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Z不允許尤裏安回他自己的艙室——按他的說法,醉酒是太空裏最不受控的人類狀态之一。尤裏安被鎖在Z房間的安全座椅上,直到阿爾伯特號離開金星軌道,勻速飛向火星補給站。醉酒和失重使尤裏安難受得像一只蛞蝓,而Z不為所動。他打開了人工重力,冷眼旁觀尤裏安抱着他房間的負壓馬桶吐得昏天暗地。
“我想洗個澡。”尤裏安虛弱道。
“不行,”Z冷酷地拒絕,“你喝醉了,有安全隐患。”
尤裏安睜大了眼睛,随即意識到這是個決定而不是建議。他小小地嘆了口氣,低下頭,濕漉漉的棕色額發遮住眼睛。他用盡了家學修養才在此刻保持住站姿,而不是直接趴在馬桶上。他很累了。
他聽見Z在叮叮當當修理着什麽,但尤裏安暫時沒力氣好奇。他靠着牆漸漸滑下去,坐在了牆角。要是他父親看到他此刻的樣子,必然非常失望,不過他看不到了。尤裏安不知道該不該為此感到遺憾。
在尤裏安坐在地上睡着之前,Z的足尖踢了踢尤裏安的小腿。尤裏安不明就裏地擡頭看他,Z說:“十分鐘。”他揚起下巴向浴室示意。沒有浴缸也沒有淋浴,處于工作狀态的是噴霧系統。不完全是尤裏安想要的,在此刻也已足夠好。
尤裏安說:“謝謝。”
Z沒有回答。
尤裏安洗完出來時Z正坐在床上看他的終端。主艙室的門鎖上了,他顯然沒有放尤裏安離開的意思。尤裏安徘徊一圈,選擇坐在靠近床頭的地上。Z的房間溫度開得太低,他調整姿勢,裹緊了身上的浴袍。
這個角度很容易看到Z的屏幕,尤裏安試探着湊過去,Z沒有反對,甚至把屏幕向他傾斜了一些。其上顯示的是阿爾伯特號的設計航線。尤裏安看出他們正處在一個還算不錯的發射窗。金星和地球都在錯誤的方向,好在火星與土星的預期角度很合适,而木星稍偏。鑒于阿爾伯特號的高機動性,他們不需要引力彈弓加速,避開木星的引力勢阱或許還是件好事。
從航線來看,阿爾伯特號需要在火星補給,從那裏啓程前往土衛。一切順利的話這段旅程将在半年後結束。尤裏安本可以做個更精确的計算,如果他沒喝醉的話。
“你學過數學,還有工程學。”Z忽然開口,“你看得懂這張航線圖。”
尤裏安眨了眨眼:“是的?”
Z說:“我沒給任何标注。就算在職業的太空牛仔裏,看得懂我畫的航線圖的也不超過20%,而你是個地月土著。你有多聰明?比平常人更聰明嗎?”
尤裏安在醉意裏,好奇道:“這是個測試題嗎?我答錯就會被趕下船?”
“不,”Z說,“這将決定你成為我的乘客還是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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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裏安被逗笑了:“成為貨物需要搬去貨艙嗎?”
“你還沒回答。”
“我不知道……也許聰明一點,但不會太多。”尤裏安保守地答道,“我在馮·諾依曼測試中拿了165分,我猜想那意味着我在智商較高的5%範圍內。”
“呵,馮·諾依曼測試。”Z以嘲諷的語氣重複道,然後他說,“不,那意味着你智商高于參考值的概率是95%。”
“有區別嗎?”
“有。經典概率論解釋和貝葉斯解釋。”Z看見尤裏安意外的表情,翻了個白眼,“我幹嘛跟你解釋這個?一個霸道皇帝的逃婚小嬌妻。也許你高于常人的智商全部體現在吸引男人注意力上。”
酒精和噴霧浴讓尤裏安放松,他沒有對這辛辣的諷刺予以回擊,反而若有所思道:“我覺得你在對我進行人身攻擊。”
“不用‘覺得’,我就是。”
“但你不是這麽對中間人的,為什麽?”尤裏安挑起眉毛,從這文字游戲裏獲得了樂趣而非冒犯。他玩笑道:“我傾向于認為這是深櫃恐同的體現。”
“別誤會,我不恐同,”Z說,“別打我主意我就不恐同。”
“你沒有否定深櫃的部分。”
“所以這就是你擅長的?”Z冷笑道,“詭辯學?你靠這個吸引皇帝陛下?”
“你仍在攻擊我,”尤裏安說,他的思維被酒精放慢了,但沒有完全麻痹,“我認為這是防守反擊。我得了一分,對嗎?”
Z又翻了個白眼:“我攻擊你不需要理由。別把你那一套往我身上放。再次強調,我不能作為備選對象,**或者浪漫,都不行。”
尤裏安本來也沒把他作為候選對象。他笑道:“為什麽?”
