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3)
裝束,黑色的西服外套比她的骨架要大那麽一點點,肩膀那裏有墊肩,西裝裙甚至沒有到膝蓋,淺色的絲襪。頭發做了負離子,整齊地垂在背後。微笑永遠恰好,姿态一直從容。
她說她是女王。
這是對的。
“那個故事進行的很快,”她的表情猶豫,但比剛才要柔和很多,“直到結局,我都幾乎沒有發現。但我還是發現了,因為一切太順遂了。而我慢慢地,像你一樣,找不回重生前的記憶。一個細節都想不起,只有那些話,猛然出現在我腦海裏。”
聽見她說的話,我心裏微微一抽。
我以為我應該感覺不到疼了,可現在我還這麽覺得。
她合了一下眼,緊緊抿着唇。多了一點表情,看起來有點痛苦。“最後當結局之後,我找到了這裏。”
我突然明白,為什麽她看起來只是有點痛苦,而不是像我一樣全然崩潰,泣不成聲。那是因為她學不會一個人的感情,學不會作者沒有賦予給她的其他感情。而情感,應該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本能。
所以他們說,“角色不是人”。只是看起來像而已。
言安說,聲音依舊是平靜的,聽不見痛苦:“大多數主角,在結局之後,要麽直接消失,連同那個世界一起。要麽,就是來這裏。”
我聽懂了。我走近了一步:“這裏?主角複活站?”
言安笑了,不知為何,我仍然從那個優雅從容的微笑裏讀出了痛苦。
她說:“是的。我本來不能繼續活着了,我會留在結局時的那個地方,繼續站着。我眼前會出現一塊屏幕,”她指着那面播放其他世界的屏幕:“當那些讀者來看一眼我時,我就能看見他們。”
我明白了。
當結局的時候,他們在哪裏,那麽全文完以後,他們就繼續在那裏。它們還存在着,但不能動了。因為我們的唯一意義,是讓讀者來看看。
言安說:“我沒有那樣。我選擇了這裏,成為了你們的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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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
她說的話,的确已經說了很多次了。她是我們的導師。故事結局之後的主角,就只剩下了兩個可能:死,或者教育其他的主角。
我深吸一口氣:“我也會?”
言安點頭:“如果你能走到結局的話。”她側過頭:“不過,還有讀者。”
讀者。
這又是另一個詞語,作者以外,看着我們的人。言安開口:“讀者。我們仍然存在,就是為了他們。故事完結以後,你能坐在那裏,然後看着眼前的屏幕。當有人點進來的時候,你就能看見那一次的點擊率增加。這就是我們和那個真實的世界,唯一的聯系。”
那個真實的世界。
那裏有很多,像我這樣會喜怒哀樂的人……而不是像言安一樣的木偶,或者機器,或者別的什麽。
我抓住裙子,有一點掙紮。
人類——聽起來,像一個遙遠和陌生的詞語。即使不久之前,我還以為自己是人。
我苦笑了一下,看見自己身上破破爛爛的衣裳。禮服。
言安說:“他們一直在。一直在看着。雖然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走了,但至少現在是有人看着的。”
讀者……
我低聲道:“我從來沒見過。”
言安點頭,“但他們總是在的,不然不會有這些世界。沒有作者,是寫文給自己看的。就算現在沒有,後來也肯定會有的。”
……這不可能。
這是不可能的。
我猛地推開她,連我自己都不懂為什麽我的動作這麽激烈。“為什麽?”我輕聲問,聲音已經很微弱了。“既然這樣,他們為什麽不幫幫我們?我們和他們——只、只隔了——”
我說不出話了。只隔了一個世界而已,我說不出這樣的話。
