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2)
部作品,有書名、筆名、主角、配角、情節,文字,就能形成世界了。”
和她的态度相比,她的聲音顯得很溫柔。“所有的意思是,不論作者寫了多少字,哪怕只有一章,那也是一個世界。”
我說:“很多這樣的世界?”
她點點頭,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來,卻依舊像是畫紙上的肖像,一成不變。“千萬個,只會比這個數字多,不會比這個數字少。”說完,她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所以別在意了,每個世界都有一個主角,你不是唯一的,也不是最特別的。”
這一點,我反而意外地能夠接受。
我低聲說:“我知道了。”
別在意了,因為這是一定的。
我試圖說服自己,反正我的記憶裏,除了那些書裏剩下的字句,和我親眼見過的那些細節以外,我什麽都不記得。
——即使是那麽的蒼白無力。
“接下來這段,有點難懂。”導師皺眉,看起來像是苦惱的模樣:“唔,你知道金字塔嗎?”
我點頭承認,我知道自己還很冷,我将手藏在腿下,這樣就不會有人看見我的手在發抖了。但我發現,我好像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我想合眼,因為我的确就像一只無力反抗的貓。
“當然,這些世界,應該和神的世界不同,它們要簡單、脆弱很多,全由作者所控制,所以顯得不堪一擊。”她說。“這是在見過了無數作品延伸出來的世界之後,所有被抛棄的角色總結出來的。”
一部作品就是一個世界。
其中的角色是活的。
而我、是其中一個主角。
我低着頭,淩亂的長發垂到眼睛上,我猜自己看起來一定疲倦不堪。我一次又一次地複述着這些字句,卻又好像不知道它們有什麽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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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師還在說,她只是坐在那裏,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帶着自信:“角色……嗯,你可以當我們是一具木偶,做着自己該做的事情。而扯着這些木偶的人,就是作者。”
我、們、是、一、具、木、偶。
呵。不是的,不是我,只是你們。可我連擡眼去看她的力氣都沒有,因為所有事情都在告訴我,她說的才是真的。
女人繼續講:“整個世界都是存在的,和作者的世界很相似,但不一樣。因為這個世界,是為了木偶而存在的。”
她說的話明顯還沒有完,而且她故意說得很慢,仿佛怕我聽不明白。我終于有了一點精神:“為了木偶?”
她微笑,她又笑了,看起來不像是個人一樣,微笑就是她的模板:“是啊,木偶。還記得我剛剛提到的金字塔嗎?”
木偶和金字塔。這兩個抽象的概念,讓我覺得頭痛,因為我聽不明白。
我搖頭,“我不懂。”
導師皺眉,她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後她說,“起來,走兩步。”
我沒有起身,因為我不想。
她嘆了口氣,終于自己起來走了幾步,儀态端莊而優雅,像是我在宴會裏見到過的那些人。“當我在自己的世界裏走路的時候,我走路不是因為我自己,而是因為作者在她那邊的世界裏寫了一句話,那句話是:”
她的語調變了一下,變得比較高昂,像是在朗誦。
“言安離開椅子,往門外走去。”
這種語言,我不熟悉。但如果将她抽出來……
導師重新坐下,“明白了嗎?作者要讓我們走兩步,只要寫一句話就好。就好像我們是機器,他們負責輸入程序,控制我們走。”
我點頭,“懂了。言安是你?”
“嗯,我的作者用的是第三人稱,安這個字挺常見的,在小說裏。”她說。“不過……算了。”
我不明白。如果是這樣,那有什麽不同?
“你明白了,嗯,一半吧至少。”導師看起來放松了一點,眉頭舒展開來:“所以,作者要角色做什麽,角色是絕對不能反抗的。”
“這就是木偶的意思。”她漠不在乎地說着。
我這時才明白,那種不适應的感覺是什麽——我掙紮着開口:“所以,他們不是自願的?”
