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卯時初刻,牢頭牽着廖吉祥從西衙門出來,外頭站着一胖一瘦兩個刑部的解差,先交換文書,然後取下廖吉祥的鐐铐,給他換上大枷,接着就用水火棍趕着,把他一跛一跛地向太平門押。
遠遠地,城牆下聚着許多人,大多是老百姓,一看他到了,跳着腳喊起來,廖吉祥只得低下頭,像個畏罪的犯人,踽踽走向他的終局。
等着他的是爛菜葉子和臭米糠,一把一把地打在臉上,那些一向溫順的人,這時候都猙獰了,野獸一樣争先恐後撲上來,聲嘶力竭地喊着:“閹人!絕戶!”
還有口水,濕黏地吐在臉上,廖吉祥在那些人中間看見了屈鳳,抄着手,一副冷漠的樣子,怪不得,他想,是詠社慫恿老百姓來鬧的,猛地,一顆雞子打過來,濃稠地砸碎在額頭上,這坐實了他的猜想——老百姓可扔不起這種東西。
“廖吉祥砍我們的梨樹,殺我們的鄉裏,該下十八層地獄!”
他們這樣喊,廖吉祥覺得沒什麽,牆倒衆人推罷了,這時候不知道從哪沖過來一個人,眼前一黑,熱乎乎地就把他摟住了。
什麽雞子、菜葉、米糠,全不沾身了,廖吉祥立刻知道,是謝一鷺。
人群有剎那安靜,然後炸了似地,轟然暴發出謾罵,與這些兇惡的詛咒相對的,是兩人耳鬓間的私語:“昨天晚上……你上哪兒去了?”廖吉祥輕聲問。
“屠鑰跟我說你今早走,讓我做些準備,”謝一鷺跟往常一樣,笑着逗他,“怎麽,才一晚上沒見,就想我了?”
廖吉祥是有些恨他,這個傻瓜,要是他在,屠鑰不敢明目張膽把自己往床上帶,可戰戰兢兢的,他不敢說。
那副枷大而重,和臧芳戴過的一樣,有七斤半,謝一鷺兩手托了托,擔憂地說:“兩千多裏路,你怎麽受得住!”
“咚”地一響,什麽東西重重打在後背上,謝一鷺回頭看,腳邊是一塊黑石頭,順着石頭來的方向,他望進人群裏,那些人一見他看,就沸騰了,手舞足蹈地咒罵:“那閹人都倒臺了,你還賣乖,真不要臉!”
謝一鷺設想過這個局面,他以為自己會慚愧,會痛苦,可真面對了,真到了為廖吉祥挺身而出的時候,他卻仿佛無堅不摧,只當是這些人糊塗,不知道他護着的人是多麽幹淨,多麽可貴。
“別管他們,”他仔細拭去廖吉祥額上的穢物,“我倆的路,我倆去走。”
“謝春鋤!”人群裏走出來一個人,謝一鷺回眸,那憤而站着的,居然是屈鳳。
他震驚地瞪過來,瞪着謝一鷺托着廖吉祥木枷的那雙手,“你竟然……”他有些懵,目光在兩人之間逡巡,似乎明白這種關系,又不敢置信,“竟然是……閹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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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一鷺笑了:“我一直就是閹黨啊。”
不,在屈鳳心裏,他從來不是!他眼看着謝一鷺邁開雙腳,那麽從容,似乎就要随廖吉祥而去。
“你回來!”他突然喊,喊過了,又茫然無措,他記得自己說過,到什麽時候,謝一鷺的恩他一輩子報,“你現在回頭,”他趕上一步,“詠社就有你的一席之地!”
謝一鷺有剎那駐足,不是為了什麽可憐的一席之地,而是為了金棠,為了一份曾經的情誼,此地一別,或許就是永訣了。
“望君珍重!”
這是他留給屈鳳最後的話。
出了太平門,老百姓還跟着罵了好遠,直到鐘山腳下,人才漸漸散了,胖解差擡頭看了看天,要到前頭涼棚去喝水,瘦解差這時突然回過身來,推了謝一鷺一把:“你,給老子滾遠點!”