“他們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他們也不懂。沒有人類能懂。”她說。好像早就接受了這樣的現實。“在他們看來,我們過得很好,是人生贏家,擁有一切。雖然這都只是因為,我們是木偶而已。”
“但實際上,沒有東西是不需要代價的,我們擁有一切的代價就是,被人所控制,不能有自己的表情和想法。”言安繼續。
我不反抗了。
只隔了一層屏幕,但卻是一個世界。我們、所有的主角,都只是為了被讀者看而存在的。如果故事結束了,那麽我們連動都不能動。
如果結局時,作者沒有給我們一把椅子,那我們就只能一直站着。
我啞聲道:“那其他呢?你剛才說、大多數……”
言安沉默了一會兒。
她似乎想開另一個畫面,但最終她沒有。
“還記得我說過的,小部分的世界嗎?當作者的能力足夠強大,那麽那就真的是一個世界。不會有角色發現他們不是人,不會有角色發現那只是一個故事。而且當結局以後,他們還繼續存在着,生活着。”言安道。“他們是例外,是藝術品。而我們,只是作者掙錢的工藝品而已。”
所以……
只有遇上一個天縱奇才的作者,否則我們都是死的,不會活着。
就像言安那樣,要很艱難,才能學會一點點表情,說一些自己想出來的話。而不是作者讓他們說的。
我知道我應該習慣,因為所有角色都是這樣的。為了能夠讓整個世界繼續往前行,為了能多一點人像行屍走肉一樣活着。可是我不想,這聽起來就讓人難以接受——嗯,我又忘了,我不是人,我只是像人。
為了讓別人能活着而走下去,學我自己應該做的事,聽作者的話。
屏幕已經黑掉了。言安坐在那裏,頭發垂下來,而她像是不覺得需要弄整齊,就那樣低着頭。我看着她。這裏沒有人。這裏從來都沒有過人。我唯一能知道的,就是在屏幕那裏,還有人在看着——我甚至不知道,她用的是電腦,還是手機,或者別的什麽。
只有回去,才是唯一的正确的路。
他們都這麽說。可這是對的?
我拂開淩亂的劉海,摸得到有一些些剛剛遮住臉的頭發染濕了。那是我。哭的人是我。我很難過,一直都是。
我低聲道:“我會一直這麽難過麽?”
“是的。”
“只要我不聽,就會繼續有人死,就像沐沐那樣?”
“的确是。”
“所有人都是?”
“嗯,包括讀者。”言安擡頭,屏幕開了。那是一列的數據,這篇小說的目錄。第一到十章,觸目驚心的點擊率。那就是——我所知道的,讀者一定能看到的少數東西。
言安悄聲說:“在劇情脫離的時候,棄文的讀者越來越多了。其中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你很難過。”
我懂了。
“你很難過,而沒有人想看這些,因為太糟心了。”
我低頭笑了一下。這并不是我想的,所有事情都不是我想的。
“你能讓她們回來?”
“不能,但我能讓新來的留下來。”
“……怎麽做?”
言安深吸一口氣,“你一直都不聽話。我們偷到了作者的大綱,只要接下來你聽話,才能讓這個故事進行到結局。”
然後,我就能坐在那裏,一直看着來的讀者了。
我懂了。
“大綱是什麽?”
言安說:
“顧筠會死。那個有手表的女孩子會死。那個綁匪也會死。”
我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她。言安繼續講,張口說出一句句未來。
“但是在失去一切以後,你會擁有一切,成為女王。”
我并不在意。
但是我問:“讀者喜歡麽?”
言安一開始沒有出聲。
她似乎是在掙紮,但她的表情沒有太明顯的波動。然後她說:“他們都喜歡。”
空氣裏安靜了很久很久。
最後我說:
“……好。”
》》》
你再一次點了進來。
你不明白,為什麽是一篇普通到俗套的文,你卻還是收藏了。作者依然沒有更新——最後一個章節號是第十章,你一個字都沒看到。但是,在你點進文案的時候,你發現了一句話。
作者在文案上,多加了一句話。
-女主後期會黑化,大殺四方。
黑化?
你皺眉。
最近似乎是,越來越流行這樣的劇情了。
☆、→
“還有多久?”我啞聲問。
言安聳肩,“你回去以後,馬上。你不能在這個空間裏留太久,因為點擊率就是你的命。”
很快嗎?