小小的房間裏,燈光昏暗,像極了顧筠的宅子。想起這點,我就覺得難過。
“除了你以外,所有人都不是。”她直直地望過來,眼神清晰,我甚至能看見她長長的眼睫毛舒展着,因為我和她之間很近,甚至我擡起腿都能碰到她的膝蓋。“我剛剛不是說過了,控制權嗎?”
“主角和配角,主角被控制得最多,配角則要少一些,路人就最少。”女人皺眉,“比如說,顧筠一開始,不是他自己想要抱你上車的,而是劇情控制而已,所以後來也沒解釋那一段。”
我明白了。
像有冷水當頭澆下來,終于明白了。
“所有人都知道?”我問,即使知道這是徒勞的掙紮。
女人點點頭,“所有人。”
我失聲尖叫:“所以沐沐一早就知道自己要死,她一個字都不和我講?”
沐沐死了,這是劇情裏有寫的,所以是那個作者害死了她,甚至她連我都不說。如果她說了,我是主角,我……我應該可以救她的啊。
可我沒有。
沐沐救不回來了,她在我眼前一點點冰冷。
我很難過。
可是……直到我想起來,如果我的難過,也是那個作者控制出來的結果呢?是她要讓我這麽難過的嗎?
“是的。”冰冷的兩個字砸下來。
“配角是為劇情服務的,她不得不死。說起來,還有一部分,是因為你。”
我只聽見了上半句,我看着這個女人,然後說:“不是的,她是我的朋友!”從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啊。
“不是,”她很冷漠,“她只是配角,而你是主角,主角不一定會死,配角的命運可是由作者所控制的,只要作者寫出來那一行字,她就必須跟着來。求救是沒用的,她開不了口說話,因為那樣是劇透,她甚至連一個悲傷的表情都不能露出來。”
我卻又不明白了:
“為什麽?你不是說那是輸入程序嗎?怎麽會這樣?”
女人嘆息,語氣無奈:“我就說你沒懂。木偶的意思是,即使我們是個活人,有自己的心思,有自己想做的事,還是要被作者扯着走。”
她舉了一個例子:“比如即使你想向東,只要作者寫你向西,你就必須往西行。”
接下來,她說了很多很多的例子。
比如,本來我一個小職員不應該參加股東大會,但是因為劇情,所以全世界都讓路給我參加了。
比如,顧筠根本不喜歡我,是因為作者寫要他那麽做,所以他就那麽做了。
比如,沐沐在開車的時候,就隐約覺得自己要死了,但是她說不出口,因為作者沒有安排她向我求救的劇情。
所有人都在說謊。
我捂着眼睛,一直哭。
連哭都哭不出聲音來了。
我厲聲質問:“所以呢?你們都知道自己是角色,自己被作者控制着?只要作者寫我們要餓死了,我們就不能反抗?”
女人沉默了一會兒。
“這是應該的,每個人都是這樣。而且,大多數人都隐約有這種感覺,我們就是知道。”
我不懂。因為每個人都是這樣,所以就是應該的?
到目前為止,她踐踏了我這麽多年的人生、還有我眼前所見的一切。她的語氣仿佛理所當然,我早就應該接受,自己的一言一行都被人控制着的感受。我難過不是因為我自己,我辭職不是因為我自己,我打電話給沐沐不是因為我自己,全部、全部——
都是因為那個作者。
我甚至連自己度過了多少年人生都不記得了,我不記得了。
因為那個作者。我只是她創造出來,用來走劇情的工具,她創造我,只是為了她自己的作品。因為,角色本來就是為作品而服務的。
我自嘲地笑了,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不知道。所有人最後都死了,只剩下我還活着。
所以呢?這樣的世界,究竟有什麽好?
