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謝一鷺摸爬滾打到了北京,一路上磨壞了兩雙鞋,衣裳也破爛不堪,這時候身上已經沒錢了,他茫然站在阜成門外,擡頭看着那幾個碩大的字,那麽陌生,仿佛不是他從小長大的地方。
廖吉祥被帶走了。
一想到這個,他強打起精神,咬着牙往前走,要說他有什麽打算,其實沒有,只是憑着一腔思念,想和那個人呆在同一片雲彩底下。
北京城有九個門,守門的都是宦官,老百姓排着長龍進城,謝一鷺也塌着背排進去,看前頭穿綠貼裏的小宦官挨個收過門錢。
他知道北京的規矩,沒錢是進不了門的,有些挑擔的小販,擔布擔菜騰不出手,便早早地把兩文錢插在鬓邊,自有收錢的到耳後去掠。
很快輪到謝一鷺了,他想僥幸往裏沖,被一個小宦官橫眉立目攔住:“哎哎,有沒有規矩!”
他把他往長隊外撥拉,被謝一鷺反手握住腕子,小宦官立刻叫喚,“哎呦老子新做的衣裳,沒眼力的狗東西!”
謝一鷺趕緊撒手,同時小聲說:“你們把總,是不是亦失哈?”
小宦官挑起眉,歪着頭看他,謝一鷺有些哀求的意思:“我從南京來的,是他兄弟。”
小宦官靠近來,撲了撲他臉上的灰,飛着一雙丹鳳眼:“高個子,長的也俊,是了。”
謝一鷺退後一步,長得俊和亦失哈有什麽關系?他戒備起來,小宦官倒很高興,美滋滋地笑:“得了,爺爺跟小的走吧。”
方才還“狗東西”,轉眼就“爺爺”了,謝一鷺一轉念,大略是亦失哈得着南京回的信兒,猜他遲早要來投奔,已經交代下來了,阜成門裏有轎子等着,他被小宦官親親熱熱請上轎,一悠一悠地往城裏送過去。
轎子停在西院,京城裏大珰私宅雲集的地方,這一片挨着妓女巷,很有些紙醉金迷的味道,謝一鷺下轎一看,亦失哈的宅子很寬綽,高牆、石獸、井眼,一樣不缺,離開了廖吉祥,他果真發達了。
馬上有管事的出來迎接,三進院,種着高高的桑樹榆樹,老遠的,聽見前頭正房裏有人在喊:“我們管甲字庫的,人家贓罰庫跟你有什麽關系!”
是亦失哈,謝一鷺認得那個聲音,管事的馬上打圓場:“這兩天爺爺不痛快,愛着急。”
謝一鷺點頭,他知道亦失哈為什麽發怒,因為張彩,別說發怒,就是發瘋,他都不覺得奇怪:“你家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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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甭管大珰小珰,個個有夫人、有相好,管事的擺擺手:“我們爺爺不好這個,”他随手指了指西邊,那邊是勾欄院,“從不去逛。”
亦失哈的火發完了,朝外頭吼了一嗓子,管事的馬上給謝一鷺引路,他進屋一看,亦失哈穿着繡金膝襕,正襟坐在主位上,桌上擺着幾味藥,有苦寒的香氣,謝一鷺想起來,甲字庫就是管藥的。
瞪着他,亦失哈沒起身,那眼眶是青腫的,眼白發紅,像是好幾天沒合過眼了,他揮手叫底下人都出去,然後低下頭,半晌,傳來吸鼻子的聲響,他悶聲說:“阿彩最後的樣子……你見着了嗎?”
謝一鷺如實答:“沒有。”
“咚”地一聲,亦失哈把拳頭砸在桌上,兩丸黃丹晃了晃,滾到地下,謝一鷺要撿,被亦失哈一腳踏碎:“誰也別想好!”他壓低了聲音,惡狠狠地說,“一命抵一命!”
謝一鷺知道他指的是什麽,可小胳膊擰不過大腿,只能說說罷了:“廖吉祥回來了,你見着沒有?”
亦失哈站起來,揉了揉眼眶:“聽說了。”
謝一鷺問得提心吊膽:“沒……沒進诏獄吧?”
