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沐沐最近很忙,在錯過股東大會以後,又被人派到了外地出差。我加了顧筠,時不時就聊一下天——真的是時不時,雖然內容已經從那支手環擴展到了別的話題。雖然因為沐沐不在,所以我一直沒有機會問一下,這到底是什麽節奏?
顧筠是個很溫柔的人。
我喜歡他的溫柔,所以可以忽略掉其他的東西。我再次從他的車上下來,看了一眼他已經換了的車牌,回到公司。我才想開手機,然後就不出意外地聽到了其他人的竊竊私語。
……我一直試着不去聽,但果然是沒用的。
“她才剛剛從顧總車上下來~我親眼看見的!”
“我就說嘛,原來壁咚是真的。”
“她和她那個閨蜜也差不多,都喜歡勾引上司,蛇鼠一窩。”
我低着頭,穿過人群,開了電腦。
辦公室的排擠,和課室裏的欺淩大概是不同的。當初沐沐經歷過這樣的事情,但她能靠工作能力板回一城,我卻很難。而且辦公室裏的排擠,還會影響工作本身。即使試着不管它,各種為難還是會繼續找上門。
——這是第幾次呢?我不記得了。
別人不喜歡你,不是你可以控制的。
我覺得我在他們眼裏,大概已經成了狐貍精之類的存在了吧。當你被人盯上以後,化妝會自動被解釋成想爬上別人的床,漂亮被解讀成要面子,性感就是暴露,好好工作會被人視而不見,甚至連争取工作機會也會被擠開。
我開了電腦,開始打字。
但內容卻不自覺地變了。好好的空白的報告,一不留神就變成了奇怪的話語。
【我好累,好難過。】
【你們放過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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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回過神的那一刻,我已經按下全選和删除。我凝視着空白的文檔,得要喝一口水,才能強迫自己集中精神。
……忽視這個世界,再一次拒絕了我的事實。
我不想罵回去,因為我是娃娃音,即使大聲說話也會被人當成撒嬌,甚至還會被模仿和嘲笑。我經歷過的,在學校的時候。我笑了笑,果然被嘲笑的人,到哪裏都會被嘲笑的。即使我努力學習他們的社交方式也沒有用,因為會接受我的只有沐沐。
沐沐。
從高中的時候就是這樣,是她将我扯進正常人的世界,将每一個欺負我的人罵到不敢回手。她是唯一不嫌棄我沒有父母的人。從十五歲的時候,爸爸媽媽被銀行綁匪撕票開始,再也沒有人那樣對待過我。
我低着頭,劉海垂下來,我要很努力才能不哭泣出聲。
因為如果哭了,會被那群根本不在意我的人嫌棄太過軟弱。我扯了一下嘴角,告訴自己:既然你做出了這樣的選擇,那就不要後悔。我擡起頭,繼續打字,一個個讀着拼音,很會文檔掃下去半頁。
……沒有關系的,這種程度的事情,我還扛得住。
不知是不是因為賭氣,我以超過常人的速度完成了報告,本來要關上,卻突然想起經理的吩咐。我只好将報告打印出來,裝進文件夾,然後拿去給經理看。因為是午後,所以有不少人在摸魚,我拿着文件,盡可能擺正自己的視線,不去偷看他們的手機屏。
我知道的,不看就好了,不看就什麽事都不會有了。
我穿過長長的走廊,然後推開經理辦公室的門。門推開發出了極微弱的聲音,經理是個中年女子,妝容卻一絲不茍,眼角已經有了淡淡的細紋,像是永遠不會笑。電腦屏幕的光映上她的臉,但看不見電腦裏有什麽。
我簡短地敘述完關于報告的事情,正打算離開的時候,卻忽然看見經理托了一下眼睛,寒光閃爍進她的眼睛。
“說完了?”她問。
我點頭,沒有多說一句話。我低着頭,所以很輕易就能看見自己的裝束。我穿着普通的套裝,黑白顏色,沒戴眼鏡。我看不出哪裏不對,但對不對不是由我來說的。
“工作倒是沒什麽問題……”她拉長了音節,放輕的聲音像是在嘆氣。“但最近有些傳言,你知道是什麽吧?”
