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伯特來自地球

第2章

看到Z的船的一瞬間，尤裏安幾乎喪失語言能力。

那是一艘非常小、非常破舊的飛船，外殼上甚至裹着好幾處耐高溫塑封泡沫。原子能引擎和太陽帆動力；重力系統；主控室和輪機室；生活艙裏四間不超過十平米的房間，其中一間堆滿了雜物；比船只主體大上數倍的貨艙；還有兩間豆莢逃生艙。都是最低配置。震驚尤裏安的不是這些。

“你的船頭有伽馬标記。”尤裏安說，“這是那艘近光速飛船？真正的阿爾伯特號？”

Z挑眉看了他一眼，像是沒想到他能認出這艘船。

“曾經是。”Z說，“阿爾伯特一號試驗飛船，理論上最快能到0.3%倍光速。本來被認為是人類逃出太陽系的法寶，結果試航就燒幹了NASA的氦儲備。NASA解散後打折賣了。”

“我知道。”尤裏安難以置信地看着這龐然大物，“人類最後的希望。沖出動物園栅欄的船。它就在這裏？能民用？還這麽破舊……”

“最後的希望是二號船。”Z糾正道，“從沒實測過，賣都沒能賣出去的那艘。”

尤裏安充耳不聞。

“我的天。”尤裏安喃喃地伸手去觸摸飛船，“我将坐着這艘飛船去泰坦？這是我能想象的最好的新生活了。”

“說明你的想象力比較匮乏。”Z嘀咕道。

他把尤裏安留在原地懷緬太空探索的黃金時代，自己翻上支架，逐層檢查維修成果。可以，不愧是人類文明的源頭，地月的飛船養護水平比火星還高，外殼修複和發動機保養都完美無缺，除了貴沒有任何問題。貴也不是維修店的問題——是他的。

Z盯着船頭的賬單看了三十秒，仔細權衡着尊嚴與金錢的分量。勝負很明顯了。

“喂，”Z從栅欄間隙探頭，沖尤裏安喊到，“來一下。”

“什麽？”尤裏安循聲望過去，看到他之後又左右掃了一眼，“……怎麽上去？”

Z翻了個白眼：“爬上去。”

“……”

月球重力下尋常地球人都能輕松成為蜘蛛俠，但這個支架明顯不是為攀爬而設計的。尤裏安繞了一圈，根據常識選擇了修理廠外的裸露樓梯，在入口處見到了一張意味不明的“辦事處”标牌。

自動門緩緩打開，一個溫柔的電子女聲招呼道：“請進，月球上正下着雨呢。”尤裏安擡頭看了一眼，人造穹頂恒溫恒光，不為所動。是修理廠的主人設定的虛拟現實，而他早在離開地球那一天就扔掉了一切虛拟或強化現實的小玩意。

門裏是一個窄而長的平臺，一側分布着數個一人高的收費盒子，另一側是用圍欄隔開的停機坪。Z站在靠近阿爾伯特號的盒子邊，抱着雙臂等他。

尤裏安走向Z：“怎麽了？”

“交錢。”Z朝收費盒子揚了揚下巴。

尤裏安意外地看了Z一眼。

“我知道，你的船費已經用氦支付了。”今天第一次，Z露出了些許尴尬的神情，“但是阿爾伯特沒在地月維修過，修理費有點兒超支……不出這筆錢就走不了。算我借你的行吧。”

尤裏安抿下了嘴角的笑意。盡管這艘飛船已經把Z負值的印象分拉回來了不少，看Z這樣的人吃癟，喜劇效果仍能值回區區修理費。他溫和道：“行。”

在尤裏安簽賬單的時候，Z驚詫地看着他：“我以為你有基本常識？隐藏身份使用現金謝謝。倒不是關心你的行蹤洩露，我只希望這單子能夠兌付。”

“已經兌付了，”尤裏安示意自己終端上的私密賬簿，“區塊鏈，匿名貨幣。不是只有現金才能匿名。”

他看了Z一眼：“我是不是還沒自我介紹？哦，是的，因為被你打斷了。尤裏安·施瓦茨，做過一段時間的職業交易員。”

非常謙遜的說法。尤裏安有自己的驕傲，就算是為了反諷也不會自吹自擂。然而他聽見Z嘀咕：“好吧，一位有錢的逃婚嬌妻。”

