為太陽耀斑避難,既然他開着的是一艘阿爾伯特號。
那是Z第一次意識到阿爾伯特號的特異之處。高能質子的侵襲中,他關掉了引擎和重力,穿上太空服,心醉神迷地研究着輪機室最深處的聚變托卡馬克裝置。這艘能飛到0.3%光速的船,就像是太空探索的黃金時代之後,沐浴在餘晖裏,一位驕傲而落魄的末代皇帝。
巨鱷客戶付了Z大筆酬金。他拿着這筆錢,又在中間人耶索特那裏背下了巨額債務,去購入了還不到NASA試航用量五分之一的氦-3,然後将這些氦全部喂給了不知餍足的阿爾伯特號。
向着未知處,他飛去了。
一切都很順利,聚變引擎順利啓動,太空低溫超導持續運行。第一個托卡馬克裝置脫離臨界條件時,飛船速度剛剛達到設計速度的20%,卻已遠超過任何Z曾經開過的船。他不像全盛時期的NASA那樣擁有絕大部分人造航天器軌道調用的權限,為了避免交叉軌道幹擾,Z得把這艘船的試航航向設置得很偏。預設的黃道面外坐标就那麽幾個,他選擇了南門二。在第三十三天的時候,他已經朝着那無人處飛出了10個地日距離,觸摸到了載人航天器向外探索的邊緣。
“10個地日距離!”尤裏安感慨道。從地球出發,沿着黃道面計算,這将是土星的軌道位置。他像小孩子似的舔了舔嘴唇,為這奇妙的冒險故事而感到興奮:“最後你到達了多遠?”
“62.5個地日距離。”Z說。
“……哇哦。”
饒是有所預料,尤裏安仍驚在原地,半晌才出聲。他肯定Z這個數字已經超過任何載人航天器的記錄了——考慮到普朗克號這個變數,至少也是超過了任何成功返航的載人航天器。
返航。
尤裏安被激動與豔羨幼稚化的大腦緩緩恢複成年人水平。他疑惑道:“然後呢?你怎麽調整軌道返航?”
那可是艘近光速的船,返航要費的功夫跟啓程一樣多,甚至更多。南門二所在的方位角正是旅行者37號探索過的,尤裏安在飛行執照的考試材料裏翻到過,那裏什麽都沒有。遠離恒星的方向也沒有足夠強的引力供Z利用。阿爾伯特號有足夠的能量自行調整嗎?
“我沒有。”Z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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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該返航了,但是他沒有。
Z是在第十四天意識到這件事的。返航需要變速,也就是重新啓動托卡馬克裝置。托卡馬克的穩态運行技術已經很成熟,普通聚變反應的啓動也已經不成問題,但氦-3的聚變臨界溫度遠高于其它同位素。地面啓動可以使用輔助手段,而太空中啓動卻可能因為能量約束時間不夠而無法達到等離子體臨界條件。這個可能,量化為成功概率大概是30%。
不是一個令人絕望的數字,問題在于每一次嘗試的代價。
托卡馬克要求全超導,而一次失敗的啓動在破壞超導條件之前,都會有氦燃料的不充分反應,導致裝置內氦-3豐度變化。為了保證機動性,阿爾伯特號上沒有氦-3的同位素分離系統,而只有确定豐度以上的氦-3才有可能達到臨界狀态。每次失敗,托卡馬克裝置上當前裝載的氦-3都必須全部廢棄,重新注入全新的高豐度氦-3。
NASA試航時也正是因為如此才耗盡了全部氦儲備。
NASA的試航航線是土衛到木衛,木星的引力勢阱為阿爾伯特號的減速入軌提供了便利,并且全盛時期的NASA有整個月球的氦-3,足夠支撐多次變速嘗試。他們能靠試解決這個30%概率陷阱,而Z購買的氦-3僅僅勉強填滿托卡馬克裝置兩次。阿爾伯特號已經燒幹了一半的船載氦燃料,另一半也不再有能達到臨界條件的豐度。裂變燃料和太陽能在這個速度上的變速變軌基本沒有作用,而遠離黃道面的方向甚至都沒有巨行星的引力供他利用。
阿爾伯特不可能返航。
尤裏安問道:“這是一道智力問答嗎?給定了一大堆不可能條件,問主角如何脫困,其實有非常合理且簡單的途徑被忽略了……像敘述性詭計那樣?”
他短促地笑了一聲,聲音裏顯露無疑的緊張簡直對不起那數十個父親專門請來教他社交技巧與情緒掩飾的老師。他聽得太入神,都不知何時Z已經換了個姿勢,側過臉,背對着他。小夜燈的光消融在黑暗裏,照亮Z後頸處裸露的一小段皮膚。
“并不合理,倒是很簡單。”Z說。
他的語調裏有某種東西,讓尤裏安不得不放緩了呼吸。
“流浪行星,聽說過嗎?”
