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地月系統到金星的航線是早在NASA時期就建立起來的,盡管金星完全拒絕了人類關于豐富礦藏和類人生命的幻想。金星不僅沒有礦産,不宜居,甚至還充斥着二氧化碳和硫化氣體。若不是美國在三戰中分崩離析、泛美共和沒能繼承NASA的火星殖民遺産,北美的殖民者們本不必流落到這裏。
尤裏安坐在主控室的副手席觀看Z操作變軌。這是個新鮮的體驗。他剛剛拿到飛行執照,但那是地月航線速成班訓練出來的,而那條航線多年來早已固定,絕大部分變軌由電腦自動執行。顯然金星航線不是這樣——或者說,阿爾伯特號不是這樣。
“你沒有開自動航行,”尤裏安疑惑道,“為什麽?我以為阿爾伯特號也有配置自動變軌。”
“有是一回事,用是另一回事。不想着陸泰坦時撞進土星就不要對我的工作指手畫腳。”Z不屑地皺了皺鼻子。顯然,Z才是這艘船上的原教旨主義者,繼承了人類數百年來對人工智能的不信任。
控制狂。
尤裏安忍住了反駁,Z卻仿佛能看到背後尤裏安的微妙表情。他嗤笑了一聲,沒有解釋。
……至少在這一點上天主教是對的:傲慢乃人類的第一宗原罪。
尤裏安推開座位上的安全擋板,飛向舷窗,決定不跟這怪人計較。隔着軌道上的諸多空間站,金星表面黏稠流淌着的大氣與他遙遙相望。這貧瘠的星球本身對殖民者們別無它用,只作為遠離地球的鈾濃縮工廠存在;反觀其上淩空漂浮的空間站,原本只是工廠的附屬城市,卻因為巨大的貨物吞吐量而日趨富庶繁榮,成為了一座座金星的迪拜。
要讓尤裏安來猜測,Z将第一站選在金星的理由應該是燃料。金星盛産鈾-235豐度合适的濃縮鈾,這正是目前最普遍使用的裂變燃料。得益于金星極端的氣候,區塊鏈貨幣的礦工們沒能蠶食此處,鈾價在太空牛仔的承受範圍內。
阿爾伯特號是按照近光速飛船做的設計,主要能源是聚變和裂變核能而不是太陽能,加裝的太陽能電池板效率和面積不夠支撐到比地球更遠離太陽的位置。考慮到聚變和裂變燃料的價格差距,尤裏安理解采購裂變燃料的需要。但那些氦呢?Z沒說,尤裏安也沒問,他們還沒熟到那個地步。
“三分鐘後進入減速對接,回到你的座位上。”Z忽然開口,“還有,戴上面具。”
尤裏安推開舷窗,向副手席飛來。考飛行執照時他已經學習過無重力狀态下的行動,但至少那時他們的操作船上有導軌和傳送履帶,艙內服也有氣動裝置,而不是這樣——光禿禿一艘船,空曠得好像宇宙本身。
他笨拙地調整着自己的姿勢,試圖修正自己的飛行軌跡,卻仍然與副手席的椅背擦肩而過。Z伸手抓住了他的小臂,讓他借力順利回到了安全擋板內。他想道謝,Z卻不再理會他,專注操作阿爾伯特號泊進金星同步軌道的對接甲板。
尤裏安觀察了他片刻,選擇保持沉默。Z假裝很忙,那麽好吧,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尤裏安選出一張新的面具和配套的虹膜片戴好,開始往自己的手指上塗矽膠。指紋套有脫落的風險,他想要在沒有中間人幫助的情況下通過金星入境檢查,得提前做些準備。
如果Z對尤裏安的謹慎感到驚訝,他也沒表現出來,至多不過是撇了撇嘴。尤裏安不太确定Z是否了解了事态的嚴重性,鑒于他一直是那副置身事外的樣子。他試探道:“據我所知,泛美共和的入境安檢設備都來自亞美印加下屬産業。”
“不意外。”Z瞟了他一眼,“腐朽的資本帝國為了皇帝陛下的逃婚情人調用國防數據庫,我真是一點兒也不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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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裏安瞪着他,啞口無言。他想不明白Z為什麽這麽難交流。一周以來,Z一直是這幅樣子,像一只不停亮出毒牙的蛇,雖然不曾真的咬在哪裏,那夾槍帶棒的說話方式也足以讓人不能靠近。
有那麽一陣子,尤裏安每天都接受世人的評判,好的壞的,喜歡他的憎恨他的,以及把他當作一粒沙礫的。他在社交上受過一些培訓,也有一些自己的心得,但很明顯,那些培訓和心得對Z沒有用。Z是真的很讨厭他,偏見根深蒂固。
加速度襲來,尤裏安依然沒能習慣。在他難受到閉眼之前,看到的是Z仍專注觀察着主控板的側臉。他抿着嘴唇,下颌角繃成一條嚴肅的線。那表情令尤裏安感到安心之外,還有種隐隐的歆羨。
