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歡迎儀式沒有一個排,連一個班都沒有,只有三個看站姿就沒受過職業訓練的年輕人倚在牆壁上,兩個在聊天,一個低頭擺弄着自己的終端。離他們最近的小個子被忽然打開的區域隔離門吓了一大跳,匆忙地向尤裏安舉起手裏的槍。
“呃……”
在尤裏安構思出合适的交涉辭令之前,Z欺身過去,出其不意地繳掉了對方的武器——又一把異丙酚麻醉槍。
“我們沒有敵意!”
被Z用膝蓋抵住喉嚨壓在身下的小個子大叫道。尤裏安趕緊蹲下撿起那把麻醉槍,警惕地指着還沒反應過來的另外兩個年輕人。
“你們是誰?”Z問道,但很快根據觀察給出了自己的回答,“RKA?”
尤裏安眨了眨眼。RKA,俄羅斯宇航,這個名詞跟異丙酚一樣有歷史感。三戰結束之後世界上就沒有俄羅斯了。歐洲獨聯體掌控了地球上那片廣袤的土地,同時也繼承了RKA包括火星開發和遠太陽系探索項目在內的全部太空計劃。這裏應該已經是歐空局的領地。
“我們是普朗克號的船員。”被尤裏安指着的金發年輕人舉高雙手,回答道。尤裏安對這艘船名沒有反應,反而是Z驚訝地擡起頭。那小個子趁機掙紮起來,然而一切努力都敗于殘酷的體格差。金發年輕人向他搖了搖頭,小個子暫時安分下來。
“普朗克號已經失聯了。”Z冷淡地回應。他的聲音平穩,右側的手臂卻隐隐露出青筋,很明顯在靠攥拳壓抑情緒。尤裏安不動聲色地靠過去,用身體擋住Z的小動作。
“我們返航了。”金發年輕人說,“你開的是阿爾伯特號,你知道這兩艘船有多厲害。我們飛到了奧爾特雲,然後返航了——啊!”
他捂住下巴,怒氣沖沖地瞪着忽然把頭盔砸向他的Z。
“不要胡說,”Z警告道,“我開的是阿爾伯特號,我知道人類的極限在哪裏。普朗克號根本不可能返航。而你,小子,普朗克號起航時你還沒出生。”
Z叫那年輕人小子,尤裏安稍微分了心。他想,他大概跟那年輕人一般大,而Z也不過大那年輕人幾歲而已。具體幾歲,他就猜不到了。
金發的年輕人臉色漲紅,但沒有反駁。他的黑發同伴退了一步,尤裏安立刻調轉槍口指向他。
“我不是要通風報信。”黑發年輕人說。他顯得很緊張,一直在看Z和他膝下的小個子:“我們真的沒有敵意,也沒有騙你——沒故意騙你。那艘船,那艘——那艘普朗克號,那是他父親的船。”
單論年齡,普朗克號的确是艘父輩的船。它出生在一個世紀前。它的研制譬如太空探索黃金時代的落日,它的揭幕伴随着戰争號角的吹響,而它的起航哨是投降的鳴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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擴張時期的全面戰争是毫無裨益的。等宇宙擴張陷入了燃料與資源的僵局,用一次世界大戰來進行資源再分配就變得順理成章。
轉折點在于人類科技的極限。在美洲,這極限是NASA領導的近光速飛船阿爾伯特號;在歐亞大陸,這極限則是RKA領導的遠太陽系探索飛船普朗克號。阿爾伯特號先人一步,以0.3%光速的速度和巨量的氦燃料消耗使人類觸摸到了玻璃穹頂,引燃了戰火。第三次世界大戰發生的時候,探索太陽系邊緣的普朗克號飛船還未發射。它停泊在普列謝茨克基地,冷眼旁觀戰火席卷歐洲。
或許早在哈薩克斯坦加入亞盟并開放拜科努爾發射場時,普朗克號已經有了預感。當白海城失守,歐洲獨聯體利用貿易戰和壓倒性的技術優勢入侵俄羅斯腹地時,船員與基地所有人一起下了那個決定。普朗克號的發射發生在普列謝茨克投降前一日,官方說法是船長擅自起飛,數百名船員被判叛國罪。但事實如何,稍微接觸航天常識就能明白。哪有飛船能不與地面通訊而順利點火呢?
