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沐沐出事了。
這五個大字懸挂在心上,它搖搖欲墜,仿佛下一刻就會立即掉下來。我愣在原地,看着人群聚集起來,有人拿起手機報警,更多的人在拍攝,我才真正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情。
我三步并着兩步沖過去,跪在那輛車面前,完全忘記了自己在什麽地方。那是一輛很普通的車,算不上很名貴,但卻是沐沐能負擔起來的價錢。車子裏沒有其他人,只有沐沐一個。
車因為撞擊而發出一股燒焦的味道,幹燥又難聞。它撞到牆上又翻到一側,銀白的顏色下是黑色的車輪,車輪很髒,幾乎能聞到汽油的未動。
我沒辦法說服自己離開它。
身後有人喊了一聲:“妹子你快走啊,那輛車爆炸了你可怎麽辦!”
爆炸?
我甚至不想回頭對他說一句話。
在真正讓人痛心的事情發生時,你會恨自己為什麽只是一個旁觀者。
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完全聯想不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我只知道沐沐快死了,如果我不将她拉出來,她就要死了。她一定還沒有死掉的,現在。于是我開始死命拉車門,即使我根本拉不動它。我知道沐沐在車裏,我認得這輛車,我知道她一定還在等我。
我瘋了嗎?可能是的。
直到救護車的聲音響起,我還在拼命地在想要将那個車門拉開,但沒有用,我的力氣太小,做不了任何事。終于有人過來,将我拉到一邊,我看着沐沐被擡上救護車,跟着沖了進去。我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麽,聽見了什麽,但我知道他們沒有将我趕出來,這就夠了。
急救人員圍成一圈,我擠不進去,也不想擠進去。
沐沐手上,還戴着和我一對的那個手環。我是藍色,她是紅色。她說紅色很漂亮,于是我諾諾地讓給了她。我說,我不介意。
沒關系的,我不會介意的。
沒關系的,我永遠都不會介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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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不會介意你不認真看後視鏡,我不會介意你丢下我一個人的。我再也不要一個人了,好不好?
所有的話語在心中凝結成一個絕望的詞彙,我知道我在尖叫,只是沒有人能聽見。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經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我記得那些人冰冷的眼神,口中說出來的話全部都和我父母的死有關,卻全都我不想聽到的。
我伸手捂住自己的臉,但仍然聽得見救護車裏那些人的說話聲,全都是我聽不懂的陌生的詞語。只要沐沐不在,我就聽不懂了。可是她明明還在的,我知道她還在的!
我用手死死按住自己的眼睛,不願意承認自己已經泣不成聲。
救護車很快就到了醫院。高昂的警告聲,吵雜的人群,冰冷的顏色。這三個要素在我眼中模糊成一片景象,沐沐被人擡下了車,送進醫院。她沒有醒。她還是沒有醒的。
我伸手擦掉自己臉上的眼淚,覺得很冷,然後一低頭,看見自己的手在發抖。可能是因為,我覺得冷。我跟着進了醫院,在室外等人。中途我只是不停地呵暖氣暖自己的手,并告訴自己,不要再哭了。
所有我能想到的安慰的話,我都對自己說了一遍,但是用手捂住臉,并不能阻止眼淚掉下來。因為這樣的事情,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不想再聽到他們對我說,對不起,我們盡力了。
用冰冷的眼神,見慣不怪的語調。
安慰?如果他們知道我需要安慰,那麽為什麽不能一開始就不說,只要騙一下我就好了,我騙不了我自己,但是他們可以。你們說的那些話,難道我不知道對自己說嗎?沒有用就是沒有用啊!
終于,鈴聲響了。
我擡起頭,看着他們走出來。我冷眼看着他們,希望他們能說一句不那麽絕望的話,告訴我沐沐還活着。我知道這個可能性非常大,因為我知道看到那輛車翻側了而已。我不應該這麽自己吓自己。
沒關系的,我聽得懂。
他們中的一個人說:“我很抱歉。”
我擡頭看着他,他沒有任何要安慰人的意思,下一句話就是:“請跟我來。”
我還是不太懂,但依舊拎着東西跟了過去。他将我帶到一個小房間裏,其中有一些宣傳資料,都是關于親朋好友離世的。我這才反應過來:“沐沐呢?”
那人沒有反應,他說了一些話,大概的意思是,沐沐的事情還在處理。聽到這裏,我感覺自己半邊身子都是冷的:“你們不讓我見她?”