我閉上眼,想起宴會現場的黑暗,還有那個說話的綁匪。他們都還在,只是時間停止了,直到作者開始寫,我們才能繼續動。不是他們,而是我們。我試圖回憶這幾天來的一切——綁匪蒙上了我的眼睛之後的一切。
我所在的,只是一個小說世界。我們都是木偶,一言一行都被作者控制着。而當結局以後,所有人都會停頓不再動作,只為了等着有新的讀者來看我們。不會再有人陪我一起活下來了,顧筠會死,他們都會死,所有人都會死,最後只剩下我自己。
只有讀者和作者……
他們還會在。即使一塊屏幕,我能看見的,只有文字和數字。
我再次睜開眼,發現自己似乎已經不覺得冷了。不是因為這裏暖和了,而是因為我冷得習慣了。冷着冷着就慣了,一直都是這樣的。我幾乎挪不動腿,要站起身時差點往下掉。
“言安……你、不會覺得糟糕?”我低聲問。
言安搖頭,有點不解:“只是沒有那些東西而已,但我本來也沒有。”她說的話有點死板:“而且,這樣更省時省力了,因為全都交給作者了啊。”
這一刻,我才明白我為什麽覺得冷。
所有人都習以為常。沒有人痛苦,沒有人難過。他們甚至覺得,不會思考、感知不到情緒是好的。
我忍不住笑了,諷刺卻痛苦:“亮眼瞎子,我終于懂這個詞了。”
我起身,走到那塊屏幕前,依偎着黑色的、已經見不到那個世界的她。言安有點緊張:“你要留在這裏?你很快就會死的,你現在已經很虛弱了!”
“……沒關系的”
已經沒關系了。
“可是……”
“沒關系了!”我大聲喊出來,聲音在房間裏回響,顫抖到凄厲。“他們都要死了,你連讓我哀悼一下都不行?”
言安終于安靜了。
她大概還是不認同我的話,但應該能看出,勸我是沒用的。
言安走了。她離開房間,說她會在原來的屋子裏待着,等我準備好了,就來找她。
我不想關心旁的問題,只是瑟縮在那裏,一直到那面屏幕都被我捂得暖和了起來。小小一角落黑色的倒影,能夠看見此時的我——就像她所說的那樣,很好看。而長得好看,身材完美的代價是——永遠不能思考。
會有多少人寧可當個花瓶?
我不知道。
我僅僅知道的是,我不想那樣。
但是事實已經證明了,這只是徒然的掙紮。即使我做得再好,也不會有人,願意看着我哭。他們想要的,是我一直笑,仿佛毫無感情,和言安一模一樣。
我開了屏幕,它一直播放。
穿越少女,在發現自己到了古代以後,即使沒人安慰,也能笑着和男配調笑;重生的人,明明可以放開仇恨卻像精神病那樣一直和他們死磕;入了宮的十五歲姑娘,就要看着旁人被活活打死而面不改色,因為他們喜歡的是強大的主角,即使他們強大到沒有感情。
能夠保有自己個性的人,少之又少。
我沒有動。也沒有說話,因為沒人能說。并不是我身邊的人都死光了,但對我來說,确實是一個人都沒有了。
終于很久以後,我離開了那個屋子。那個有屏幕的、唯一我知道有人在的屋子。
我在主角複活站裏,游蕩了很久。像我這樣被放棄的主角是很多的,一直走下去就會看到很多東西。這是一座大樓,但只有電梯,找不到窗戶。沒有窗戶也已經夠了,因為走廊屋子裏的燈已經夠亮。
我看到了很多東西。
小說、游戲、影視——所有的作品,表現方式或許各不相同,但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主角。
小說還算是好的,我站在那裏,看着一個卡牌游戲的主角被人綁住,因為他堅持認為他不會和自己的卡牌一樣。還有影視,大多數主角都崩潰了,因為他們要表演,所以被賦予了更豐富的感情,可他們不能接受,現實裏有個人,和他們長得一模一樣,卻不用被控制過着自由的生活。
屏幕裏的世界,到底有什麽好?——将彩虹拆開來再拼回去,這裏只不過是限制更多的作品世界,為了被人喜歡而存在,跟了一個好作者才能像個人,大部分主角靠讨好讀者為生,就像他們的作者一樣。
而讀者……如果作者寫得不夠好,有幾個讀者會在乎角色的感受?
