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主控室的照明降低到稱得上幽暗的程度,Z借着那微弱的燈光扯開儲物櫃的門,從裏頭拽出一盞小夜燈,扔給了尤裏安。
超氧化锂電池供電的純功能性小夜燈。又是一樣時代感超群的産品。
“就這個,沒別的了。”Z說,“一切電子設備失效,船上除了生命維持系統之外的功能全部關閉。沒有能源、重力,連娛樂系統都沒了。活動區域僅限于主控室。這24小時裏我們就只能——飄着。”
尤裏安打開小夜燈,将手掌放在燈前,借着漫反射光看清了Z的表情。他漂浮在主控室的空氣中,整個人癱成一張“大”字,看起來非常無聊。尤裏安想了想,提議道:“如果你願意,咱們可以聊天。”
Z沉默了片刻,答道:“我以為你早就知道,我的聊天時候就是一條毒蛇。”
“不是特別致命的那種。”尤裏安聳聳肩。
事實證明,一個不會聊天的人就算有了聊天的意圖也不能迅速掌握聊天的技巧,就算他的聊伴是尤裏安這位Z親自蓋章的花言巧語者也不行——Z在聽尤裏安說話的時候不停地插嘴,一刻都安靜不下來,輪到他講了,又完全不懂得坦誠分享自己的經歷與觀點。當一切幽默、諷刺,和垃圾話都被用完的時候,Z盯着天花板自言自語道:“這不行。”
他轉身抓住儲物櫃把手,翻出來他那套太空服。尤裏安震驚道:“你不必——不聊天也沒什麽,你不必在太陽耀斑期間躲去艙外吧。”
Z翻了個白眼:“我就是去趟廚房冰庫。”
生活區不完全在太陽耀斑警報時的屏蔽範圍內,所以Z換上了太空服。尤裏安獨自待在主控室,等得心神不寧,到看見走廊處漸漸靠近的太空服頂燈時才松了口氣。過了幾秒,他發現對方手裏端的居然是兩只無重力飲料杯和一瓶酒——尤裏安認出那正是他帶上船的那批酒當中的一瓶,連他都還沒嘗過的金星特産。
Z一跺腳飄起來,把酒瓶系在儲物櫃的上層把手上,然後扔了只飲料包給尤裏安。無重力的飲料包再怎麽優雅精致也離不開吸管設計,Z這個更簡潔,就是個套着奶嘴的标準太空杯。尤裏安隔着塑封嗅了嗅,Z遞給他的那杯怎麽聞都不含酒精。他抿了一口,認為這要麽是那套“阿爾伯特號拒絕酒鬼”的老規矩,要麽是“關機斷電時期禁止飲酒”的新措施。然而他一擡頭,便聽見Z宣布道:“我醉了。”
尤裏安訝然道:“我以為這是水。”
“你的是水。”Z答道,“關機期間也不能掉以輕心,船上得有一個人保持清醒。你雖然不專業,但極強的學習能力和值得稱贊的責任感彌補了缺陷。”
……Z剛剛是不是誇他了?
尤裏安不确定地望着Z手裏癟下去的飲料包:“這是酒還是吐真劑?”
Z笑了,不含諷刺意味的那種:“酒。如我所說,我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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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這種酒。”尤裏安評價道。
“喝醉的時候我更好溝通,”Z瞥了尤裏安一眼,“但別指望我清醒的時候會繼續跟你談這個。”
所以這是Z想出來的繼續聊天的方法嗎?尤裏安竟覺得有點可愛。
“那,現在我們該談些什麽?”尤裏安問。
Z直白道:“我不知道,鑒于我是我們兩個裏不社交的那個。”
Z這樣坦誠,倒使尤裏安不知如何應對了,仿佛說什麽都配不上Z剝開尖刺露出的這一點花蕊。他猶豫道:“也許……我們可以談談普朗克號?”
