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顧筠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我沒有答應,但也沒拒絕。他沒說那個地方是什麽,只是讓我上車,然後開往陌生的方向。我試圖認路,但高速公路對于不開車的人而言,基本都像是小孩子在白紙上無聊塗鴉出來的線條,混亂得分不清東南西北。
高速公路經過了海旁,能見到夜空中倒影在大海裏的燈火,蔓延開去的路燈在濃黑得看不出一滴藍的海裏,烙印出美麗凄清的圖案。
天已經黑了。
顧筠讓車子的天幕退開,視野登時開闊,但依舊見不到月亮和星辰。
我低着頭,沒有說話。
也許顧筠是好心,但我始終忘記不了一件事——沐沐就是死于車禍,這件事才剛剛過去,我想象不了,一輛車除了帶人離開這個世界,還能帶我去什麽地方。
他似乎很專心,偶爾看我一眼,只得無奈地道:“別擔心。”
因為知道他是在安慰我,所以出于禮貌,我逼着自己點點頭,說出一句:“我沒事。”
我們充其量只能算是朋友,他願意安慰我已經算是很好,我不應該再惹麻煩,或者拒絕他的好意。——或者,他帶我去的地方,真的能有點用處。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下了車。下車的地點比較好,看得到一兩顆在遠處的星星,而且空氣清新。顧筠将車停下,然後開門。我有點好奇地看着四周,盡管環境偏遠,但附近還是有不少別墅,車子一路開上來,可以看出如果不是有車,公共交通根本就來不了這裏。
環境幽靜,而且清新。
門打開後,顧筠開燈,卻什麽都沒看見。
不,不是什麽都沒看見。
這棟別墅有兩層,但設計很特別,看不見明顯的修飾,但你可以感覺到整層樓裹上了一層素色,像是裸妝。我站在原地,有點不知自己該到哪裏去。
“這是……你家?”
顧筠的回答很簡潔:“不是。”他說話的語調差不多,但是能聽出帶着點決絕的味道,代表他接下來會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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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舊站在玄關前,不往前走。顧筠停頓了一下,很坦白的說:“你怕是請君入甕?”
我搖頭:“不是的,”這麽說好像有點不夠,于是我連忙補充一句:“反正我認識你,不怕你會做出那種事情來。”
如果是陌生人,那麽我或許會懷疑。但他的身份是有切實證據的,而且相處之間,我還是願意相信眼睛——如果對象是顧筠的話。這一次顧筠的回答,同樣也很簡單,他握住我的手:“嗯,我知道。”
很切實的回答。
然後他說:“跟我來。”
我整個人還處于哭得有點懵的狀态,跟着他往前。走近了才發現,牆壁角落處都有小小的按鈕,設計得讓人很難察覺。顧筠點過那些按鈕,整棟大宅就随之亮了起來。牆壁上是各種不同的熒光線條圖案,還有漂亮的投影。
“我很久沒來了,所以不記得。”顧筠解釋道:“我要一個個試,可能會浪費點時間。”
我點頭,表示自己不在意。
顧筠将房間裏的燈一個個亮起,每個房間裏的擺設都一樣:一張椅子和挂衣勾,像是一個換衣間。但它們牆上的投影,卻各不相同。
第一個房間,是不同層次暈染開來的紅色,是很多朵有層次的大紅花,天花板的燈卻是一盞小白花,白花裏還能看出很濃的粉色,那朵花舒展開來時,照下來的光與那些深淺紅色交上映襯,明明不該多好看的顏色,紅白混合起來時卻有種大膽的美感。
第二個房間,淺黃鵝黃杏黃橙黃粉黃,和上一個房間有點相似,但更厲害的是各種不同色的花穗長高或垂下時,調色恰到好處,一點都不晃眼。
我由衷道:“很好看。”
雖然都是投影出來的虛幻。
第三個房間,是綠色。淺綠與翠綠草原,微微飄蕩的模樣,像是真的有清風吹過。
最後一個房間,像是海底世界,天花板上倒影出在天空上游動的海洋生物,甚至有水母在四周漂浮。這個屋子裏的藍色,同樣有深有淺,我猜這些影子,是可以控制的。
顧筠終于道:“可以了。”
他松出一口氣,微微彎身:“請坐。”
我坐在那張椅子上,卻依舊不明甚解。直到顧筠将畫架和畫畫工具擡進來,我才明白過來。“你要畫畫?”