這才是、最殘忍、最真實的現實。而呈現在觀衆面前的,永遠只有光鮮亮麗的泡沫。這些世界當然是存在的,一直是存在的,所有角色都是活着的,但卻按照世界的規則活着,除了作者賦予的思想,不擁有任何屬于自己的東西。
如果你想生在這些世界裏,請接受被作者控制一言一行無法擺脫的限制。
……可是有多少人受得了?
我輕笑一聲,說不清是無奈還是諷刺。
所有大門都上鎖,一按地下的按鈕就會有警報響起,這裏甚至連逃生梯都沒有。
還有人念叨着一些陌生的詞語:肖像權、隐私權、人權……但那不是給我們的,因為我們不是人。臺上的戲子,不配有尊嚴。
所以,在不是人的時候,就可以為所欲為。
我已經很難說,自己無法容忍了。但我看到了,不能忍的人是什麽下場。
我站在最高的那一層。
我原以為這是高層管理人會在的地方,但事實證明不是。這一層沒有門,開了電梯就是了。在看見它們的那一刻,我想起了停沐沐的停屍間。停屍間——最節省空間,最不需要把人當人的地方。
因為那是死人待的。
遠遠看去,那只是一排的箱子。所有箱子整整齊齊地排列着,只要拉開,就能看到其中的東西。可我一離開電梯,就沒能動了。
但他們不同。
很多箱子都在吵,似乎是試圖從那箱子裏出來。我才猛然想起——這些世界裏的人,畢竟擁有他們自己的能力,而不是像我一樣手無寸鐵,連逃跑都是奢望。他們的能力那麽多,從來沒有一個主角會面對困境甘心就範。他們是那些世界裏的最強者,肯定有不同的能力可以發揮出來。
但……
真正的世界觀從來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作者願不願意讓你用。規則對他們而言,就是拿來突破的。
所有世界實際上,作者=世界觀。
而所謂的主角,是應該被作者所喜歡的。但我不能想象,被作者喜歡是什麽樣的感覺。
——如果我想要被喜歡,我還能有什麽辦法?
可我站在那裏很久,都沒能看見一個主角,從箱子裏出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是,但我還是期望着,直到這期望随着時間而冷卻。就在我打算轉身離開的時候,聽見一把聲音。那是一把女聲,是很明顯的娃娃音:
“那個……你想不想逃走?”
☆、→
我只猶豫了片刻,然後轉身就走。
她很着急:“你不想走?”
我沒有說話。
停屍間裏空空蕩蕩,但我可以确定的是,那人不是用嘴巴自己說出來的話,因為如果聲音發出來了,一定會有警衛趕來。我靠在門邊上,卻聽不見任何聲音,除了他們。
——他們。和我一樣的主角,可是比我強大那麽多。
呵……難怪如此,大約沒有人喜歡我,是理所應當。
“不想。”我說。
她沉默片刻,然後驚慌起來:“為什麽不想?你——你也是主角!我們不能留在這裏,我們要回去自己的世界!”
“回去又怎樣?”
當開口時,我發現自己的聲音尖銳又沙啞,像是一個病床上的老人在說話。我咳嗽了幾聲,試圖讓它動聽一點,但沒有用。于是我放棄了。因為我知道,回到自己的世界之後,這一切就會回複原狀。
她愣住了:“回去……我的同伴還在等我,他們不能沒有我的。”她說得理直氣壯,因為那個世界裏有人在等她。
我沒有了。
一個都沒有了。
“看來你沒懂,”我笑得很涼薄:“你是主角。你一定能回去的,只要聽話就好。”
她大約只是個小女孩,并沒有意識到這件事的真相——就像那個有作者和讀者的世界裏那樣,大多數人也沒有懂。
可是她還是開口了:“你也信了他們那一套?不會的!一定是他們在騙人!”