負一百分，阿爾伯特號也沒用。

比起尤裏安從前乘坐過的精致地月專機和在電視上見識到的大型客運飛船，阿爾伯特號更像一艘老式的航天飛機。除開未伸展的有重力艙室，它的最大直徑不到8米，在修理廠标準大小的停機坪裏，就像雪夜裏形單影只的賣火柴的小可憐。除了黯淡的伽馬船标和層層疊疊的入塢對接章，幾乎沒有任何細節能體現它的太空飛行能力。

Z翻上阿爾伯特號的對接舢板，按下某個指紋認證按鈕。停機坪的出入口緩緩升起，組成一條跑道。尤裏安只猶豫了一秒鐘便跟上他。他們沿着艙體中央的走廊進入主控室，聽到起飛助航器在身後轟鳴——它将送阿爾伯特號到人工穹頂之外，離開人造大氣，并在這過程中燒盡自身。

“我們得先去一趟金星。”Z一邊敲打着控制面板一邊說。他甫一進主控室便以一個怪異的動作窩進了面板前的沙發，那姿态讓尤裏安想起一只窩在沙發墊裏的貓：“一周後到。在金星就不登陸了，到時候我會把船托管在太空塢。你可以留在船上，也可以跟我走。”

“好的。”尤裏安說。

Z停下動作，瞪着他。

“怎麽？”

“你在逃亡，目的地差不多有九個地日距離那麽遠，而我提出要去金星——就是說，反方向，飛向太陽。”Z總結道，“你不覺得這很可疑？”

“用人不疑。”尤裏安說。

Z露出了古怪的表情。這态度使尤裏安相當不理解。他情願付出信任，Z為什麽還不滿意？尤裏安信任月球的最佳中間人。耶索特推薦了Z，那麽Z就是合适的人選——盡管此刻還沒怎麽體現。如果一定要說，Z很孤僻，這是逃亡途中的加分點。尤裏安曾經擅長社交，但不是現在。

他寧願跟一位孤僻的太空牛仔對坐無言，聽阿爾伯特號規律地自檢。

當然了，孤僻也有孤僻的壞處。

阿爾伯特號即刻出發，助航器的加速度把尤裏安緊緊摁在安全座椅上。他們離開月面，被人造穹頂張口吐出。阿爾伯特號接管動力，軌道緩慢上升，終于掙開地月的束縛飛向金星。尤裏安離開地球的時間太短，速成的飛行執照只培養出他的駕駛能力，而不包括對太空飛行器粗暴的加速度的适應力。直到進入勻速巡航的階段，他才逐漸從眩暈感中回過神來。他撥開淩亂飛散的卷發，發現自己完全是被安全帶束縛在座位上的——沒有重力。

“人工重力，”不知何時已漂浮到天花板附近的Z對上尤裏安疑惑的視線，頓了片刻，說，“忘了開了。反正變軌時都得關，我自己飛短途的時候根本不開它。”

他輕松地握住一道輔助杠，按下按鈕，船體姿态開始改變。主控室和休息艙沿着徹底伸展的桁架滑到盡頭，而引擎系統和燃料室滑到另一頭，與散熱板相親相愛。随着轉速的緩慢上升，模拟重力向0.4個地球重力的設定值靠近。

Z瞥了尤裏安一眼：“這部分的能源費用是額外的，也歸你付，鑒于你是一位有錢的——前交易員。”

尤裏安看得出來Z的口型。他本來想說的可不是交易員這個詞。

負一百，再扣一百。

設定好飛船自動巡航後Z輕巧地從天花板落回地面。宇宙太空曠，主控室在接近金星同步軌道之前原則上沒什麽可擔心的了，Z于是決定帶尤裏安去瞧瞧他的艙室。

阿爾伯特號頗為窮酸，總共四間艙室，通過共享浴室兩兩相連，公共區域安裝了一些無重力肌肉訓練設備。主艙室為Z所有，隔壁一間是雜亂無章的廚房兼餐廳，尤裏安還有兩個選擇。他選了Z對角線那間。

“我建議你選擇與我相鄰的房間。節約能源，并且更便于處理緊急情況。”Z說，“以防你誤解，我不怕你夜襲——你打不過我。”

“那麽我也得重申，同性戀也有審美标準。”尤裏安的反駁不如他以為的有力，他有點累了。他嘆息道，“我會負責這艘船的全部能源，包括你用的那部分。”