“這個世界很簡陋,也很殘破。因為它是為劇情而存在的,其他的東西都沒有價值。所以,所有資源都捧到主角面前,只是為了劇情能夠進行下去。我們只是他們世界裏的一個小部分,眨眼就過去了。”
言安說:“不然你以為怎樣?我們的世界,唯一的規則,唯一的标準就是作者。她說什麽,我們跟着。不能反抗、不能避免,因為作者對角色有全部的控制權。即使有bug,那也是無所謂的,因為只要作者還肯寫,她的筆就可以修補這個世界。”
我已經不想反駁了,反駁根本沒用。即使她是一個瘋子,用某種方法強迫我坐在這裏聽她講話,我也逃不出去。
最重要的是——
她說得沒錯,因為記憶裏沒有家和名字的我,根本沒有地方可以去。
嗨。
你是一個角色。
你不是你自己,你連自由都沒有,你的整個世界是為了被人觀看而存在的,你唯一能依賴的只有看不見的讀者和作者。只要作者說一句話,你就要去做你不想做的事。
你不是一個人,你只是一個為了讓人觀看而存在的、有一點點自我個性的單薄角色。
“所以,即使故事裏的角色,做了不符合自己性格的事情,她也會被控制着,做自己不想做的。因為對于作者和讀者而言,不需要我們的個性,我們是靠讀者的關注和作者的筆活下來的。”
她搖搖頭,看起來有幾分遺憾,但又像是不在乎。
“還記得我說的那種穿書文嗎?如果是上一個維度的人下來,他們會發現,即使走到我們面前大聲嚎,我們也不會改變,劇情會強制進行,而那個穿越者會立刻消失,因為作者是像控制木偶那樣限制着我們的個性和行為,他們可以讓你做出來的事情,和你的性格根本不匹配。”
“就像有一根無形的絲線控制着,直到死,都不能反抗。我們的存在,只是為了讓人看的。另一個小說世界當然是存在的,那些角色也是活着的,但我們不是自願的。——是不是,也無所謂了。”
我閉了一下眼,“那他們呢?”
作者和讀者的世界呢?他們是怎麽樣的?
是不是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被人限制着自由,連情緒和個性都被人放在手裏随意玩弄,命運靠作者的一念之差來決定?高維度對我們有絕對的控制權,所以他們想要我們怎樣都行?
她否定,“我不知道。他們的世界,應該比我們的世界自由很多吧,至少他們不是生來就只能做一個戲子,讀者多投一個幾塊錢的地雷就能讓一個高人氣角色活下來。”
可是,有一個問題。我突然想起來——我從來沒有察覺到這件事情,我一直以為自己的記憶是真的,我是一個活着的人。
她終于安靜了。仿佛這個問題,難以回答。
她說:“你是個意外。”
☆、→
是麽。
我靜靜地聽着。
言安坐在那把白色座椅上,背後就是門,璀璨柔軟的燈光散發下來,她微笑起來的樣子是那樣動人,與她口裏說出來的話半點不合。只是現在,她一臉嚴肅,眼神冰冷,看起來仿佛行刑手:“你可知道,主角最忌憚的一件事是什麽?”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不知不覺間,我已經不是很在乎她說的話了,因為她說的那麽輕巧,可難受的人卻是我。我一次次準備聽她說完,我就設法離開這裏,不論用何種手段,我要回去找人。不是找顧筠。
那我是找誰呢,那個戴着手表的女孩子?
但與此同時,我一次次地被她的話抓住,有把聲音在說話,讓我聽她說完。她說我是個意外——
為什麽?
第一時間,我發現自己的念頭不是“憑什麽”,也不是“怎麽會”,而是“為什麽”。我想知道原因,那說明我承認了,她說的是對的。
“主角最忌憚的一件事,是不聽話。”言安低低的笑着,“本來你可以繼續不聽話,但可惜你遇上了一個,不那麽好的作者。”
她繼續說。
就如同主角和配角之間的關系——主角注定會擁有一切,被神所控制,但卻肯定不會死;而配角可能随時會被作者寫死,就像沐沐。所以當作者在選男主角時,男配前仆後繼,甚至不惜來讨好讀者,正因為男主不會死掉。
按戲份分配生命,以關注獲取利益。
受人歡迎的角色,甚至可以因為一顆地雷而不被作者寫死。而不受歡迎的角色,發了便當也無人理睬。
像是現實裏的總裁和經理,一線和二線城市。
真正決定一切的,不是他們的設定,是可以毀滅世界的科學家,還是路邊一個掃地的人,而取決于作者給予的戲份。
配角高于炮灰,主角高于配角,而讀者與作者,淩駕于所有角色之上;作者只要心情不好了,就可以一念滅世。讀者只要多留言,或許就能讓一個角色活命。
這就是讀者們所向往的,小說裏的世界。
相比于他們,我們微不足道,如同蝼蟻。
“你是個意外。作者寫出了一個被虐狂,她做的設定讓你幾乎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言安說。“所以你的表情和心情那麽生動,你比我們更像人。”
比……他們更像人?