那人被這樣一句話噎住了,我推開他,就往外走。他一把拉住我:“請合作一點,沐小姐她……”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是沙啞的:“所以你們只是要告訴我,你們折騰不好她了,甚至還不讓我看她一眼?”
我覺得自己好冷,連說話的聲音都是顫的。我說:“你們不要攔着我,我要出去,我要見她。”說着說着,我沒有控制住自己的眼淚,它又掉了下來。我推開他,沖了出去,找回原來的房間,卻看見那個房間正在運作,有人要将沐沐擡走。
他們看見我,都是一愣。
其中一人甚至嘆了口氣,仿佛見慣了這樣的場景。
而我擠進去,掀開白布,不出意外的看見了沐沐的臉。她看起來還是好好的,但已經沒有呼吸了,任誰來看,都知道她是個死人了。就在剛剛,她和我打電話的時候,她還是活的,我甚至能想象出來,她想說的話。
我本來可以阻止她的,我只要不打電話就好了。
我死死地拉着床邊的扶手,想伸手去摸她,可是我不敢。我還在期待着,她能突然睜開眼睛,來看我一眼。她的眼睫毛還是那麽濃密,她的脖子上有幹了的血跡,看起來硬邦邦的,粘在皮膚上一點都不舒服。她沒有化妝,只是畫了眼線。
眼角稍微露出一點點的眼線。
我忽然想起來,沐沐有散光,如果閉上眼睛還不把眼睛摘下來,第二天一定會很疼。我伸手想幫她将眼皮張開,提醒她要脫眼鏡,不然眼睛會發炎。我伸手去摸她的皮膚,她的臉就像她總是在炫耀的那樣,很光滑。
我笑了,因為我知道沐沐是那種,即使死了也希望自己能夠保持原來樣貌的人。
即使最後我還是沒能碰到她。
剛剛追過來的那個人一把将我往後拉,那輛車立刻被拉走了,離我越來越遠。他拉着我,似乎想勸我回去,我跟着他一步步走回那個房間,看到地板上的地磚是淡淡的米白色像有些許灰色的紋路,堅硬而光滑。
沐沐死了。
沐沐死了。
我不讓他進房間,用我全部的理智,對他說了最後一句還像人的話。然後我将門關上,不顧門撞上門框發出極大的聲響,在門後瑟縮成一團。我抱住自己,因為現在能安慰我自己的人只有我了。我不想管裙子坐在地板上會髒,因為陪我一起買這條裙子的人已經沒有了。
我好難過。
這句話單薄得像是人掉落懸崖時碰到樹枝發出的一聲微弱聲響。
我把頭埋在膝蓋裏,不停不停地哭,因為嗓子啞了,連大一點的聲音都沒能哭出來。我不知道這個時候,我還可以做什麽。然後我安靜地坐在那裏,看着幹淨的地板,能聞到幹燥花的香味,卻一點都不舒服。
我顫抖着點開密碼,看到沐沐和我的合照,能清楚地想起來她抱怨說“圖标擋住我的臉了”的音容笑貌,甚至能回想起來拍照時候所在的地方,餐廳裏的溫度,還有當時的感覺。我看着屏幕上的電話號碼,拼命地想要找一個取消鍵,即使我知道我無法取消已經發生的事情。
我一點都不喜歡這樣,我一直都是記得最清楚的那個人,我甚至記得父親的手機上,屏幕上裂開來了蜘蛛網,在左上角擴散延展開去。因為父親想報警,卻不慎被人發現了,那臺手機被人摔了出去。他們是這麽說的,但他們什麽都沒有做。
我不喜歡,如果我不記得就好了,或者,只要記得不這麽清楚就好了,可以嗎?
模糊一點,如果不開心的事情,不開心的感覺,全部都模糊一些就好了。你們放過我,放過我……
我好冷。
真的好冷,冷到我不想在這裏呆下去了。可是我一定要留在這裏,因為這裏是離沐沐最近的地方。我固執地想着,而且不肯離開。我明明知道這樣無補于事,卻還是不肯離開。
是啊,這樣沒用。
那麽,然後呢?有人能告訴我然後能怎麽辦嗎?
我一直哭,哭到眼淚終于幹了,連淚腺都嫌棄我了,我才聽見了門口的敲門聲。
“能讓我進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