Z把屏幕撤回自己面前:“因為我很忙。”
第二天醒來時尤裏安一時不知自己在哪裏。他睡得太熟了,醒來時幾乎不記得自己是誰。過了幾分鐘,他才發現自己在Z房間。床上。Z抱着他的終端縮在安全座椅上,正循聲看過來。
“你喝醉了,強占我的床。”Z宣稱。
尤裏安說:“我很抱歉。”但并不是真的抱歉。他還沒徹底清醒,只想把臉埋回溫暖的被子裏。他應該跟Z換個房間,這裏太舒服了。
很明顯,Z不打算給他這個特權。他動作粗魯地把酒精測量儀塞給尤裏安,聽到讀數正常便打開了主艙室房門,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
尤裏安與他一道離開主艙室,在回自己房間之前,他注意到Z不是走向主控室的方向。他們在一艘小型太空船裏朝夕相處了一周,但他仍然不了解Z,不了解他的愛好、生活,甚至不了解這艘船。
擦肩而過的瞬間,尤裏安問道:“你去哪裏?”
他并不期望自己能得到一個答案,然而Z停下腳步,回頭答道:“種菜。”
與位于重力艙的主控室不同,輪機室被設置在阿爾伯特號主軸上的無旋轉區,不受人工重力的影響。輪機室外的走廊上懸浮着一圈無土栽培器皿,各色尤裏安叫不上名字的植株在其中恣肆生長。太空不同于地球,大氣的缺失讓宇宙射線引起的變異概率升高百倍。為了維持穩定性狀,船上的植物是不能自行留種的,種子也不能長期儲存。這些茁壯生長的植株,很明顯都來源于Z每次靠岸後特意補給的種子。Z随手掐下一只淺紅色的果子扔過來,尤裏安手忙腳亂地接住了。他試着咬了一小口,是某種沒吃過的水果椒,味道很奇妙,辣味鮮明,又隐約能嘗出水果的清甜。
Z靈巧地在栽培皿陣列間穿梭,尤裏安停在原地,仰頭看過去。主軸和天花板上黏着數只足部固定器,Z在變軌期間帶在手邊的咖啡杯和聯絡器都用磁鐵貼在附近。比之主艙室,這狹小的空間更像Z常駐之處。
Z沒有招呼他,尤裏安觀察片刻後,輕蹬艙壁,試圖跟上去。沒有足夠的無重力與無支撐訓練,他在撞了幾次艙壁後才漸漸掌握訣竅,理解如何控制空中姿态。他算好軌跡,小心地從輪機室外壁飛抵主軸,穿越了栽培皿陣列而沒有撞到任何一只。作為獎勵,Z握住他的手臂,讓尤裏安撞進他臂彎而不是主軸的牆壁裏。
不像高速旋轉的重力區,輪機室外是有窗戶的。尤裏安将足尖勾在固定器上,從主軸向外望去,漆黑的太空鋪在他眼前。這景象或許可以比拟成核陰雲之前地球的夜空。他們有星星,和一些柔軟的、充滿活力的植物。尤裏安稍微理解了Z對這裏的喜愛。
他學着Z的樣子将自己固定好,一株草莓在最好的角度從他面前滑過,就像那株彩椒滑過Z面前,多向生長的枝葉幾乎撓到尤裏安鼻尖。他想起Z的動作,饒有趣味地模仿他扯下一顆,卻發現那果實尚未成熟。尤裏安看着漸行漸遠的空空枝頭,心中生出了微妙的負罪感。它們畢竟也奮力生長過,Z必然也精心照料過。
出于真誠的補償心理,尤裏安詢問道:“具體該怎麽做呢……我是說,種菜。”
Z挑起眉,顯然對這個問題感到意外。他幹巴巴地答道:“打開育苗箱和循環灌溉器。”
尤裏安一怔。
“還有,及時摘掉……及時吃。”Z補充道。
尤裏安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他的嘴角咧開一個被逗樂的弧度,笑得幾乎失去平衡。他繞着足部固定器倒轉了半圈,舷窗便換到了腳下,那盆草莓從他頭頂飛過,他們的根都在此刻指向漫漫星辰。
尤裏安接管了種菜的工作。
Z懷疑地監工了幾天,發現植物們長勢比他照顧時更好(“為什麽?”“因為我會給它們唱安眠曲?”“……”),終于不甘不願地放了手,但仍然不肯離開。他有時坐在輪機室與阿爾伯特號的引擎們親近,有時在培養皿之城摘些小番茄就雜書。這些時候,尤裏安就像一只快樂的小蜜蜂,在栽培皿間練習着無重力行走,随時移除和補栽适合的蔬菜。
Z以為這說明土著嬌花尤裏安少爺正式适應了太空生活,但其實還差得遠。從金星出發的第二周,Z又抓到尤裏安喝酒——重複,阿爾伯特號拒絕酒鬼,這是原則性問題。
“酒,”Z百思不得其解,“你從哪裏拿到的?阿爾伯特號上沒有酒。有酒精,但沒有酒。不可能有這麽多酒。”
尤裏安喝得微醺,撐着下巴望着Z笑:“也許是我自己釀的?”
