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太空酒吧。
按照地球的電離層來定義,太空裏大概有幾億家酒吧,盡管它們都依托于別的行星、衛星,以及空間站,并不存在于真正的太空。有些酒吧是連鎖的,有些不是,取決于當地經濟發展水平以及與繁榮行星衛星間的距離。這是一家私營的太空酒吧,在月球最大太空港的角落,一條偏僻的小巷裏,霓虹燈牌閃着熒藍色的汞光。
尤裏安第一次光顧這樣的酒吧。他有些焦慮,甚至沒心思弄明白酒水單上那些俗名。中間人說這樣的場合最好不要喝酒,于是他随便選了無酒精飲料欄的第一行,結果端上來的是一杯咖啡。酒吧為什麽要賣咖啡?況且他們在月球。咖啡的焦香令他更為心煩意亂。
相較而言,他的中間人從容得多。耶索特從吧臺端來一杯顏色詭異的雞尾酒,一屁股坐在他身邊,他們對面空出來一組座位。很明顯的等待式座位安排。如果附近的顧客足夠警覺,向這邊稍稍瞟一眼,便可能發現這男人的體貌特征有某處肖似最近報道裏頻繁出現的新聞人物。尤裏安無法控制地想象着那樣的局面。
你得相信你的朋友,他是專業的。他向自己勸說。然而效果不大。他只能克制自己頻繁向酒吧門口張望的欲望。他知道那會更令人生疑。
與他的預料相反,Z從吧臺那一側出現。
中間人耶索特沒有向他出示過Z的畫像,但尤裏安迅速猜到了那就是Z。一個幹私活的太空牛仔,連名字都不肯透露,古怪地以一個英文單字自稱,你會期待他就是Z的樣子。高大瘦削,不修邊幅,穿一件髒兮兮的化纖夾克,腰裏挂着一些認不出來的零部件,還有一把槍。
太空牛仔是唯一可以在地月的太空港合法持槍的非政府人員。道理是這樣:大部分遠離地球的行星和衛星都是法外之地。錢能讓普通人人送死,但槍能讓更厲害的人自以為不會送死,而去送死。
中間人說:“你還是一樣的準時。”
Z以一種近乎跌落的姿态把自己摔在椅子上,恹恹道:“有求于人勿遲到,這個道理連我都懂。”
“遇到瓶頸了?”
“氦,”Z說,“我需要那個,氦-3,越多越好。你說你有。”
“當然,耶索特什麽都有。氦?不在話下。”中間人拍着自己的胸脯。Z麻木地望着自己的酒杯,等他結束吹噓進入正題。
“這回物主不是我,是他。”中間人熟稔地拍了拍尤裏安的肩膀,後者幾乎被這突兀的接觸吓到,但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尤裏安打起精神,微笑道:“你好,我是尤裏安,尤裏安·施瓦茨。”
中間人贊許地點了點頭,繼續勸誘道:“你的船上一直就你一個,忙不過來吧。考慮招個船員嗎?尤裏安有飛行執照,他可是滿分通過考試的,不會給你拖後腿。他的要求不高,你載他去土星,事情就結了。”
Z懷疑地看了尤裏安一眼。又一眼。他還皺起鼻子嗅了嗅。不太符合社交禮儀。尤裏安想。不過也許獨自旅行的太空牛仔都是這樣,多疑且孤僻。如果他能帶尤裏安逃出地球,尤裏安會很樂意适應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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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裏安知道這是該開口推銷自己的時候。他受過專業培訓,曾經很擅長這個,現在?他吃藥了,情況壞不到哪裏去。然而在他準備好措辭之前,Z說:“不。”
Z硬邦邦地向中間人說:“不行。他不行。”
“為什麽?”中間人說,“你甚至還沒聽他的介紹。”
“就是不行。”Z煩躁道。
中間人诘問道:“我聯系你時,你明明說不介意帶個人——”