我沒有說話。我不想去找人,但我應該離開這裏了。
“騙人的,一定是這樣。”她咬緊這一點,完全不肯放開:“我們只能看到這裏的東西,但如果出去呢?如果出去的話,一定就能發現,這只是個陷阱。是他們弄出來的陷阱。我們才沒有離開自己的世界”
我曾經也這麽相信過。
這只是那個綁匪弄出來的圈套,只要我殺了他們,他們就會說出最初的真相。我寧可是這樣,如果是這樣,我就不用知道這些聽起來就像是謊言的話了。這樣的走向,總也比其實世界是作者和讀者的游戲要好。
我很難過,曾經。
“那麽我呢?”
我閉着眼:“嗯,他們将我抓到了一棟沒有救生梯的大樓裏,然後弄幾個視頻,告訴我世界塌了。我只有一雙眼睛,我證明不了這是不是對的。不是只有你會這麽想,能被抓到這裏來的都是不聽話的主角。”
越是脫離常軌的人,就越容易想到這些。
那女孩愣住了。沒有出聲。
她大約是被關在不知道那個停屍間裏。停屍間。我不知道,我還要進來這裏多少次。
所有人都會死在我面前,是嗎?
所以,我能抓住的,只有“我自己”。
在通過我的眼睛,看着這一切的那些人。只有他們,是絕對不會死的,不會因為我而死掉,不會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向我求救,而我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們斷氣,什麽都做不了。因為他們,才是真正的旁觀者。
他們生活在那個美好的世界裏,永遠活着,而且安全。
即使故事裏的我死了,她們也還在。
“所以視頻是假的,他們說的話也是假的,只是為了不知道什麽目的,才将我們困在這裏,也許是做一場實驗之類的。”我說,從來沒有這麽憎恨過自己,“這樣多好啊,我愛的人還在等我,我喜歡的人不會死,我只要設法逃出這個圈套,殺了他們,經歷一場冒險,就能回去那個世界。”
這個說法多好。
可我知道這不會是真的。
那娃娃音的女孩子,諾諾開口:“我……一直都是這樣啊。”
她低聲說,聲音嬌氣完全聽不出堅強:“這只是個陷阱而已。一定是那個壞人做的。我只要繼續往前就好了,沒有人在限制我,沒有任何人,不是那個……作者。我想做的,就是我要的。他們只是在說謊。我離開這裏,就能找到我的朋友了……”
她沒有懂。
多單純,而且美好。
美好到我甚至有些不忍心敲破她的幻想。我這才明白,言安的聲調為何那樣麻木。因為見過太多次,最後他們終于忘記了,其實站在他們面前的,除了是主角,也是個人。
我或許可以對她說幾句假話,告訴她我這就去調查,過一陣子回來找她。如果她足夠單純,那麽她會一直守着這個承諾,直到死。到死她都不是孤單一人的。
可是我沒有。
我開口:“不是的。”
我甚至不太清楚,這話是說給誰聽的:“他們說的才是對的。不然的話,為什麽我會遇見你?”
我知道。
因為我——只是我。沒有正常人會忘記自己的名字和出身,甚至于心聲都被人捕捉下來,寫在一本冊子上。這只能證明,我的想法不是我自己的,是作者創造出來的。她不是複述者,她是創造者。
這比什麽都有用。
沒有人會将自己的想法完完整整地說出來,我也不曾那樣過。
所以剩下的,就只有一個答案了。
“我的經歷和你不一樣,”我的聲音一開始還在顫,現在越來越鎮定了。“你還有朋友和家人,還有人在等你。而我沒有,什麽都沒有,我身邊的一切都不在了。現在在等我的人,很快也會死。”
言安說的是對的,我知道,如果這是一個故事,那麽它接下來的發展,肯定算不上多好。
而我會繼續在,直到結局來臨。
我不知道誰還能活着,但我一定能活下去。——即使以無數的孤獨痛苦悲哀絕望為代價。
“你很幸運,”至少你還有身邊的人。“但我不是。”
也許用別的方法來說這個故事,會容易明白一些。
從前有個小醜,她遇上了死神。死神殺掉了舞臺上所有的角色,只剩下她自己。她找不到死神,死神潛藏在她背後的陰影之中。可她知道死神就在那裏,還在等候新的角色上場,再去殺了她。于是她不再寄希望與舞臺上的一切了。
愛被她擺在了一個絕對不會死的人身上。
正在臺下看着的觀衆,我永遠不會看見、遇上、觸摸的你。
我按着眼睛,平靜的說:“我至少知道,他們不會死。而只要我夠努力,他就會繼續陪着我。”
女孩尖叫:“怎麽會?”