亦失哈像個真正的權貴那樣,轉着手上的寶石戒指:“回司禮監了,”他忍不住看向謝一鷺,又馬上不忍心似地,移開目光,“正四品随堂太監。”
小雨,謝一鷺披着鬥篷往磨坊胡同走,東起第二戶,很不起眼的一個小院,院兒當間一棵老槐樹,他站了一陣,輕輕叩門。
“來啦!”裏頭一把蒼老的聲音,很陌生。
門打開,一個老婆子,弓着腰,好奇地看他,謝一鷺往院裏瞧了瞧,井井有條的:“謝周氏……”
“啥謝周氏,”老婆子樂了,一樂滿臉褶子,“早改嫁了,嫁給南頭老孫家了!”
謝一鷺順着他指的方向眺望:“開扇子鋪的老孫家?”
老婆子答非所問:“哎呀,你是他男人吧!”她驚奇地瞪大了綠豆眼,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對,“那啥,你是謝官人吧?”
謝一鷺狼狽地點頭,老婆子便拉着他進院,邊給他撣鬥篷上的雨水邊說:“她說你在南京做官呢,回來了?”
“回來兩天了。”
“咋不家來住?”
“住在一個朋友那兒,有點事。”
老婆子領他進屋,熱心地給他倒水:“我是給她看房的,說你一時半會回不來,”看謝一鷺不停往屋子四周打量,她直爽地擺手,“甭看了,啥也沒給你留!”
挺難過的一件事,謝一鷺卻讓她逗笑了:“婆婆,我這兒……”他有些過意不去,“不能留你了。”
老婆子明白:“放心吧,你回來了,再娶一個天經地義!”
她誤會了,謝一鷺苦笑:“我等錢用。”
“你要賣院子?”老婆子收起她的客氣和聒噪,正經說,“聽她提過,這個院兒是你爹娘留下的,再說,院子賣了,你住哪兒去?”
“往後……”謝一鷺閃避她的目光,“我就用不着家了。”
老婆子沒明白他的意思,梗着脖子,愣愣地看着他。
快入冬了,房子不好賣,兜兜轉轉了半個月,好不容易賤賣了八十兩,謝一鷺交割了房契,揣着銀票回亦失哈那兒,走到定府大街,看許多老百姓熙熙攘攘往城北跑,他忙拉住一個老者,向他打聽:“什麽事這麽熱鬧?”
“萬歲爺上大興隆寺了!”
聽到那三個字,謝一鷺心裏“咯噔”一下,不知不覺跟上他:“有大事?”
“聽說是丢了十多年的寶貝上個月失而複得了,要到大興隆寺去還願!”老者說着,紅光滿面的,“這不,都去沾喜氣!”
十多年的寶貝……謝一鷺覺得自己一定是瘋魔了,居然猜測這個寶貝可能是廖吉祥,他把銀票在胸口裏揣好,彙進人流,傻頭傻腦地跟着跑。
宮人的隊伍很長,擎傘的,挑香的,有上千人,越接近大興隆寺,越是人山人海,遠遠的,謝一鷺能看見萬歲爺的肩輿,明黃色,左右近侍都騎馬,只有一頂八擡的紅轎子,被小內官簇擁在當中,像是藏寶的。
“擠啥呀!”周圍的人喊,“這不都看不見麽,別擠了!”
“看寶貝呀!”嘈雜的,謝一鷺聽他們叫嚷,“都說是臉盆大的夜明珠!”
“不對,宮裏出來的消息,是大珊瑚!”
這個時候,萬歲爺的肩輿落地了,紅轎子跟着放下來,轎簾緩緩掀開,老百姓抻着脖子看,出來的并不是夜明珠,也不是什麽大珊瑚,而是個瘸子——謝一鷺的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哎我說,”老百姓又合計,“寶貝肯定在那瘸子身上揣着呢!”
“就是,”馬上有人附和,“寶貝麽,指定是個小東西!”
之于謝一鷺,那是比夜明珠和大珊瑚寶貝千倍萬倍的東西,他聽不得了,急急從人群裏擠出去,往大興隆寺後身的小路繞。
這一片是松林,松風冰冷,謝一鷺抱着膀子傻等,跟在小老泉邊一樣,也不知道能不能等來,那個心上人,和他隔着雲端,叫他肝腸寸斷。
等了許久,大雄寶殿的念經聲杳杳響起,什麽經聽不清,但應該是還完願了,開始做法事,漸漸的,腳步聲雜沓着往這邊來,謝一鷺側着耳朵往裏聽,一星半點也好,希求聽到廖吉祥的聲音。
但并沒有,高高的一道紅牆,當腰磚砌着一溜“佛”字,牆裏牆外,兩處紅塵。
忽然,有笑聲,是小內官,謝一鷺貼上去,內官們敢笑,萬歲爺一定是不在,他急中生智,大着膽子唱起來:“瓜子尖尖殼裏藏,姐兒剝來送情郎,姐道郎呀,瓜仁上個滋味便是介,小阿奴舌尖上香甜仔細嘗!”