我不懂。
言安繼續說:“你比我們幸運,你有一個人的感情和欲望,你會害怕,也會傷心,更會喜歡一樣東西。你可以看看顧筠,如果他是個真正的人類,他早該笑得嘴抽筋了。”
我這才發現。
言安好像只有一個固定的表情,那就是淡淡的、高雅的、不屑的微笑。
不像我和沐沐。沐沐說話的時候,從來都是活的,她會有點嫉妒,有點不喜歡別人,說話激動的時候語氣會顯得尖銳,看起來一點也不好惹,連面對我也是這樣。可是她死了。
顧筠和言安很像,他們都只會笑。
言安還在笑,看起來有點像機器人:“但是,也比我們更不幸。”
她伸手劃開,然後空氣中猛然出現一杯紅酒。她淡淡的飲着,紅酒的顏色染上她的唇:“你知道麽?你那本小說,作者本來的劇情。”
我搖頭:“不知道。”
“本來作者想讓你直接被顧筠帶回家,然後第三章兩人就開始同居。反正已經腦殘了,再腦殘一點也沒什麽。”言安說着,語氣冷淡:“可是你居然發現顧筠喝了酒,而且你留下是因為車牌,而不是因為一瞬間愛上了顧筠。”
我皺眉:“可這不是作者編的麽?一切都被她控制着啊?”
言安的聲音更凍:“就是在那一刻,作者不知怎麽,她竟然覺得你是應該有腦子的,編出了車牌那段。然後就不好寫咯。”
“怎麽不好寫?”我不明白。
“你不懂,”言安說:“然後你就不能被總裁帶回家了,你直接回家了。你沒有回家的記憶了對不對?因為哪一段作者根本沒想。然後劇情就失控了。她寫活了你,那劇情就不能蘇了。”
“我活了和劇情不蘇有什麽關系?”我反駁。
如果是這樣,那是那個作者技藝不精,控制不住劇情。
“你本來不該活的,”言安的聲音很輕,但能聽見淡淡的怒意:
“你就是個第一人稱的鏡頭載體,你應該直接被總裁拎回家——不是嗎?每個女孩子都會幻想這樣的劇情,就在你累了一天之後,在車站被人攔腰抱起,然後那是個總裁,總裁一見鐘情說要包養你。”
我并不想那樣。
被陌生人帶回家,那只能說是綁匪。
“我不要。”我說。
言安被氣笑了:“就是因為你不要,你才會在這裏。”
“作者就是個腦殘你不知道嗎?看咖啡館那段就知道了,她居然認為一棟辦公大樓裏有長形的咖啡館。”言安說。
我“哦”了一聲,并不應答。
“然後,作者寫下去,就不知道該怎麽編了。”言安繼續講:“她勉強寫了幾章,但是劇情已經越來越偏離軌道了。顧筠一直遵守着要愛你保護你的規則,然後現在他要去送死了。”
作者寫不下去就不寫好了,和我有什麽關系?
我這麽想了,也這麽說了。
“你知道作者不寫的下場嗎?”言安已經平靜下來了。“我們的下場。我們要有人看,這個世界的運作動力只有兩種,要麽是作者的愛,要麽是讀者的關注。”
我的心情很差,已經不想理會她了。
“所以呢?作者不寫又怎樣?”
“滅世。”
言安簡單的兩個字,卻代表世界末日。
世界末日?