“普朗克號沒意思。”Z一撇嘴,“慢得像老年代步車。做那麽大幹嘛?去小行星帶當靶子嗎?”
尤裏安好笑道:“我以為你喜歡它。”
“為什麽?”
Z在尤裏安頭頂翻了個身。他原先是側躺在儲物櫃旁,現在換成了超人式雙手抱胸漂浮的站姿,一雙眼緊盯着尤裏安。說實在的,尤裏安覺得這個防禦性的姿勢就能說明問題了,不過他不打算如此回答——難得Z這麽好說話,他不想當打破氣氛的那個人。
“在EM-1的時候,”尤裏安說,“他們談起普朗克號,你似乎有話說。”
“沒有。”Z想也沒想,直接否認了。尤裏安挑起眉毛,借着小夜燈暖黃的光擡頭看他。Z移開視線,不肯跟他對視。
“你醉了。”尤裏安指出。
“……普朗克號是艘很沒意思的船,”Z沉默片刻,不甘不願地開口,“但它去的地方不錯。”
他拽下不知何時飛到儲物櫃頂的酒瓶,打開塞子,一團碧綠的酒液忽然借着慣性彈了出來。Z伸出舌尖舔了舔,臉上露出懷疑的表情,但還是一口将它吞掉了。尤裏安專心致志把玩着上古小夜燈,假裝沒看見Z銷毀自己手滑的罪證。
“普朗克號甚至都不算一艘船——它就是一場自殺狂歡。”Z的語氣很微妙,說不好是批判還是反諷,“先驅者號,旅行者號,新視野號……那麽多無人飛行器,給出來的訊息太明顯了。誰都知道太陽系邊緣沒什麽值得探索的。”
這不是Z的想法。尤裏安想。他聽過Z的太空宣言,這是一名太空擴張主義的理想家。
“我想聽你的想法。”尤裏安說。
“我的想法?”Z短促地笑了一聲,“我沒有想法。就困死在太陽系,有什麽不好?”
這諷刺更明顯了。然而尤裏安沒有提“醉了”的事。Z語意裏的悲涼和諷刺同樣尖銳。
“普朗克號就是在自殺。”Z說,“你看過它的航線圖嗎?離開土星之後它們将把航向偏轉到赤經14時29分,赤緯-62度。耳熟嗎?這艘船根本不是沿着黃道面出發,目的地也不是柯伊伯帶。它想去更遠。奧爾特雲,乃至太陽系外。”
奧爾特雲,甚至太陽系外。尤裏安知道那個方向,離太陽最近的另一顆恒星,之間是将近十萬個地日距離。這個距離交給阿爾伯特號飛,也得幾百年。普朗克號比阿爾伯特號的加速能力差得多,說不定要飛上幾千年。這怎麽可能呢?
尤裏安擡頭望着Z,後者一半面孔浸沒在陰影裏,嘴唇抿成一條嚴肅的直線。他看起來一點都不像在胡說八道。
尤裏安忽然記起了他在亞美印加旁聽的一場內部醫療預案。考慮到普朗克號作為探索船多得出乎意料的船員數和并不誇張的規模,他想到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
“冷凍艙……”尤裏安不可思議道,“難道普朗克號當時是打算用冷凍休眠技術?不,這是違法的吧?休眠複蘇技術就算在今天都不成熟,根本通不過倫理審查。”
“他們已經用了。”Z漠然道。
為了保證機動性,探索船不能像殖民船那樣擁有能容納大量居民的生活區。普朗克號雖然相較于阿爾伯特號顯得大,卻也只擁有數十個艙室。其中個位數的艙室住着正式船員,剩下的塞滿了冷凍繭囊和沉睡在繭囊裏的備用船員。這些睡美人的時間在接近絕對零度的低溫裏凝結成琥珀。
第一批正式船員包括伊萬諾夫船長和一支七人團隊。他們将盡自己的可能将船駛向更遠處,等正式船員之中某人覺得自己不再勝任時,他或她需要去冷凍艙喚醒一名同僚補充。在這個過程中,他們極有可能什麽都不會發現,只是重複着朝生暮死。這一支團隊要像這樣更替下去,直到這艘船再也飛不動為止。他們去無人之境,在遙不可及處為地球探索彗星與微塵。
尤裏安打了個寒顫。
伊萬諾瓦女士,弗裏德曼,那些生活在EM-1的普列謝茨克人,他們必然也是知道的。即便如此,他們仍然将家國理想寄托在普朗克號上。而伊萬諾夫船長和那兩百多名船員,他們寧肯成為叛國罪人,也要将這樣一艘船駛出港灣。從起航到未知的永遠,他們必須磨滅人性,将包括自己在內一條條鮮活的生命當做一件件備用的零件使用,直到毀損殆盡。他們怎能做出這樣狂熱的決定?