當時的地面人員此刻就在這裏。
尤裏安略顯尴尬地坐在EM-1會議室的沙發椅上。他早已習慣會議與談判,但那些商業會談專業精致,不是這樣——白發蒼蒼眼瞳渾濁的老人,身上工裝還沾着機油的女性,輪椅上的中年男子——太生活化了,甚至使尤裏安感到不适應。
他不動聲色地瞥了Z一眼,後者正雙手交疊墊在下巴下,一雙眼刻板地平移着,打量眼前所有人。尤裏安忽然有點想笑。他認得這個,Z第一次見他時就是這樣。仿佛一種應激反應。
“我們沒有敵意。”這句話第三次出場,說出它的是一位自稱普朗克號船長遺孀的年長女性——那金發年輕人的母親。
Z冷笑一聲:“是嗎?我可看不出來。”
“的确如此,”伊萬諾瓦女士那雙憂郁的眼睛與Z對視,語調裏飽含真誠,“我們只想與阿爾伯特號的所有者進行一次面對面談話——遠程通訊會被歐空局竊聽記錄。我們沒有傷害的意圖。沒有切斷重力緩沖區的供氧,也沒有使用殺傷性武器。”
“因為我們随身攜帶艙內供氧設備,而你們根本沒有殺傷性武器。”Z皺眉道,“停止對我使用話術。這兒有人比你們更擅長花言巧語。”
他是在說我嗎?忽然被瞪了一眼的尤裏安有點兒拿不準。
Z沒有給對方解釋的時間。他直截了當地問道:“我對你們的民族主義不感興趣。說重點,你們為什麽要聯系我?”
“……為了尋找普朗克號。”那輪椅上的中年男人終于忍不住開口。尤裏安認出了這個聲音。正是向阿爾伯特號發送太陽耀斑警報的那個有口音的男聲。
男人名叫弗裏德曼,曾經是普列謝茨克基地的首席計算員。基地主管在普朗克號發射的次日便向歐洲獨聯體投降,他們這些技術人員被看管起來,在戰争結束後進入歐空局,作為底層員工承擔基礎性工作。弗裏德曼曾以為這就是他的人生了,直到普朗克號失聯的消息出現在新聞上。
對普列謝茨克人而言,普朗克號不是一艘船,是RKA乃至整個國家最後的尊嚴。普列謝茨克人寄托其上的要麽是理想,要麽是親人。正因如此,這艘船直至飛抵土星前仍在同地球保持聯絡——當然,不是同歐空局,也不是戰争期間解散的NASA,他們主要聯系的是沒有參和這件事的亞盟。弗裏德曼每周都能在洲際新聞上看到船長伊萬諾夫的彙報。他們甚至在土衛二接受了一次補給。
然後事情就發生了。
就在他們飛越海王星軌道後不久,普朗克號不再傳回任何信號。譬如大航海時代一艘遠航船,它可能還在預定航線上緩慢推進,也可能沉沒在礁石與小行星之間。當它不主動發訊時,依靠人類現有科技,是不可能從柯伊伯帶認出它的。普朗克號從此消失在人類的視野中。
弗裏德曼報名了巨行星開發計劃。直到他真正能前往土衛時,相關項目已經被取消又重啓了差不多四次。這還未到盡頭。他到達土衛二恩克拉多斯看到的第一條新聞就是獨聯體對巨行星開發計劃的公投結果。從那一刻起,木星和土星成了字面意義上的法外之地,海盜和叛亂占領了所有秩序的空間,歐空局的巨行星開發團隊失控,弗裏德曼趁機聯系了太空牛仔,得知伊萬諾瓦女士正付出高價希望聯絡到有相似經歷的其他普列謝茨克人。他們最終聚集到廢棄的EM-1,這座普朗克號的先遣船上。
他們別無所求,惟願等待普朗克號歸來,就像等待奧德賽歸航的佩涅洛佩。
“我們有普朗克號的航線圖。它一定還在路上,就在那裏,只是關閉了通訊。”弗裏德曼那铿锵有力的男中音洩露出輕微的顫抖,像滿溢的情緒終于鑽破極地的冰面,“我們選擇EM-1是因為它還能飛。但它飛不遠了,不能跟随普朗克號飛越土星。全人類能跟上普朗克號的船就只有一艘。”
Z不置可否。
弗裏德曼身體前傾,懇切道:“阿爾伯特號,你擁有阿爾伯特號,人類最快的船,難道僅僅是想讓它做一艘牛仔的貨運船嗎?你可以去天王星,海王星,甚至是柯伊伯帶。我們請求你,去那裏,追上它,找到普朗克號。這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他言語裏的悲怆擲地有聲。會議室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我‘可以去柯伊伯帶’,”Z重複道,他的眉梢漸漸挑高,“這話倒是不假……可又跟普朗克號有什麽關系?”