“你不懂。”她輕輕的嘆了口氣,“作者不肯寫了,世界就會停止運作。你當然不會察覺,但是你的人生就這麽完了。整個世界的時間停止,只為了等待作者一人。他們不是常說嗎,A和B已經接吻了一個禮拜了。”
時間停止。
這應該是很高端的內容,但落到言安口中,卻那麽簡單。
她說,世界的時間停止了,只是因為作者不肯寫了。
“他們?”
“讀者。”
我不信:“”
如果作者回來寫了……
言安不屑,“不然你以為,主角複活站為什麽要存在?作者棄坑了,時間停止了,再過不久,世界就崩壞了,然後你也就死了。當然,你只到了時間停止的那一步。這就是你剛剛到這個世界的時候,覺得時間過了很久,你很累的原因。”
“世界的崩壞,是因為神,因為作者和讀者,都不在關注我們,再也沒有一個讀者願意看我們了。”
我閉了閉眼。
我那時确實覺得很累,過了很久。每一樣東西,她都說中了。
“大多數作者,都不會再回來了。”
“那麽多死了的世界,都是作者放棄了的坑。”
我沒有張開眼睛。覺得很難受。
作者和讀者,決定了我們的命運。我們根本,不是同一個次元的人。
我要依靠他們,才有辦法活下去,讀者的關注,就是我們這些角色的命。他們不看,我連活下去的機會都沒有。
過了很久很久,我才開口:“你繼續說吧。我……怎麽才能活下來?”
“作者是因為你太活了,不像個無腦被嫖的女主。”言安說,她在說,我這個人的個性本身就是一種罪過。我連個性,都不配有。我失去了一切,卻還要繼續往前,才能活下來。
我很難過。很難過啊
“你知道嗎?你一個人的任性,要讓整個世界來承擔後果。我們就是這樣的……無論男女主的能力多強大,都只是為了被人看而存在的。藝術品?只是工藝制品而已。工藝制品需要獨運的匠心麽?不需要的。”
比沐沐死的時候,還要難過。
我難過的不是我要死了,我難過的是我還要活着走下去。
不然的話,我平白害死的,是整個世界的人。
世界崩壞?那和我有什麽關系。
“你是主角。整個世界的資源都捧到你面前,只為了你能成神。”言安的話語很死,好像她這樣說過無數次。“所以,請你也将整個世界的責任承擔起來。”
我失聲崩潰:“我不想承擔,行不行?”
我只是想像從前那樣。即使從前什麽樣,我也不記得了。
“你以為臺上的戲子有什麽尊嚴?再不乞求他們留下來,你就要死了。”言安的話很諷刺。
我不想要。可是我一定得要。
別這樣,好不好?
我只是想自由一點的活着,我不想身心都被人控制。——被一個和我差不多外表的作者,她是一個人,而我不是。
從來也沒有人承認,那些書裏的角色是人吶。
但是我不想聽。我真的不想聽,言安所說的話。
即使我知道那才是對的。
“你以為你有多好?作者已經快要放棄你了。”言安已經很不耐煩了。
不要再說了……
可是我沒辦法假裝自己聽不見。言安說的是對的,沒有人看,我所做的一切事,都毫無價值。他們說的話很簡單,就是既然我創造出來的結果不值一文,無人關注,那我就幹脆不要活着好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她說:
“沒人喜歡你,創造你的人都放棄你,你是毫無利用價值的垃圾,你是不被所有人認可的廢材,你完全不吸引別人,你甚至令他們覺得讨厭。而你能抓住的,只有幾個還在等你的讀者。”
我的視線模糊,我将眼淚擦幹,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坐在那裏的言安,面無表情。
我說:“我不相信你。”我看着她:“你要讓我看到,你說的話的證據。”
☆、→
言安的表情不多,此時她收斂起了笑容,肅穆道:“好。”
門外的世界……
我從來沒有見到過。亮白的顏色,地板是幹淨的,燈比房間裏的要亮很多,幾乎刺眼,仿佛無菌。一條很長的走廊,左邊是一道道關上的門,我和言安在走廊的最深處,背後就是牆。言安往外走去,走廊裏沒有窗,只有不分層次的白色,讓陰影蕩然無存。
我捂住一只眼睛,跟着她拐彎。
很快右轉,她再開了一個房間的門,然後就是一面雙面鏡。
那像是雙面鏡,或者該說,是電視裏的屏幕。我們坐下,那面鏡子裏的一切,并不多麽讓人驚異,非常像現實世界。
電視劇裏的那個人,我不認得。
言安輕聲說:“這是一篇末世文。”
末世?