得益于完善的生物信息僞裝,入境檢查有驚無險。去濃縮工廠采購燃料顯然會引入更多的身份檢查,而停留在太空塢的阿爾伯特號有接受走私檢查的風險,尤裏安不想進一步測試自己的僞裝。現在尤裏安的身份是一名來自地球的普通游客。在金星标準重力室适應了金星與阿爾伯特號的重力差之後,他選擇在空間站的走道長廊閑逛,享受這近日的迪拜上被特制玻璃削去大半的暖白色陽光。
此刻尤裏安身上只有兩件電子設備:Z交給他的一次性聯絡器,與中間人耶索特交給他的匿名終端。他經常有沖動用終端登錄自己的交易所賬號或郵箱,但他不能。匿名交易是一回事,登錄個人賬戶是另一回事。如果他想,他可以買下他所在的這個金星太空塢,但他無法宣布自己擁有它。
有那麽一會兒,出于一種微妙的逆反心理,他真的在想買下它。
——Z大概不會喜歡這份禮物。
他被自己的想象逗樂了。
走廊拐角是一間安靜的太空酒吧,他允許自己走進去,在重重生物僞裝之下袒露心靈。
燃料的購買是預先完成的,如果Z的控制欲肯放過他自己,他完全可以留在船上,打開對接甲板,裝載鈾料,起飛。就像地面車輛經過加油站。但Z不想要這樣的簡化。他親力親為,從抽樣到輻射檢測,就好像發現不合格後能有什麽替代方法似的。
——的确有,他可以繼續去水星,當年未完全開發的原鈾工廠,現在的核廢料處理中心。只需稍稍一繞路。畢竟他的乘客先生似乎不是很在意他們的行程。有錢而瘋狂的怪人,為了逃開一場婚約就支付他一座衛星的氦。
Z簽下燃料賬單,轉身找了間匿名咖啡廳。網絡服務在太空中屬于奢侈品,只有在行星和衛星上他們才能無顧忌地占用帶寬。沒做背景調查是他的錯,他得去彌補失誤。在那之前,他順手查了一眼聯絡器的定位。尤裏安的位置在空間站頂層一側——沒記錯的話,那是間酒吧。
皇帝陛下的逃婚小嬌妻,Z想,他真的知道自己在逃亡中嗎?
尤裏安·施瓦茨。排除同名者之後,便能輕易将他簡單而燦爛的人生軌跡一覽無餘。一系列社區小學和中學的獎項的加持下,他進入了阿列克斯大學,入校專業是工程學輔修數學。他在畢業前休學過半年,返校後轉去商學,輔修數學,放棄了已修的工程學分。他的名字出現在阿列克斯商學院的優秀畢業生列表。畢業後尤裏安就職于亞美印加旗下投資銀行,業績令人印象深刻。也許他就是在那裏認識了當時還未登基的皇帝陛下。
相比光看獎項公示名單就可以拼湊完整的生平資料,尤裏安的影音資料少得出奇。他不是社交網絡的擁趸,僅有的幾份錄像來自畢業典禮和無人機社團。Z一眼掃過去,各個年齡段的尤裏安彎起眼朝他微笑,棕色眼睛甜得像下一秒就會淌出蜜糖。
Z瞪着那個年紀最大的尤裏安。阿多尼斯一無所覺,無辜得像只林中鹿。他就知道,太漂亮的必然是麻煩。他關掉頁面,連線到火星的計算雲。這連線并不具有意義,它不需要Z的操作,Z也不需要它的結果。只是一個習慣。知道他花大價錢租下來的礦機仍在計算那個毫無價值的奇異軌跡,這事實令他在紛繁雜事之外安心。
可視化的軌跡發出明明滅滅的光,Z雙手撐在額頭,微微閉上眼。他在這裏放空了足夠長的時間,直到一團濃郁的硫酸雲劃過橘黃色的天空,在咖啡廳窗外留下一個模糊的影子,密閉性預警虛弱地叫喚起來。Z伸手摁掉它,在維修人員到達之前離開了這裏。
燃料已經運上了阿爾伯特號,并且尤裏安按他所承諾的支付了燃料賬單。看在錢的面子上Z決定去關心一下他的船員。他擡手再次查詢了尤裏安的位置,意外地看到對方仍然在酒吧。
噢,這天真無辜的阿多尼斯。
Z推開太空酒吧的側門,肩上的巨大雙肩包卡在了門口。他滿不在乎地一扯,金屬門框在包帶留下長長一道劃痕。他拒絕了迎上來攬客的服務生,徑直走到吧臺,随手端起一杯波本威士忌,開始與酒保搭讪。
“棕色頭發棕色眼睛,身材高挑,像只無害的鹿——”Z說到一半,突兀地停頓一秒,“沒事,我找到了。”
尤裏安就在吧臺對面的卡座,燈下黑的位置。他喝醉了,上半身側倒在沙發裏,棕色卷發有幾縷落在眼睛上,嘴唇被酒液浸成漂亮的紅。柔軟而沉默,憔悴得迷人。
Z拿起吧臺上的冰杯倒進波本。等玻璃杯冷出了肉眼可見的白霧,他走向卡座,直接将冰涼的杯子按在尤裏安額頭,後者被凍得一彈身,狼狽地坐起來:“你做什麽!”
“叫醒服務。”Z挑眉道,“清醒一點,阿爾伯特號拒絕酒鬼。”
他伸手撥開尤裏安額頭的卷發,大拇指在他濕漉漉的額角擦過。尤裏安還沒反應過來,Z已經若無其事地放下手,轉身離開酒吧。尤裏安酒醉未醒,怔忪地坐在原地。冰涼水痕沿着臉頰滑下,他匆匆抹去了,起身跟上Z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