“覺悟,”Z說,“去無人之境必須的覺悟。你以為宇宙這個詞聽起來很浪漫嗎?不是的。宇宙殘酷無情。”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氣氛低落一如主控室內幽暗的照明。舷窗近在咫尺,尤裏安想推開它,去看一眼太陽,或者随便哪一顆恒星,他想打破這死寂去看一眼鮮活燃燒的生命。但他很快想起眼下的處境。阿爾伯特號已經收起桁架,兩側的太陽能板交疊在主控室前屏蔽太陽耀斑,就像胎兒在子宮內蜷起身體,将臉孔埋進手臂裏。
尤裏安的焦慮無從排遣。他咬開飲料包的蓋子,放慢動作,啜飲着其中僞裝成酒液的飲用水。或許是交談造成的錯覺,他感到輕微的燥熱。尤裏安扯了扯自己的襯衫領口。
“別亂動。”Z命令道。
尤裏安以為自己又觸犯了什麽阿爾伯特號安全守則。他停下動作,但那燥熱不肯跟着它停下。尤裏安猶疑道:“你覺得有點熱嗎?這裏……”
“……多喝水。”Z答道。
盡管Z答非所問,尤裏安已經習慣于從Z的回答裏挑出有意義的部分:“所以确實是有點熱。”他仔細地思考片刻,忽然恐慌起來,不能自制地倒抽了一口涼氣:“Z?請告訴我這熱度不是因為散熱問題。”
“不然還能是什麽?”Z挑起眉,看了一眼因他的回答而驀然站起來,連飲料包也脫手而出的尤裏安,“別那麽大反應,生命維持系統還開着。”
“……你确定?”尤裏安捉住剛剛震驚之下脫手飛出的飲料包,緊張地抿了抿嘴唇。
“又不是第一次。”
Z說着,朝着某個方向示意了一眼。應該是在指太陽耀斑。尤裏安不能理解他是怎麽在完全沒有參考物的漂浮狀态下确定太陽方向的。
這是尤裏安的第一次長途太空飛行,而他們遇上的是每個太陽活動周期中最高級別太陽耀斑。尤裏安心理上知道他們在阿爾伯特號裏,有足夠屏蔽,說不上絕對安全——在太空裏誰都不改指望那個,但至少不比他們平時航行更危險。
盡管如此,他就是無法徹底安心。宇宙浩瀚而陌生,仿佛在這裏人不再為人,而是一堆碳氫氧原子。
宇宙一視同仁。
“你之前遇到過?”尤裏安輕咳一聲,換了個話題,“這個級別的太陽耀斑。”
他刻意轉移注意力,不再關注宏大到令人恐懼的客體,而在心裏回憶着太空飛行執照的筆試資料。目前這次太陽活動周期的高年剛剛開始,再往前追溯是11年前,一段漫長的時間。那時Z的年紀是……
“11年前,也是X50等級的耀斑。”Z說。
或許是尤裏安表情裏的惶惑與渴切太明顯,Z大發慈悲地主動問道:“想聽?”
尤裏安慎重地點點頭。
“其實也沒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