牆裏沒聲音。
他又唱:“瓜子尖尖殼裏藏,姐兒剝來送情郎,姐道郎呀,瓜仁上個滋味便是……”
“什麽人!”牆裏頭小內官嚷起來,“敢來這兒唱豔曲兒!”
謝一鷺一驚,想跑,可跑了,唯一的機會便沒了,他豁出去:“瓜仁上個滋味便是介,小阿奴舌尖上香甜仔細嘗!”
“去!”小內官發怒了,“給我抓回……”
這時候一個聲音锵然擲出來,威嚴的,似乎又有些顫抖:“慢着!”
謝一鷺的心肝都揉碎了,是他,真的是他!他扒着紅牆,徒勞地想往上爬,那樣子,癡傻般滑稽,廖吉祥在牆裏,像是回應,又仿佛自言自語:“月兒彎彎照幾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家夫婦同羅帳?多少飄零在外頭……”
不管了!謝一鷺噙着淚,那聲“養春”就要喊出口,牆裏突然有人叫:“爺爺,”是傳信的,“怎麽耽擱在這兒了,萬歲爺一直叫‘伴伴’。”
腳步聲淩亂響起,謝一鷺愣愣的,徒然盯着那道牆壁,走了?廖吉祥走了!他憤而捶打石牆,頹然地滑坐下來,紅着眼,下定了決心。
離開大興隆寺,他直奔三不老胡同,這是北京城最髒亂的所在,街上到處是半幹的人糞和尿漬,掩着鼻子走到一處窩棚,旁邊木杆上釘了一塊板子,上寫着“小刀劉”,他稍一猶豫,掀簾進去。
裏頭的味道令人作嘔,一個裸着上身的胖子,滿面油光,看見他,大剌剌地問:“兒子還是外甥?”
謝一鷺哽了哽才說:“我。”
胖子一愣,然後笑了:“長成了,做不了。”
謝一鷺從胸口裏把銀票掏出來:“我有銀子。”
胖子隔着老遠盯着那張銀票:“不保活啊。”
謝一鷺點頭:“生死有命,我認了。”
“行,”胖子過來要拿票子,謝一鷺死死抓着,胖子一使勁抽出去,“三天別吃別喝,洗幹淨了來。”
謝一鷺看他把銀票塞進褲裆:“多了。”他指的是銀子,胖子卻撇嘴,“你這麽大人,不好弄,再說,等你發達了,還差這點錢!”
亦失哈猛一下拍在桌子上:“為什麽不問問我!”
這要是在南京,打死他都不敢這麽和自己說話,謝一鷺心想:“那根東西,有沒有能怎麽樣,換和他一輩子,夠了。”
亦失哈讓他氣得瞠目結舌:“一輩子?你跟誰一輩子!”他跳起來,揪着他的衣領,“那種肉作坊,管割不管送,你連紫禁城的門兒都進不去!”
謝一鷺傻眼了:“可……他是騙我的?”
“八十兩,丢了家夥,”亦失哈瞪着他,拿拳頭敲打他的胸口,“只能編到淨軍裏,送到北邊去和鞑子打仗!”
謝一鷺真怕了,抓住他的腕子:“那……怎麽辦?”
亦失哈懊惱地嘆一口氣:“我給你辦,”他松開他,撫平他胸口的衣紋,轉頭往外走,“哪也別去,等我回來!”
謝一鷺便連屋都沒回,乖乖在他屋等他,一等就是大半夜,天快亮的時候,亦失哈回來了,謝一鷺沖上去:“行了?啥時候做?”
亦失哈看都不看他,遞過來一個信封。
封皮上沒有題款,謝一鷺抽出信瓤,一展開,那鐵畫銀鈎的字就擊了他的心:君子如有意,不必常相從。
是廖吉祥!
下頭還有一行小子,他抖着嗓子念出來,“君若自殘,吾必……”
後頭的字他不敢念了,上頭寫的是“自戕以從”。亦失哈這時又遞給他一張紙,謝一鷺接過來一看,是那張銀票,八十兩。
“他叫你回南京。”
謝一鷺怔然看向亦失哈,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