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胖子和瘦子在前頭走,有意放謝一鷺和廖吉祥遠遠在後頭。
一路行船,十多天後轉了陸路,離開那個逼仄的船篷,他們才敢戰戰兢兢地互相問上一句:“咱倆……是怎麽活的?”
瘦子皺起眉頭:“不是水鬼,”他偷偷轉頭往後看,“他倆什麽也不說。”
“除非……”胖子用一種諱莫如深的眼光看他,瘦子搖頭,“不能,要是有同夥,他們何苦不跑了?”
“不能就好,”胖子點頭,“人要是丢了,咱倆全沒命!”
瘦子悶頭走了一陣,忽然說:“那是倆瘋子,”他輕蔑地撇嘴,輕蔑中似乎還有模糊的關切,和某種暧昧的敬佩,“咱倆多上點心。”
胖子停下來,等謝一鷺和廖吉祥趕上,那兩人扭扭捏捏的不知道說了什麽,謝一鷺又把廖吉祥背到背上,瘦子猜,他肩上那條剛長好的傷恐怕又要磨開了。
這天的陽光特別足,早上曬得人暖洋洋的,到了正午越發燦爛,他們一行四個沿着望不到邊的綠樹蔭走,那麽寬廣的大地,婦人般寧靜,沒有一絲冗雜的聲音,只有風吹動雲層的輕響,和草葉上露水的蒸發聲。
廖吉祥伏在謝一鷺背上,頭頂是灼灼發亮的葉片,這一刻,他幾乎像個孩子一樣無憂無慮,葉片中間偶爾閃現指甲大的小果子,鮮紅的,秀色可餐。
他手在枷裏,夠不着,謝一鷺發現了,便托着把他往上頂,很費事的,他扯下來一支,看了又看,含一顆到嘴裏,咬碎,咂摸,那個甜勁兒,他這輩子都忘不了。
“酸吧?”謝一鷺呵呵笑着。
廖吉祥兩手摸他的頭,讓他稍轉過來,揪一粒小果子,塞到他嘴裏。
“呀,真甜!”謝一鷺不由驚呼。
“是呀,”廖吉祥低垂着目光看他,這算不得寬闊的一片背,便是他此生的歸宿了,“比南京的甜。”
“甜麽,”瘦子在前頭聽見了,用手肘碰胖子,“你摘一個。”
胖子看看他:“你摘吧,我夠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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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夠,還有夠不着的麽,他倆是不好意思,可能到底是饞了,瘦子一猛勁兒跳起來,從樹稍頭扯下一大把葉子,裏頭有那麽幾顆紅果,他挑給胖子一顆,剩下的自己囫囵吃了。
“嚯,真甜!”胖子反手就從瘦子那兒搶,瘦子嬉笑着和他拉扯,這時候就聽遠處“嘚嘚”的,是馬蹄聲。
不一會兒,兩匹快馬迎面過來,打馬的是一對青年,像是有急務,飒飒地與他們擦身,過去不久,又兜頭折回來,駐馬在兩個解差旁邊,大聲大氣地問:“南京來的?”
瘦子沒給他們好臉色,斜眼看着,不回話。
馬上的人從腰裏翻出一塊牌子,黃銅的,赫然亮給他看,瘦子登時站直了,是宮裏禦馬監的腰牌:“是,是南京來的!”
他們是從廖吉祥大枷上的封押看出來的,謝一鷺把人放下來,慢慢藏到身後。
“是織造局的人犯嗎?”
瘦子正要回答,胖子搶先說:“不是,那樣大的人犯,哪輪到我們這等人來押。”
他說的很是那麽回事,這也正是屠鑰找他們兩個押送的原因,那倆宦官兜着馬,來回把他們幾個審視:“那織造局的人怎麽樣了,知道嗎?”
胖子和瘦子對視一眼,恭敬回話:“爺爺是問哪個?”