我沒有回答她。
有些事情不需要說出來的,我自己知道就夠了……
她開始懷疑:“……你找到的那個人是誰?”
“你已經知道了,”我說。
這其實是一句敷衍話。但我已經不想繼續和她說下去了。女孩稚嫩的聲音傳來:“我不知道,你根本沒說。”
“沒關系,”我笑了一下,覺得很難過:“你只要繼續留在這裏就好了,很快你就不用想這些事情了。”
很快,我保證。
“為什麽?”
女孩子的聲音單薄而脆弱,一掐就斷。
她還在問。停屍間裏還是很吵,我背對着電梯,而它再也沒有送人上來。這場對話只有我和那個女孩子知道,而我甚至不清楚,她是長什麽樣。有那麽一瞬間,我真期待是現實世界的人穿越到了這棟大樓裏,因為似乎,只有那裏的人才會如此單純地相信這些世界。
相信世界屏障所制造的謊言。
我說:“你很像她”
——當一個人被毀得差不多了,她自然也就不知道悲傷和快樂有什麽不一樣了。
我在停屍間裏巡邏了一圈,沒發現任何類似緊急求救按鈕,或者天花板上的消防開關。這個停屍間很大,但被關在裏面的所有人都是活着的。大約,所有不在被人關注的主角,就都已經死了,只有暫時還活着的人,才值得被關起來。
我也已經離死不遠了,作為所有世界底層的主角,沒有多少讀者在關注我。
我一定要回去。
但不是以這個女孩子口裏的那種方式。
她沒有聽懂。“……她,是誰?”她試探着問。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沒辦法告訴你我叫什麽,我為此感到很抱歉。
即使你還在。
“我也不知道她長什麽樣”
即使我化了很多個妝容,最後剩下的也只是幾行單薄的文字而已。
“我從來沒有遇見過她”
我說不出口。只有見面才是遇見。
“我很抱歉”
《小劇場》
空房間的地上擺了一張紙。
(作者:為了防止被主角活活撕了,所以我不露臉了。聽說讓主角出來賣萌,可以讓收藏多點……唔,我是說,如果沒有收藏,主角們就要死了,所以他們才肯來。)
前期主角:那個……這朵花送給你,你能不能喜歡我?
中期主角:(将花瓣撕下)不要離開我,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作者有話要說: 所以小劇場其實是我的靈感來源——我總覺得很奇怪,主角都那麽強大了,他們遇見作者一定不會聽話的。但是如果讀者的關注=主角的命,那麽他們當然就會賣萌了【捂臉】因為沒了你,我就會死。這樣就說得通了!所以主角要賣萌!
呃,所以說,這對cp,他們不知道對方的名字,也不知道對方長什麽樣,從來沒有遇見過對方。所以這對cp我到底是怎麽想出來的……用第二人稱代表讀者再用第一人稱代表主角,寫臺上表演的人,同時企圖寫臺下的觀衆這種獵奇方式……
還有一章暗黑篇就結束了,暗黑篇寫得我身心俱疲。終于可以說帥氣的臺詞了QAQ
☆、→
這一切要結束了。
我告訴自己。
我離開了那個單純的女孩子,往樓下而去。她沒有喊我——可能是覺得,喊也已經沒用了。
電梯門緩緩打開,三面的牆壁都是鏡子。不知從哪裏有陰冷的光找下來,我踏進去,看着三面鏡子裏的我自己。同樣的眼神冰冷、看起來幾乎要與黑暗融為一體。頭發淩亂,衣衫褴褛,一身的潔白被污垢弄得又髒又破。
我變了。
我低低地笑了一聲,按了電梯按鈕,回到原來的樓層。電梯裏有陰風在吹,幾乎沒有光,吹得人瑟瑟發抖。只是人。不是我。
我猜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很像女鬼。
我的高跟鞋,不知什麽時候,恢複成了原樣。漂亮的鞋子,看起來是淡淡的粉色,點綴着白色的蝴蝶結,蝴蝶結兩邊的翅膀上有珍珠。天真、單純、無害。
那不是我。
可是我沒有脫掉,因為那是作者給我的。而作者會給我的原因,是讀者都喜歡這樣精致漂亮的裝飾——即使它脆弱得不堪一擊。
我穿着它,踏出了電梯的門檻。與此同時,一個看起來很單純的少女喊着,臉上是交錯的淚痕。她被人拖着進電梯裏來:“我不要!你們一定是在騙我!”