“哦，這倒不錯。”Z嘟哝着。他沒有多說，揮揮手便進了自己的房間。尤裏安猶豫了一秒，走進了Z建議的那間艙室。他關上門，在這屬于自己的空間裏深吸一口氣。

Z沒有留下什麽操作指南，不過就尤裏安的觀察而言，這房間跟地月航班上的差異也不顯著，除了大小，以及沒有窗戶——他們此刻正在以一個不算低的速度自轉，就算有也沒人願意去拉開窗簾。他進浴室沖了個澡，發現船上沒有配備浴缸。疲憊萦繞着他，尤裏安濕漉漉地躺回床上，固定好安全帶，望着半弧形的天花板。

他有些微的困意，但不足以使他入睡。他不願意睡在Z隔壁，不是因為無法忍受Z，而是因為某些更私人的問題，一些由緊張與失衡引起的症狀。他盡量不去想那些，只是安靜地閉上眼。

吸——呼——吸。

他睡着了數分鐘，然後驚醒。他不記得上一次服藥是什麽時候了。他打開自己的安眠藥瓶，智能瓶蓋上顯示它上一次被打開的時間是23小時之前。很好，他有充足的理由再吃一顆。他撕掉面具，換上睡衣，寄希望于更好的睡眠。

吸——呼——吸。

他再度驚醒，右手揪着睡衣左胸的布料，大口喘息着。在他睜眼瞬間亮起的铯原子鐘告訴他這次他堅持了半個小時。不是值得驚喜的進步。

吸——呼——吸。

兩個小時多一點。明明只有不到半個地球重力，他仍然覺得後背酸痛，肩膀僵硬得好像扛着地球上所有的山脈。還有四個小時。新的藥物代謝掉舊的。他能感覺藥效在催他繼續入眠。

好的，沒問題。

吸——呼——吸。

吸——呼——吸。

吸——呼——

終端忽然蜂鳴起來的時候尤裏安終于能毫無負疚感地睜開眼。艙室沒有窗戶，宇宙也沒有早晨，但良好的作息總能讓尤裏安感覺好一點。

“你得準點出現在餐廳才能吃早飯，”Z那時刻帶着嘲諷的聲音在終端裏響起，“這裏不是假日酒店，不提供床上就餐的服務。”

早餐，一天的開始。這個概念使得Z的語氣都沒那麽難以忍受了。尤裏安迅速洗漱完，推門而入的時候Z還沒離開餐桌。他好心情地打了個招呼，Z從食物裏擡頭，一瞬間露出了明顯的驚訝神情：“我的船上為什麽有個陌生人？”

尤裏安不明就裏地與他對視，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來，伸手摸了摸自己臉頰邊緣：“抱歉，昨天我戴了乳膠面具。逃亡中，你知道。”

Z瞪着他：“你——你要麽早告訴我，要麽就別取下你的面具。”

尤裏安挑起眉毛：“恕我直言，昨天我已經告知了我的身份。”

“那就怪我沒做背景調查，”Z心煩意亂道，“早知道你長這樣我就不該讓你上船，太漂亮的都是麻煩。”

尤裏安被他氣笑了，一時間不清楚該謝謝他的贊美還是揍他一拳：“你可以戴上增強現實，我不介意你把我設置成卡西莫多。”

“太空獵人不做那種事。”Z露出了厭惡的表情，“虛拟現實，那是留在地球的穴居人用來麻痹自己的。我有一整個宇宙，為什麽要虛拟現實？”

這話題引起了尤裏安的興趣，他不再糾結于Z關于外表的冒犯：“據我所知，虛拟現實常用在太空航行的食物口味上。”

“不是在阿爾伯特號。我自己種菜，”Z說，“營養液培育的新鮮水果和蔬菜，顯著提高長途旅行幸福感。水果罐頭和維生素當然也是一種選擇，如果你是原教旨主義者。”

“什麽？不，我不是。”

“很好，”Z嘀咕道，“很快我們就會在循環系統裏水**融，暢飲彼此的尿液。希望你對這個也能接受。”

“……如果你不說出來，我會接受得更好。”

尤裏安嘆氣道。他在嘆氣，但不是真的難過，甚至還有些想笑。Z把注意力轉回他的吐司上。尤裏安看了一會兒，在餐桌的另一側坐下，開始對付面前的早餐。

Good morn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