兩個宦官似乎也躊躇,商量了一陣才說:“一個叫張彩的。”
确實不認得,瘦子張嘴就要回絕,謝一鷺搶上一句:“我認得。”
兩匹馬立刻朝着他來了,謝一鷺定定站着,不卑不亢的:“我要知道是誰問。”
馬上的人哈哈大笑,搭着缰繩瞧着這個鼻青臉腫、叫花子似的家夥:“你也配!”
謝一鷺随他們笑:“那算了,”他低頭撣一撣衣袍,“你們到南京去問吧。”
兩個宦官神色嚴峻起來,像是要發怒:“你說認得,我們就信你?”
謝一鷺擡起頭,很坦率地看着他們,也是賭一把吧,他說:“我和亦失哈有交情。”
聽到那個名字,兩人随即變了神情,先後滾鞍下馬,有些不知道該恭敬還是熟絡的狼狽樣子,低聲說:“我們就是亦失哈的人。”
謝一鷺皺眉,不大信似的,戒備地拉開距離,兩個宦官馬上貼過來:“我們爺爺現在替老祖宗管庫、管門子,是從七品的把總!”
這個“老祖宗”當然不是那個“老祖宗”,而是戚畹,謝一鷺驚訝,亦失哈在他那裏竟然爬得如此快:“張彩死了。”
話落,背後廖吉祥的枷響了一聲,像是怕他說出什麽來,兩個宦官急急追問:“怎麽死的?”
謝一鷺明白廖吉祥的意思,有些事既然已成定局,又何必說出來傷人呢:“錦衣衛去抄織造局時,替他們督公盡忠了。”
這結局合情合理,不由人不信,兩個宦官半晌沒說出話,謝一鷺又說:“葬在靈福寺後身,有他一個石碑。”
那座小廟,謝一鷺第一次見張彩的地方,也是那傻孩子最後的歸宿,他也許是幸運的,沒見到織造局的落幕,沒和阿留他們一起曝屍荒野。
兩個宦官顯然有些喪氣,可能原本指着這差事到亦失哈那兒去邀功吧,謝一鷺沒多問,聽他們說還要到南京親眼去看,便兩廂告辭了。
亦失哈,他想要的看來是得到了,可失去的呢,無從估量了。
謝一鷺蹲下去,把廖吉祥重新背到背上:“我要是能背你一輩子,就好了。”他說,往上看着廖吉祥,廖吉祥像是明白他的小心思,緩緩笑:“到了陰曹地府,也要你背我。”
到了陰曹地府……這是觸黴頭的話,可到了謝一鷺耳朵裏,卻像蘸了蜜似的,他腳下搖擺蹒跚,臉上卻傻笑,這樣踉踉跄跄走了差不多一裏地,前頭樹林裏打橫出來一夥人,把他們攔住了。
領頭的是個青年,頂多十七八歲,一張俊臉,穿內官服,藏青色妝花過肩雲蟒改機,袖口繡白鶴,抹額上鑲瑪瑙,至少有正五品。
是宮裏出來的人。兩個解差沒敢動,打眼往他身後看,除了三五個穿貼裏的宦官,其餘都是錦衣衛缇騎,佩弓刀,帶馬。
那少年施施然走上來,端着臂,挑着眉,自有一股少年得志的氣派,剔透的眼把他們四個掃一遍,迅速落回廖吉祥身上,打量牲口似地細細觀察一番,像是在掂量他的價值,猛地擲出一句:“傳聖上口谕!”
廖吉祥、謝一鷺,還有那兩個解差,齊刷刷跪倒。
“說與伴伴(11)聽,”少年懶洋洋地傳旨,居高臨下瞧着戴重枷的廖吉祥,“朕心裏恨你,又舍不得你,叫你回來了,你便快快地回,不要跟朕鬧脾氣,外頭不安定,還是家裏頭好,欽此!”