尤裏安聽說過。
那些行星不屬于任何行星系統。它們有些是恒星系形成行星系統的過程中被錯誤地彈射出來,有些是後期受到其他行星等天體的引力影響而被抛出。在後一種情況下,甚至不需要撞擊,那一對龐然大物甚至得不到一個貼面禮。他們被彼此吸引,在不同的軌道不同的方向上加速與減速,然後其中一方失去恒星的束縛飛去星際空間漸漸冷卻,一方留在被劇烈拉伸的橢圓軌道上徒勞地往返。
流浪行星沒有恒星的能源,它們或許足夠重,能有大氣護住地心那一點炙熱,但它們沒有恒星持續不斷的熱源催動生物演化。尤裏安記得小時候新聞裏談起這樣一顆流浪行星出現在數光年外,它冰冷而寂靜,像一具殘骸。
“一顆流浪行星,發展出超越人類水平的太空旅行技術。它的居民感受到威脅,調轉了正在靠近它的阿爾伯特號的航向。”Z聳聳肩,“是挺不合理,但這就是‘排除一切不可能之後的可能’。”
阿爾伯特號比Z先看到它。自動導航儀報警時,Z還以為是顆路過的彗星。宇宙空曠寂寞,Z在虛無中獨自飛行了一百多天,這是探測範圍內的第一位訪客。它喚醒了Z已經麻木的時空感知。很快,Z意識到這次的客人比彗星大得多。從直徑和引力來估算,那是一顆比地球稍大的類地行星。
盡管阿爾伯特處于近光速,在這種距離下利用裂變引擎閃避一顆行星還是很容易的。不僅如此,Z已經在構想,試圖利用這顆流浪行星作為引力彈弓來變軌。按照這顆行星的質量和半徑,阿爾伯特號能得到的速度變量大概只有自身速度的1%,但說不定他們還能遇到100顆這樣的行星呢?
——騙人的。Z不覺得前程會有一百顆流浪行星等着幫阿爾伯特號變軌,他只是在去死的漫漫征途中感到無聊。
相遇前的十幾天裏,Z仔細地記錄了流浪行星的軌跡,準備調整阿爾伯特號的航線。流浪行星的速度很快,甚至遠超過太陽系內最快的水星,留給阿爾伯特號變軌的容錯區間也非常窄,一不小心就會墜毀。Z不是很在意這件事,畢竟他差不多是必死無疑了,而流浪行星,一切人類科學都預言流浪行星是冰冷的墓地。就算墜毀,阿爾伯特號也不會成為白垩紀大滅絕的兇手。
但Z早該在發現太陽系內的流浪行星時就放棄對人類科學的信仰。
在阿爾伯特號開啓裂變引擎後不久,尚未介入流浪行星的軌道的一個平凡時刻,警報響了。Z甚至聽不出第一個問題出在哪兒,因為整艘船上能報警的全部都在響,這情景仿佛他正駕着阿爾伯特號沖進太陽。
Z沒有足夠的時間思考,幾乎在同一瞬間,他毫無防備地失去了意識。這對于一位老練的太空牛仔而言是不同尋常的。不論是窒息還是黑視,能造成意識喪失的危險總會在身體上有些征兆,而這次什麽都沒有。Z睡了漫長的一覺,醒時阿爾伯特號在赤經14時的方向,土星軌道附近一條陌生的航線。警報們安安靜靜,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就是那一顆流浪行星。撞上它的前一刻我還在執迷不悟地沖向太陽系邊緣,後一刻我醒來,阿爾伯特號已經返航,正在接近土星軌道。”Z平淡地總結道。
簡單一句話裏包含了太多信息,簡直像是信口胡說。尤裏安愕然片刻,問道:“然後呢?”
“然後?”Z瞥了他一眼,“然後我就回來了。擺脫土衛戰亂花了一些時間,海盜轟掉了這艘船的第三級桁架,上個月到月球才修好。”
因為歐空局的開發政策,木衛和土衛一向是混亂的代名詞,尤其是土衛,亂得像地獄,後來礦工聯盟成立才好些。尤裏安在心裏算了算,11年前,正是土衛礦工和海盜們僵持不下的時候,逃出土星幾乎稱得上一次“偉業”。可那也是11年前的事了,Z居然耽擱到最近才去維修桁架。
“這11年,你沒有回過地球?”尤裏安問。
“回去幹嘛?”Z嘲諷道,“跟一群連地球都沒出過的穴居土著聊全息布加迪跑車嗎?”
尤裏安明智地保持沉默。他想起中間人耶索特對Z的介紹:唯一能在土衛戰火中穿行的太空牛仔。按照Z的說法,11年前他一直在跑金星到地球的航線,那麽這業內的聲名全是近些年創造的。他真的留在遠離太陽的地方整整11年。
就為了那個流浪行星的故事?尤裏安抿了抿嘴唇。流浪行星,發展出文明,而且是高等文明,足以切入太陽系而不被探測到,足以将一顆出膛炮彈似的阿爾伯特號送回土星。與其說是奇跡,不如說是魔法。
太超前的科技都是魔法。尤裏安已經過了相信魔法的年紀了,但倘若Z說的是真的,尤裏安倒是能理解Z的人類草履蟲論。
“流浪行星,你報告過這件事嗎?歐洲獨聯體,泛美共和,亞盟,甚至是亞美印加……”尤裏安不敢盡信,可當他看向Z,卻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要相信對方說出的一切荒謬言辭。未知的科技與未知的威脅是太空探索的最大動力,Z所描述的這顆流浪行星恰好将兩者都滿足了。他低聲道:“你為什麽不報告它?歐空局得知消息,必然會将遠太陽系探索重啓,不惜一切代價。如果那是真的……”
“假的。”Z說。他看起來忽然變得意興闌珊。
“哎?”
“假的。”Z重複道。他把酒瓶裏剩餘的酒液盡數引到飲料杯裏,沉默地喝掉了。借着小夜燈暖黃的照明,尤裏安看見Z的喉結移動,像是要把浮在舌尖的吶喊盡數吞下。
尤裏安猶豫了一會兒。他的好奇心被完全調動了,可Z看起來根本不想開口。他對此不是完全無能為力。激将、引誘,甚至逼迫,使他人開口的方式那麽多,畢竟尤裏安在亞美印加的學習沒有白費。但他不想這樣算計Z。尤裏安擡頭望過去,Z正把酒瓶系回儲物櫃把手上。他輕蹬牆壁,飛到了主控室另一側。
“睡前故事聽夠了?”Z的聲音從黑暗裏傳來,“睡吧。”
尤裏安輕輕嘆了口氣。他放棄追問,情願将這古怪的氣氛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