我聽說過這個詞語——喪屍在小說裏出現,主角要設法在末日裏求生。
随即,一整排的字眼在旁出現:種田、女強、1v1、搞笑、金手指。
……我看不懂。
言安也似乎不打算解釋。
屏幕上的女主角,從喪屍群裏掙脫出來——和其他人不同,喪屍幾乎沒有碰到她。在其他人還在掙紮的同時,女主角面無表情地離開了喪屍群,開車逃離人群。車開得太快,喪屍追不上。
随後鏡頭抽離,到了高速公路上遠一點的地方。
言安道:“你可以看看,在女主不在的地方,是什麽情況。”
整條高速公路上,本來因為人擠人而發生了一連串的連環車禍,車子堵住了公路,高速根本就開不上去。我說:“女主不是會被那些車擋住麽?她開不過去的吧?就算是越野車也不行啊……”
言安搖頭,“不會的。”
就在女主角開上高速的一刻,我親眼看着那些在高速公路上的車子,全部消失。不是掉下了橋,也不是擋住了女主角的路,而是就那樣,憑空消失了。然後女主開着車,通過了本來堵塞的高速公路。
我完全安靜了。
我明白了言安的意思。
言安說:“你懂了嗎?整段高速公路,女主都是這麽開過去的,不會有東西攔她,除非是作者安排。”她看了我一眼:“如果讓女主在這裏磨時間,前面的劇情也要等不及了,讀者也會流失。”
我別開視線,微微一笑:“嗯。”
言安有幾分驚詫:“你不意外?”
我看了她一眼,無奈地笑了:“無所謂了。”
無所謂的,早就無所謂了。
——我的整個世界都塌了,這還有所謂嗎?說到底,那是別人的事情。不是我的。
言安點頭,仿佛這才是理所應當的。“好,那繼續。”
鏡頭還在往前。女主通過了高速公路,很快到達了基地,接了任務。那是個所有人都無法通過的任務,可女主角拿到了一把好的劍,最後幾十把機關槍都殺不掉的喪屍,被她一劍殺了。
因為她是女主角,所以整個世界都只是——留給她的舞臺而已。
然後在基地之中,因為資源短缺,基地陷入了危機。很多人餓得奄奄一息,只有一小部分人能強撐着去做點任務,換點糧食。女主角回到卧室,告知了男主角自己有随身空間的秘密,然後兩人開始親熱了一段時間。
因為她是女主角,所以可以将外面的人置之不顧,先和男主角談戀愛。
就在這時,右上角有一個警號,大肆地響了起來,一片紅色的警告,那是一個大大的交叉。
我看向它,沒有反應。言安的聲音在旁響起:“那是讀者的警告。女主角三觀一歪,趕走了大批的讀者。這段沒人想看,道德太敗壞了。”
我點頭。
于是女主角很快和男主分開了。她用另外一種方式,假裝空間裏的物資是外面一個倉庫裏的,然後運回了基地裏。
言安開口:“看完了?下一段。”
然後,我們看了一整天的文。末世、宮鬥、穿越、種田、科幻、玄幻。已經看得人都麻木了,裏面大部分的配角,都只是主角的陪襯。大多都沒有自己的性格,而主角要做的事情,就是一路斬相同的boss,走劇情——
所以她說,我是個意外。
女主只是個載體,根本不配有自己的感情。
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他們不是要我們有個性,而只是要我們服務讀者和作者,讓他們覺得開心而已。在明白這一點的時候,我就懂了,為什麽他們說,在這些世界裏,角色不是人。
創造這些東西的人、看它們的人都是相似的,他們的要求也差不多,不需要別的東西,只要套路就能讓他們滿足。
在這些人面前,創意顯得無比多餘。
言安道:“你習慣了嗎?”
