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年今已經很少傳信過來了。
創業的路從來都不好走:從學院裏出來的學生,忽然發現這世上的難題很多,而你身邊有人指點已經算幸運;如果沒有,就只好自己光手赤腳慢慢往上爬,爬得遍體鱗傷,甚至情願放棄——這段路人人都走得下去,但只怕還沒有走完,人就已經死在了路上,看都看不見終點。
人類學習過程,已經艱辛。
很少有人能冷笑一聲然後直接走過去。
在走這段路的時候,一直斷斷續續間歇性地傳來關于年今和陸離的消息。陸離将創約改成了另一個樣子,或者說,他的一言堂。然後再一個月前,年今和陸離分了手。
她的電話在深夜打進來,當時我電腦桌旁邊還擺着一杯咖啡。我打算喝光它,但先接起了電話。
“發生什麽事了?”
“我……你現在在哪?”
這樣的問話,而且在深夜。“公司,”我說。
她的聲音帶着一絲酒醉的暧昧,而且是能夠讓人陪着她一路回到家卻依舊放不下心的天真:“你能過來嗎?”
我只遲疑了一下,“好。”
簡單,直接。年今醉酒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她總是特別感性,喝醉酒了以後說得話又很刻薄,不像她自己。我開車過去,一路什麽事都沒有,一眼就看見了年今坐在酒吧臺前。
年今回過頭來,她今日化着特別漂亮的妝,眼角一抹緋紅,眉梢眼角都笑得特別好看,臉旁的耳環一晃一晃,她說:“你來啦。”
她穿得很漂亮,但在酒吧裏一個人喝酒。
“嗯,”我這樣說,“有人約你了?”
“怎麽可能,是我約你。”她說起這話時,就往後一靠,笑起來的樣子不知為何明媚得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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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是一個總被描寫得五光十色的地方,仿佛一關燈,就能将噪音說是音樂,把刺眼燈牌形容成明媚,實則舞池中心熱鬧慌亂,黑暗角落處凄清孤獨,都是浪擲時間堆砌出來的奢侈。
想到這裏,我笑了一下,“你約我來做什麽?”
我想起曾經有人說過,有些人以為在酒吧裏穿漂亮衣服,說出來的話就會變得比較有意思——說的人不是我。
年今像是不懂得,半天才堆砌出來一個詞:“說話。”
然後停頓一下,開口道:“說人話。”
說完,就自以為得意,開心地笑起來。
“誰不說人話?”
“不說人話的人自然多了,嗯,裏頭沒有你。”
“比如誰?”
結果年今說了半天,也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她越說越不管,到了最後不說人話的是她,幾乎全按心意來。——那就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年今,之後才聽說她和別人分手了。
那個‘別人’,是陸離。
這本來不算消息,直到今天。
我一接過電話,就迅速地聽完了秘書一通慌張的彙報:“完了?”
秘書似乎有點猶豫的樣子:“……完了。”
“好,我現在趕過來,”——其實根本還沒起身去穿衣服。“威脅的籌碼是什麽?”
秘書沉默,随後她回答道:“我不知道。”
這個回答很奇怪,但在我趕到之後就懂了。
——威脅的籌碼是年今。
整層辦公室裏今天沒有人,一個擺着辦公桌的空屋子裏緊急找回來的都是要緊人員。我開門直接走到電腦前,高跟鞋在灰色地毯上幾乎沒有聲音。秘書已經召警,這種情況下不會只有辦公室裏有人。
電腦裏是一段傳送過來的視頻,看監控裏的時間,明顯是即場拍攝。
影片之中,一個女孩子被蒙着眼睛,在一處殘廢的空屋裏。
空屋沒有丢棄的垃圾,陽光殘暴地灑進來,幾乎抽走了最後一絲陰涼,白色的地板用廉價油漆塗上去,甚至看得見角落裏金屬生鏽一樣的痕跡,地上滿是塵埃。久久不曾打掃,而且看起來是臨時找的。——像是最普通的工廠大廈。
監控的畫面裏看不見門,只能看見老舊的幾扇窗戶,是關上的,只有正午和午後才有這種幹燥的陽光。
一個屋子不會沒有門,所以除非這是個特別的房間,那就是門就在監控下方,所以看不到。
我戴上耳機,耳機之中傳來一絲絲細微靜電聲,但很快變得安靜,似乎是通話的人到了一個沒那麽多電器的地方,我開口:“那是年今?”
警察點頭,那是把冷靜的女聲:“是的,年今小姐似乎是自己走進來的,沒人帶着她。”
“電梯監控呢?”
“她在七樓出來。”
一模一樣的戲碼、威脅和娛樂,而最後,是槍聲。
你知道抓住開槍的那個人沒用,你要找到指示他開槍的人。這就是權力關系。在這種要緊關頭,對面聽見的聲音讓我知道恐慌是一種正常的反應,但我很冷靜:“綁匪說了什麽,他的聲音如何?”