經理沒有繞彎,她也不需要繞彎。
我下意識退後一步,想要拉遠彼此的距離。但辦公室只有那麽大,我一下子就碰到了身後玻璃櫃的扣環,發出輕微金屬與玻璃的碰撞聲,一下子讓場面變得很尴尬。
我輕輕應了一聲。
我沒說話,因為說不出來。
“你還很年輕,以前表現也不錯。我本來挺看好你的,所以才将你帶過去。”經理說。
我只抓住了一個單詞:以前。
是啊,已經是以前的事了。
“你們這些小年輕的事,我以前也經歷過。只是和同事相處不來而已,”她露出一個幹巴巴的,一看就知道是在敷衍的笑。“我不是說你做得不好,我相信你已經做得很好了。”經理一直是個嚴苛的人,只有一件事會讓她變得溫柔。
我看着她。
我已經知道要發生什麽了,可是我也知道,我反抗不了。我輕聲道:“你說得對。”
“但是,還不夠好。”這就是最後一句話了吧。她不會說更多的話了,我知道。因為對于我,不需要。我都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
我努力抑制自己的眼淚,只是這樣已經耗光了我所有的力氣。
經理還在徐徐說着:“本來我手裏有一個項目,是要交給你的……但現在看來,只能交給別人了。”她看了一眼電腦屏幕上的報告,房間裏的燈亮晃晃的,是那種能将髒污和陰私都明明白白地照出來的光。
燈光落在經理臉上,她眯起眼睛時會有擡頭紋,脂粉凝于其上,像是黑板上筆畫中的粉筆灰。畫得好的妝容是白板上的馬克筆,畫不好就是黑板上的粉筆。門口離我只有一點點距離,但我走不了。
話說完了。
“我先将你調去另一個部門,讓你适應一下環境。”她的話和面容都是冰冷的,不帶絲毫溫度,像是一塊被冷藏了的鐵。“希望以後還能見到你。”
我忽然笑了,覺得好諷刺。
“不用了,”我看着她,知道燈光落進眼睛裏的時候,就能掩蓋我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的事實。很多時候,就算我不想哭,眼淚也會自己冒出來。“多謝經理你的栽培,我很抱歉。”我的聲音中是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顫抖。
“我會直接辭職,不會再給你們添麻煩了。辭職信和辭職手續我現在補上,你等一下。”然後,我摔門回到自己的座位裏。
用十分鐘時間,我打印了辭職信。辦公室裏的聲音越來越大,像是仲夏裏的蟲鳴,喧鬧得煩人。直到我将辭職信交上的時候,才終于有人過來拍我的肩膀:“喂,你……”
我摔開他,沖下樓去。
我像是走錯了路的人,因為電梯一直不到,我就去跑樓梯了。我從來沒有一天這麽慶幸自己穿的是高跟鞋。在快得淩亂的步伐中,我的眼淚漸漸止住了,悶熱的空氣讓我感覺聲音沙啞,這樣也好,因為我根本不想哭。
跑到樓下,我繼續往反方向跑去。
一直走到人煙稀少的地方,我找了一個小公園,雙手發抖地找到沐沐的電話。她應該回來了,但是她不在公司。很抱歉,我們沒辦法在公司見面了,我想着,因為這一點而徹底絕望。
感覺很痛快。
但是我一點也不開心。
“喂?”沐沐的聲音,高傲而尖銳。但是,很溫柔。
我開口,聲音沙啞:“你在哪?”
“自然在家,白來半天……”說到一半,她忽然住了聲:“你不在公司?”
我小小地“嗯”了一聲。路邊洗車廠轟隆的聲音充斥着背景。
“那你別動,哪都別去。”沐沐說:“我來找你。”
我說了地點,似乎聽見沐沐關門的聲音。沐沐家的門一直都過得很不好,幾個月就要換一扇。
我瑟縮在原地,磨蹭了一小會兒之後,就往車站走去。我和沐沐說的,是我回家的車站。下午風不大,但空氣又很幹燥,所以風刮過來的感覺像砂紙。就在我盤算着說法的時候,看到沐沐将車開了過來。
車的型號和車牌都是我所熟悉的,車子正在減速,似乎打算停在路邊。但是就在下一刻,後頭有一輛車撞了過來。沐沐的車被撞向路邊的建築,車子撞壞了,發出極大的撞擊聲。我眼睜睜看着後面那輛車的司機立刻逃逸,甚至忘記了報警。直到旁邊人群喧鬧起來,我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
那是沐沐的車,她在裏頭。
車出事了。
所以她也一定出事了。
在離我只有一條馬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