她睜着一雙圓圓的杏眼,鵝蛋臉很小,頭發蓬蓬松松的柔軟茶色,看起來無比純真。
我離開電梯,與她擦身而過。
一路回到原來的房間,我試着開了一下那個有屏幕的房間,但那個房間關緊了,于是我離開它繼續往前。
長長的走廊裏,看起來像是一幅非現代的抽象畫。亮亮的吊燈一路排過去,白色的光芒打在白色的地磚上,順着蜿蜒過去,讓白更亮更刺眼。兩旁的門也都是白色的,幹淨、單一、纖塵不染。
我能夠聽見走路時高跟鞋喀喀喀的聲音。
左右兩邊唯有門牌號是不同的,随着我往前走,兩邊房間的門牌號也都變得更少,從四位數變到了雙位數,而且還見不到盡頭。
有時候我甚至要擡起頭看一眼,才能确認自己沒有在原地踏步,而是繼續往前了。
我推開門,看到了言安。和來的時候一樣,房間裏空無一物,只有那兩把椅子。椅子是塑料做的背脊,扶手和背後連接的都是鐵,看起來冰冷又堅硬,而且沒有護墊。言安沒有坐,而是站在旁邊,兩手垂在旁邊,只是右手裏握着那本書。
她的右手無名指上,有一枚戒指。
“你結過婚?”
“我的男主角。整個故事定格在他給我求婚之後。”
“然後?”
“故事直接跳到十年後,讓我和他過了一陣子婚姻生活。這就是結局了。”
我猶豫了。但我還是問了。“你發現過嗎?”
言安沉默了一下,眼神看起來像是在搜索僅有的回憶。
最後她說:“發現什麽?”
“讀者的存在。”我說。
“沒有。我只是覺得奇怪。大多數角色都不會發現的,他們沒有人的想法。”
我們寒暄了一下,然後知道已經沒什麽好說的了。
言安微笑,還是那副半冷不熱的樣子:“還有什麽想說的話嗎?”
本來是有的。——現在沒有了。
我低聲道:“我很抱歉。”
我很抱歉,我不是從前那個樣子了。
言安似乎沒有聽清楚,應了一聲:“嗯?”
“……不,沒什麽。”
我往左邊望去,門就在那裏,小小的吊燈似乎就懸在頭頂,窄窄的天花板讓四面牆好像要往下壓。言安有一張美得恰到好處的臉,秀美而纖長的眉,一雙眼睛不算大卻凝固着一彎秋月,小小的臉,頭發順滑長到腰,穿起套裝來顯得腰細而腿長,生生的好看,入時的打扮。
她是女主角。
那道門不大。
但我知道,我已經沒有力氣支撐自己去打開它了。我再不回去,就會死在主角複活站裏。這個世界的規則就是這樣,沒有了讀者的關注主角就會死。
言安似乎誤解了,“你喜歡這裏嗎?以後也能回來的,如果你想當導師的話。”
我搖頭,“不,”似乎是自己也覺得不夠,我多加了一句,“……不。”
我喜歡的不是這裏,僅此而已。
故事只是一個可笑的謊言,沒有多少人會相信它。
可我還是希望有人相信的。即使這些故事荒誕又離奇,那些世界的本質殘忍又沆贓。小孩子從小聽慣了這樣的童話故事,她相信這些世界是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