“那時候我不知道他是個同性戀——你看不出來?手勢、動作、視線……還有荷爾蒙。我聞得到,他就是個同性戀。”Z誇張地一攤手,“不是歧視,但我的飛船上不需要女人,也不需要同性戀。不需要任何會把我視為潛在**對象的家夥。”
這可真是……有點自戀,尤裏安想。他感到一陣惱火,比他應有的程度更重一些。藥物還在起作用。
“哦,”中間人說,“我明白了。”
Z翹起鼻子。
“你沒得選。”中間人斬釘截鐵道,“你要的可是氦,這個時代的氦有多難得?他有。只有你帶上他,他才會給你。”
Z猛地轉頭盯着尤裏安。
“載我去土星,到土衛六泰坦。”尤裏安按照中間人耶索特的建議,直接攤出底牌,“氦也在那裏,提煉好的氦-3。我現在就可以給你交易碼,不用擔心我耍花樣。”
Z看起來還是很不甘願,他讨價還價道:“你得罪了誰?我可以幫你雇條船,我知道一條很好的船,下周就起航,去土星只需要——”
“皇帝陛下。”尤裏安說。
Z驚訝地挑起眉。
鑒于目前地球上三大政權都沒有采用君主制,“皇帝”這個詞顯然是比喻意味,指的是商業領域的無冕之王,亞美印加集團的掌權人。這獨角獸的力量根植在地球美洲,在戰争和戰争間隙人們對于短暫快樂的急切渴求裏,在每一次競選與立法的政治獻金裏,在每一個終端的廣告彈窗和每一個虛拟現實的植入思想裏,影響力不負“皇帝”之名。龐然大物的權力交接是件連不問世事的太空牛仔都必須聽說的新聞,而眼下,擁有繼承權的那位算來正是風花雪月的年紀。
“皇帝陛下,”中間人看了尤裏安一眼,補充道,“和小尤裏安有些感情糾紛。”
他沒有使用之前與尤裏安商定的說辭。尤裏安不安地抿緊嘴唇。
“你搶了皇帝陛下的女人?”Z說,“哦,鑒于你是個同性戀。修正:你搶了皇帝陛下的男人?”
尤裏安感到一種受冒犯:“恕我直言,這跟你無關。”
“他就是皇帝陛下的男人。”中間人說。
Z轉動眼珠,凝視着尤裏安。他轉動視線的方式很特別,那頭顱紋絲不動,而眼珠在眼眶裏劃出一個向上的半弧,直至望進尤裏安的眼睛。仿佛在模仿驚悚電影。
他是刻意的。尤裏安想。使用這種方式加固自己的枷鎖,以刻板印象來保護自己。或許也是在試圖吓退他。小伎倆。但很有效。如果尤裏安沒這麽走投無路,說不定就要打退堂鼓了。
“皇帝陛下的男人,”Z咧開嘴笑了起來,“有意思。”
尤裏安克制住反駁的沖動。他讨厭這種說法,但他可以忍下去。逃開那些人的控制,過上嶄新生活,代價只是忍耐一段不那麽愉快的旅程。沒問題的,他能熬過去。
“你不能試圖跟我戀愛或者交配,一切聽我的。做得到就上船吧,”Z舔了舔嘴唇,“我們去宇宙最深處。”
這咄咄逼人的語氣。
“合作愉快。”尤裏安隐晦地反擊道,“順便一提,同性戀也有審美标準。”
“噢,當然。”
一次口舌之争的勝利,然而Z的注意力早就不在這裏。他盯着牆上的挂鐘,中指指節有節奏地叩響在桌面上。中間人耶索特充耳不聞,開始向尤裏安交代太空旅行的注意事項。盡管擁有最高等級的飛行執照,實際上尤裏安的太空經驗甚至不如這酒吧裏的大部分人,從未離開地月系統,是土著中的土著。
噠嗒,噠嗒。關節叩在桌面的聲響令人焦慮。
尤裏安盡力集中精神,直到再也無法忽視那惱人的敲擊。他忍不住道:“你能停下來嗎?”
Z把視線挪到尤裏安身上:“阿爾伯特號從不停下。”他忽然站起來,側頭看中間人:“我猜,交易已經達成了,你也完成了使命?”
中間人了然地點頭,向尤裏安說:“準備好。”
準備好什麽?
尤裏安茫然片刻,直到他的手忽然被Z捉住。一股大力拉着他起身,他跟着Z跌跌撞撞地跑向酒館出口。
“你幹什麽?!”
“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