顧筠坐下,終于笑了一笑——這半天以來,他笑的次數并不多。他簡單地将我的問話倒過來并改了一個字:“我要畫你。”
我一時之間沒有聽懂,半響才反應過來。
可是這個時候,顧筠似乎已經在打草稿了——他畫畫的時候,我只能看到畫架子的背面,并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畫,或者做別的什麽。我頓時不自在起來,勉強自己想要笑,但又覺得不倫不類,這樣左搖右擺了一會兒,還是很不安。
顧筠看了一眼,不禁笑了:“你不用做什麽。”
進了這個畫室,我能看到門前。那把椅子擺的位置剛好,整個房間的中央,甚至離身後的背景有一段距離。
顧筠道:“畫畫就是畫畫,畫什麽都可以,你不用緊張。”說完又補充了一句:“如果你現在能笑出來,那麽我就該去那個紅色的房間了。”
我懂了。
顏色是一種挑選方式,而他覺得我現在适合藍色。
我還是有點不安,開口問他:“為什麽?”
“因為藍色很抑郁,”顧筠的聲音,從畫後傳來。他倒是沒有直說:你看起來很抑郁。
是啊,我不禁苦笑。
但是顧筠的下一句話又打破了氣氛:“不僅抑郁,而且貧窮。”
上一句還聽得懂,這句又聽不懂了。
他解釋:“藍色是最便宜的顏料,畢加索最窮的時候只用得起它。所以那個時期,還被人稱為藍色時代。”
說完這句話後,我點點頭,然後又想起顧筠看不見,我就應了一聲是。接着屋中回歸寂靜,我就維持原樣坐在那裏,一次又一次想起下午的事情,同時聽着顧筠畫畫的動靜。
神奇的是,這樣畫下去,我似乎又不緊張了。開始回憶那些過去的時候,也不再會有眼淚冒出來,不受控制的那種。我經常哭,但淚腺似乎不是由我自己所控制的。我覺得坐在這裏,并不算難過。
我往後靠了一靠,椅子有靠背,所以很舒服。過了很久,我才開始覺得無聊。顧筠幾乎不看過來,雖然這可能是因為我想得太多了,所以沒發現。
我忍不住問了一句:“為什麽要畫畫?”
過了半天,我還是沒敢将那句“畫我”說出口。
顧筠很久沒回話,久到我以為自己說錯話了。正當我想收回的時候,我才聽見他的聲音。
他說:“從小到大,我不開心的時候,就喜歡畫畫。畫完了,就不那麽生氣了。”他似乎笑了:“我很少覺得難過,唯一一次是父親過世,然後我去了畫照片。”
“畫照片?”我問。
顧筠的聲音很懷念,“畫已經照下來的照片。那樣就不難過了。”
我點頭:“我懂。”
不是因為要留下什麽印記,只是單純為了緩解難過,又很懶得去想構圖,所以就跟着畫了。然後顧筠說:“我不會安慰你……嗯,所以我帶了你來,畫你。畫人和被畫,總該有點關聯性的。”
他說話的語氣很平靜,平靜得理所當然。于是直到畫畫好,我們就再也沒說過一句話。因為很累,所以中途我就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不知道顧筠是什麽時候将畫畫完的。
後來他将畫照了一張照片給我。那照片裏的畫,是上色了的,很難控制的水彩。淡淡的顏色,反而不會顯得太奇怪。
我的回複是:很好看,謝謝。
想了一想,我又問道:你畫過畫給其他人嗎?
顧筠的回複,是一段語音。
“畫過的。不過以後,我只畫你,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