尤裏安眉心一跳。縱然弗裏德曼的請求無異于讓人送死,至少也是發自內心的理想與情懷。Z這句話實在是非常粗魯。
Z又用上了那種專門惹惱人的視線,緩緩掃過會議室裏因為他剛才發言而面露不忿的人群:“如果我要去柯伊伯帶,那不會是因為普朗克號,也跟阿爾伯特號是什麽樣的船沒關系——我去那裏,只能是因為我想去。”
伊萬諾瓦女士帶他們離開會議室。她替弗裏德曼道了歉,仿佛将Z和尤裏安捉來完全是那輪椅上的男人自作主張。Z不樂意理睬她,尤裏安卻很明白她的苦處。做這樣一批散兵游勇的臨時領導者總是很難的,尤其是當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致時。尤裏安從那金發年輕人輕浮的說辭與态度便能看出,沉浸在普朗克號時代的上一代與沒經歷過戰争的下一代之間早就有了鴻溝。直到四分五裂之前,她還能将這群體維持幾年呢?
本着這樣憐惜的心态,尤裏安接管了與伊萬諾瓦的談話,将氣氛從尴尬中拯救出來。後者感激于尤裏安的善意,贈與他“普列謝茨克友誼的紀念”,又提議道:“EM-1上還有空餘的房間,太陽耀斑期間你們可以待在這裏。我保證沒有人會打攪。”
“太陽耀斑預警,那是真的嗎?”話題至此,尤裏安順便問道,“另外五座太空站都沒有給出預警。”
“是真的,”伊萬諾瓦女士露出一個傷感的笑容,“倘若我們這些普列謝茨克人還有什麽值得驕傲的,那就是這個了。弗裏德曼當年的博士論文是太陽的大氣活動預測,他在歐空局工作了七年,從來不曾洩露這個技術。”
Z冷哼一聲。尤裏安猜到他的評論一定是“狹隘的民族主義”。借着袖口的遮掩,他捏住Z的虎口輕輕一掐,示意他閉嘴。Z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徑直向來時的重力緩沖區走去。
“Z?”尤裏安疑惑道。伊萬諾瓦女士也開口挽留:“離太陽耀斑預警還剩10個小時,不夠你們前往火星。請不要無謂地冒險。”
“不需要,讓他們撤掉警告。”Z不耐煩地解釋道,“阿爾伯特號是聚變飛船,為核聚變設計的屏蔽層足夠應對太陽耀斑。”
尤裏安震驚地望着Z。他是認真的嗎?既然如此,他們何必冒險進入EM-1?
Z撇了撇嘴,給了尤裏安一個“都怪你”的眼神。
直到他們回到阿爾伯特號的主控室,Z才說出了真正的原因。
“安全條例,”Z忙着修正航線,心不在焉地說,“我還不打算為你對抗軌道防衛部隊。”
尤裏安過了幾秒鐘才反應過來。飛行手冊裏安全措施全章入刑,接到預警後不按規定步驟操作有可能被太空站舉報為危害公共行駛安全,可以被武裝收押,記入檔案并罰款。罰款對尤裏安不算什麽,反而是登記可能導致的身份暴露更令人憂慮。他們還在火星軌道內,位于歐洲獨聯體的行政區,受獨聯體的火星軌道防衛部隊管轄。
這種責任感也是太空牛仔的标準配置嗎?
尤裏安望着Z再度板起來的側臉,心想,Z或許也沒有看起來那麽讨厭他。他在儲物櫃邊收拾好兩套EVA裝備,從自己那套的口袋摸出來一包剛剛從伊萬諾瓦女士那裏獲贈的“友誼的紀念”。
“甜菜種子,”尤裏安說,他在逐漸适應Z不接受道謝的個性,并試圖開發出一套自己的解決方案,“我打算把它放進育苗箱,種下去。你知道羅宋湯嗎?我猜我能做出那個來。至少可以值回EM-1一日游的票價。”
“你知道怎麽做?”Z反問道。他完成了航線修正,此刻已推開安全擋板,向着儲物櫃飛過來。尤裏安仰頭望着他,說:“我可以上網查——當然,我會付帶寬占用費。”
“哦,上網。”Z幹巴巴地重複道,“我恐怕你暫時沒那個機會了。”
“什麽意思?”
問出這句話的同時,尤裏安眨了眨眼。他總覺得主控室變暗了。
“意思是……”Z越過尤裏安的頭頂,鎖上了減壓室的密封門。随着他的動作,尤裏安感覺到船身輕微的振動。那振動就像開啓重力系統時一樣,并不帶給他危險的預感,只是征兆着船體姿态的改變。Z沒有把話說完。接上他的回答的是阿爾伯特號的電子音播報。
“太陽耀斑預警,系統自我保護性關閉。倒計時:十、九、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