Z翻了個白眼。
“在金星。”尤裏安誠實地解釋道,“你給了我阿爾伯特號的登船碼,結合一些制度上的漏洞,我辦下了阿爾伯特號的船員證,有配貨權限。酒跟燃料一起上船,以及一些我的個人物品——如果我早知道‘種菜’的事,還會提前買些蔬菜種子的。”
Z以一種夾雜着震驚和惱怒的複雜目光瞪着尤裏安,後者撓了撓鼻子,低下了頭。
“你這麽聰明,怎麽還淪落到借酒澆愁的地步?”Z嘲諷道。
“……我不知道。”尤裏安無法控制地在聲音裏洩露出迷茫與憂愁。他将額頭抵在手腕上:“也許那只是因為我是個人類。我總是會想起一個人。”
Z面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如果你想,我們現在就可以變軌回地球。”
“不!為什麽?”尤裏安驚得從椅子上跳起來,随後才意識到這是氣話。他輕輕咬住嘴唇,一時不知道是不是該跟Z讨論這件事。
過了片刻,他嘆了口氣:“不是那種想……壞的方面。他破壞了我對人的信任。昨天在酒吧,我其實想過,或許該找個人聊聊。但是不行。漂亮的、平凡的、精明的、純淨的……都不行。我不敢。他用那個測試過我。那些搭讪者,我知道他們根本不認識我,卻一句話都不敢信。”
Z挑起一邊眉梢:“你倒是挺信任我的。”
“這不一樣。”尤裏安下意識反駁了,醉醺醺的大腦一時卻想不出究竟是哪裏不一樣。他搖了搖頭,試圖用玩笑揭過這個話題:“如我所說,同性戀也是有審美的。”
Z冷哼一聲:“正合我意。”
尤裏安笑了笑:“別介意。我猜想我只是……這會兒還放不下。”
“放不下?有什麽放不下?你明白嗎?我們會去那兒!”Z忽然激動起來,高聲道,“土星!薩圖爾努斯,主神不臨之地,你的皇帝陛下一輩子也不會去的地方!我們會在那兒!”
尤裏安被他吓到了:“我知道,我在全息視頻裏見過——”
Z對“全息視頻”嗤之以鼻:“那沒有意義,不是真的。你們向奧爾德林承諾了火星殖民地,結果他得到的是Facebook。看看人類的內卷吧。全息視頻就像安慰獎,你絕不能在比賽開始之前就滿足于它。你得動身去那兒!那些永遠留在地球上的穴居土著,寧願在全息視頻裏用廢紙玩政治游戲。他們根本無法領會宇宙的魅力。”
尤裏安明白Z的意思。阿爾伯特號顯示了人類科技的局限——0.3%光速,人類最後的希望,卻慢得令所有人絕望。0.3%光速,意味着相對論效應不夠顯著,船上時間與地球時間同速,也意味着在兩顆行星相對位置最合适時,從地球去火星需要1天,去土星需要17天。再往外,柯伊伯帶,100天,太陽系邊緣的奧爾特雲,200年。至于最近的恒星與類地行星?1000年以上。
從那以後,再也沒有新的載人深空項目得到資金支持。第三次世界大戰後形成的三大政體裏,亞盟的太空計劃致力于太陽能源的利用,主要目标在于戴森球;泛美共和所繼承的NASA水星開發計劃接近停擺,太空項目僅保留金星的鈾濃縮基地;高昂的燃料成本和低回報率使歐洲獨聯體在本世紀初宣布放棄遠日行星開發活動,而此前的半個多世紀,他們已經多次取消了巨行星的殖民艦隊增援——基本上就是讓先遣艦隊在木衛和土衛上等死。
太空計劃的衰落與虛拟現實技術的蔓延幾乎發生在同時期,削減掉的太空計劃産能統統被亞美印加等商業帝國重整利用,投入信息與娛樂業。比之尤裏安出生那年,太陽系聯盟在冊的太空牛仔數量已經銳減兩個數量級,上一條新航線的開辟還是六十年前的事。與尤裏安同齡的年輕人,大部分對宇宙的了解局限于全息影像和地月系統的旅行航班。人類活動的邊界從10倍地日距離的土星收縮回1.5倍地日距離的火星,沒有人向往比火星更遠的地方——那片寂靜深空就像拉丁姆,薩圖爾努斯放逐之地,主神不臨。尤裏安也曾是地球土著中的一員,直到他被迫踏上流亡之路。
“所以你不喜歡人類社會。”尤裏安若有所思。
“人類有什麽意思?”Z恹恹道,“山在那裏,群星在那裏。不去的話跟草履蟲有什麽區別。草履蟲還會擴張去新水溝。”
尤裏安揚起眉:“說得好像你不是人類。”
“我是,”Z說,“所以我特別明白,人類真是一點意思沒有。我也是,一點意思沒有。”
“你很有意思。”尤裏安說。酒精使他輕浮,尤裏安伸出手,試圖去碰觸Z的臉頰:“你是個混蛋,一個很有意思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