整件事的架構很簡單,有個人綁架了年今,警方出動,然後電話就接了過來。
我記得那把聲音。
那女聲似乎又指揮了幾句,那邊的環境很吵雜,所以她也不是在現場。綁架現場不會吵,尤其是在剛開始的時候。我知道。
女聲嘆了口氣,“你自己聽吧。”
一段錄音。
當初那段廣播早就被人查出來,那是一段錄音,不論我們說什麽都沒關系,他會按着出來的對象切換音頻——而最終,錄音完全正确,他沒有播過第二段音頻。仿佛那個人在炫耀,說一切都被他掌握在手中。
“嗨,”明顯是變聲器,但聲音熟悉:“又見面了,你成長了很多。”
我沒有說話。
“你想知道我為什麽選年今嗎?”
因為除了她,沒有別的了。
“因為她是第三個人,也可能是最後一個了。”
說完這句話,視頻整個斷掉,聽起來就像一段破敗扭曲的音樂,或者是經過變音器的聲音。另一邊的世界重新連接進來,吵鬧到極點,但偏偏讓人覺得安心。女聲說:“沒有別的了,這是唯一的音頻。我們的網絡專家正在找,想将發音頻的人找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我電腦上的視頻立刻改變。剛剛那個視頻被删除,而重新映入眼簾的是一段告示。
“給你一個選擇,就和那時候一樣。”
一段像真的男聲,聽起來就像當時的威脅。唯一的不同是,當時被強迫選擇的是整個會場,而現在坐在電腦座椅前的人只有我。
女聲接着□□來,但我打斷她:“我這邊被聯系上了,他是不是只找了我一個人?”
聽見這話,她松了一口氣,然後冷靜道:“沒有。請盡量拖延時間,我們正在搜索入侵者的痕跡。”
我問:“年今呢?”
“工廠有警察,那是一棟廢棄工廠,很偏遠,在山邊。”女聲的聲音并不冷靜,說話的語氣有一點着急。
我說:“好。”
空房間裏的人不多,空氣悶熱即使百葉簾擋住了陽光,猛烈光線讓人覺得臉上幹燥發痛,電線發出的靜電與衣物摩擦的聲音彙聚,幾乎形成噪音,電腦裏的視頻鏡頭忽然被拉近,年今坐在那裏,一雙眼睛被白布蒙着,手腕被很粗的麻繩磨出了紅痕。
耳機裏忽然傳來聲音,是那把男聲。
“你想怎樣?”
“做一個實驗。”
空調沒開。
陽光猛烈得讓人能看見空氣裏漂浮的塵埃。書頁卷起難聞的印刷油墨味道。
“比如?”
“比如……如果毀了你的一切,你會變成什麽樣子?”
旁人或許聽不懂,或者以為這只是虐待狂會說出來的話。我不偏不倚道:“你想說,因為年今是我的朋友,所以你要殺了她?”
男人的聲音冷漠,聽不出感情,“對。包括沐寧、顧筠、年今,最後……你自己。”
沐寧。那是沐沐的全名,我已經許久不曾聽見過了。
但至少,這是一個完整的名字。
我閉了一下眼,“然後呢?你毀不了我。”
“如果是毀了你的公司,你親手建立的一切,那又如何?”男人問問題,不帶任何旖旎的感情,“如果是自己拼命創造出來的東西,被人一再否定,那你還會像現在這樣麽?”
“公司是我的,也不是我的。”我說,不帶留戀,“錢都沒了又怎樣,你以為我賺不回來?”
“說得很好。”
“我不止會說。”
“但你只有一次機會,只能做一次選擇。”他說,意思直白。“看看你的郵箱,看我給你發來了什麽。”
我切換頁面,點進了郵箱。很快刷新出了一封新的郵件。
“你做了什麽?”我問。
男人終于笑了,這似乎是他第一次笑出聲音來。“這是一份文件,”他輕聲笑,似乎很得意,“如果我用它來起訴你的公司,你會破産,那間小公司也會毀于一旦。”
“然後?”
“……你不擔心?”
男人遲疑了一刻,似乎是覺得我一定會在意。耳機線已經因為我在敲擊鍵盤而發抖,我拔出它,鍵盤幾乎被敲成了鋼琴,而彈奏的曲子是野蜂飛舞。不到片刻,在我奔出房間的時候,聽見電腦裏傳來鋪天蓋地的爆炸聲。[1]
聽不到尖叫。
作者有話要說: [1]野蜂飛舞是一首可以練手速的鋼琴曲。
還有兩章,應該就能完結了。
有一篇番外,《結局以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