廖吉祥尚發着懵,那少年把他扶起來,端端正正叫了一聲:“爺爺。”
随後大枷上的封條就被撕掉了,鐵鎖也從兩頭打開,那邊錦衣衛在和解差交接公文,廖吉祥擡眼瞧着面前這孩子,漂亮,伶俐,和他當年一個樣,是受萬歲爺寵愛的坯子。
“爺爺,咱請吧,”少年貼着他的臉蛋,語氣很不客氣,“戚畹的人讓我們耽擱在雙堆集了,要想全須全尾地回宮,你可得……”
廖吉祥壓根沒聽他說什麽,陡然回頭,看謝一鷺正被錦衣衛推搡,他知道他的脾氣,争執起來,錦衣衛不會對他手軟的。
那少年被廖吉祥的态度激怒了,厲聲朝他的人下令:“帶回去!”
立刻有錦衣衛上來拉扯廖吉祥,他被拖倒了,即使這樣,他仍盯着謝一鷺,想跟他喊一句,別執拗,快走!可奇怪的是,謝一鷺并沒妄動,而是乖乖随着錦衣衛的指令後退,廖吉祥的眼睛很慢地眨了一下,他一時想不明白,那個一條道走到黑的謝一鷺,那個寧可死也不肯與他分離的謝一鷺,怎麽突然變了?
一剎那,他心裏疼了一下,以為謝一鷺是懾服于天子的威權了,可遠遠望過去,那張臉上沒有絲毫懼怕,更像是終于放下心,終于把帶着體溫的寶貝從懷裏捧出來,小心翼翼地敬獻到了佛龛上。
難道……廖吉祥震驚,難道他一直知道?
“上次在你那個多寶格上,看見一枚白玉閑章,刻的是‘金貂貴客’。”那天,在三條巷的小院,臨入睡,謝一鷺确實摟着他說過。
他還說,刻的不怎麽樣。當時自己是怎麽回答的?記不住了……廖吉祥覺得眼淚馬上要奪眶而出,炙熱着蒸騰着,要把眼睑都燒着:“春鋤!”
他突然喊,把拖他的錦衣衛吓了一跳,那少年連忙吩咐:“抓牢他,捆起來扔到馬上!”
心跡雙清!所以他才刻了心跡雙清!廖吉祥奮力掙紮,謝一鷺誤會他了,自以為是的,一直誤會他了!
謝一鷺這時候才忤逆錦衣衛:“養春,不要掙,你不要掙!”
廖吉祥整張臉都濕了,左右被那麽多人圍攏着,他只能從肢體的縫隙中看見謝一鷺,不能讓他誤會,他只想着,死也不能叫他誤會!
一猛勁兒,他把手從混亂的鉗制中抽出來,将自己發髻上的木笄拔了握住,反手往脖子上插,錦衣衛爆發出驚叫,謝一鷺不知道怎麽了,沒命地往前沖,被從後一腳踢倒,趴在地上,固執地往前匍匐。
血從側頸淌下來,廖吉祥紮歪了,眼前那麽多張陌生的臉,來來去去,謝一鷺不會誤會了,他想,不會誤會他這顆心,裏頭再沒有別人了!
這情形誰都看得明白,這是一對亡命鴛鴦啊,那少年擡腳把錦衣衛踹開,一手把住廖吉祥刺向自己的手,一手揪住他散亂的頭發,貼着他的耳朵說:“爺爺,你死了,我回去也活不成,何苦呢?”
廖吉祥垂着眼,不說話。
“你說……萬歲爺要是知道這世上有這麽一個什麽‘鋤’,是不是要不痛快?”
廖吉祥的眼睛動了,驚恐地看向他。
少年笑起來:“我要是萬歲爺,指定要把他撅了呀!”
廖吉祥一把抓住他的前襟,那一片繡着蟒紋的绫羅,少年放輕了聲音哄他:“你不鬧,我讓他遠走高飛,行不行?”
廖吉祥眼前只有一條路了,行,他認命地閉上眼。
(11)伴伴:明代皇帝常稱呼伴讀或貼身的太監為“伴伴”、“大伴”或“某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