這個問題問得真有意思:“習慣了。”我閉了一下眼,很快睜開眼睛,看着鏡頭裏那些光鮮亮麗,長得比旁人都好看的主角們。——他們也只是被控制的一環……
被作者控制着動作、心情、行為,一絲不差,即使毫不合理。作者有多單薄,這些世界就有多單薄。
我不死心:“全部?”
“不是。”
言安終于說了一句人話,我被活活氣笑了。
“有些作者,他們文筆特別好。”言安苦笑:“比如那些名著,他們筆下的世界,真的是活的,完全合理,而且從來不會有人覺得那是個角色的世界。就算有人告訴他們,他們也不會信,因為他們真的是在那裏生活。”
她看了我一下:“那些世界,會存在萬古千秋。那裏,全都是像你一樣的,最接近活人的存在。”
她的意思已經很明确。
所以……他們對待像我們這樣的活人,唯一的要求,是讓我們變得,和他們一樣。我覺得很諷刺,但又說不出話來。每個世界都是由作者創造的,跟着作者的腦回路往前,只有遇上一個厲害的作者,才有活着的可能。
創作出你的人、決定一切,階級明顯,層次分明。
我很難過,但更難過的是,我發現我反駁不了它。
世界本來就該這樣,不是麽?
然後,我問了無數個問題。問了很久。
-游戲、影視呢?
游戲的軌跡,跟着游戲畫面、情節、音樂被造出來的那一刻走。如果有bug了,就會時間倒流,站回原來的地方,重新修正。
而影視作品……他們就慘咯,大多數在主角複活站的人都痛不欲生,因為他們受不了,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演員),在現實過得好好的。
-作者棄坑了,還會怎麽樣?
世界末日,漆黑一片,所有角色都會死。次等人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這裏、是什麽地方?
主角複活站。你的作者,馬上就要棄坑了。我們要設法讓作者繼續往下寫。
-沐沐……為什麽會死?
因為作者期末挂了。
我問了很多的問題,言安一直在回答。一直到我問不下去了,她看起來都還好。
我還是不想承認。
但這就是現實……
言安走到一面鏡子前,讓我站在那裏。我這才想起,我甚至沒有照過鏡子。
我穿着一身又髒又破的白色禮服,胸口到脖子是半透明的白色镂空繡,裙子只到膝蓋,看起來那麽落魄。我的頭發全亂了,偏茶色的發絲看起來蓬蓬的。言安撩開劉海,讓鏡子裏的我露出五官。
她輕聲道:“你長得很美。鵝蛋臉、大眼睛,眼裏那麽有神。你真的很美,嬌俏可愛,會有很多男人喜歡你的。”
可此時此刻,她說的那句話,再也不對了。因為我知道,自己眼神空洞,表情死寂。我不想活着了,在這個時候誇我好看,到底有什麽意思?
我冷笑了一聲:“那又怎樣?”
我的衣服全髒了,而我不想管。
無所謂了、無所謂了、無所謂了。
言安微笑,“你真的……已經很幸運了。你知道麽?我一直只會笑,作為一個女主,只要懂得笑就好。我學了那麽多年,還是學不會第二個表情。”
言安的話,仿佛轟然炸開。
她說:“你不覺得奇怪麽?——我曾經,也是一篇小說的,女主角。”
☆、→
女主角。
我不喜歡這個詞語。我苦笑。
言安輕聲開口,簡單地述說了她的故事:“我是商戰女王……然後,重生到了別人身上。一個窮人家的女孩子,家裏公司剛剛破産,父親畏罪潛逃。”
我點頭,沒有多少心情聽,但我還是聽。
她看起來比我好很多,穿着入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