謝一鷺明白的,從懷裏掏出準備好的銀子,十五兩,往人家手裏塞:“官爺,路上多關照……”
瘦子一把将他的銀子打掉,橫着眉:“實話告訴你,出來時屠千戶交代了,別為難你們兩個,”他上下打量謝一鷺,“可老子他娘的瞧不起閹人,更瞧不起閹人的狗!”
他狠狠敲了廖吉祥的大枷一棍,把人往前推,一對陰冷的三角眼死瞪住謝一鷺,确定他沒跟上來,才大搖大擺地走進涼棚。
謝一鷺從土裏撿起銀子,擡頭一看,他的廖吉祥,他恨不得珍寶一樣捧在掌心上的人,此刻被那兩個家夥丢在棚子外頭,拖着一條壞腿,幹渴着,半蹲在草叢裏。
他一咬牙直起身,壯着膽子過去。
瘦子見他過來,惡狠狠地放下水碗,謝一鷺躲開他,低頭繞到另一邊,把銀子往胖解差手裏塞,那胖子沒說什麽,直接收下了。
謝一鷺大喜過望,趕忙取出一個錢,要了一碗茶水,小心翼翼擎着去給廖吉祥,半道,被瘦子斜刺裏一伸手,給他掀翻了。
茶水淋了一身,謝一鷺并沒發作,而是又掏錢,不等他張嘴要茶,瘦解差就氣急敗壞地一拳揍在他腮幫子上,把他打倒在地。
廖吉祥的眼睛簡直噴出火來,他要站,被胖解差抄起棍子掃向小腿,他應聲跪倒,忍着疼,眼看着瘦子撲上去壓在謝一鷺身上,一拳一拳地往下砸。
“不要打了!”他呼喊,“我讓他走!”他雙手在枷鎖裏握成拳頭,拼了命地掙動,“不要打他,他是個讀書人!”
鐘山上吹來的風有些涼,夾着拳拳到肉的悶響,和廖吉祥斷了線似的哭喊,得有一刻鐘的功夫,瘦子才住了手,甩着拳頭從謝一鷺身上起來,暢快地大喝了一聲,笑着招呼胖子:“走啊,趕路!”
廖吉祥走不快,從鐘山到最近的水馬驿,他們走了一天,進了驿站,填好文書簽好押,瘦子要了三碟菜,還有兩碗白飯和一個饅頭,廖吉祥這樣子不配上桌,就在桌角下坐着,看他們施舍狗一樣把饅頭扔下來,吆喝他吃。
他一路上默默流淚,過去他不知道,自己眼裏竟然蓄了這麽多淚水,一遇上謝一鷺,便決了堤,眼下那個人不在身邊,他仿佛連活下去的力氣都沒有了,看着腳邊沾着泥土的白饅頭,忽然聽外頭有人喊:“娘呀,吓死人了!”
屋裏的人都往外看,瘦子猛地捶了一記桌子,罵道:“他娘的,陰魂不散!”
廖吉祥打了個抖看過去,一個滿臉是血的大個子,扶着門框走進來,那張臉傷痕累累,左邊眉骨上的血口子脹得蓋住了眼睑,廖吉祥不敢去想象,他是怎麽撐過這段路的。
那家夥遲鈍地在屋裏看了一圈,慢慢朝廖吉祥走過來。
“春鋤……”廖吉祥哽咽着叫,“你不要再跟了!”
饅頭被從地上撿起來,拍去灰土:“夥計,”謝一鷺從懷裏掏出幾文錢,“一碗白飯。”
說着,他狼吞虎咽把饅頭吃了,等白飯送上來,他一手端着,一手拿筷子,受了傷的手顫抖着把飯夾到廖吉祥嘴邊。
廖吉祥囫囵咽了,可一點味道也嘗不出來,因為飯裏和了淚,滿嘴都是澀澀的鹹味。
瘦解差拍下筷子又要發難,這回胖子拉了他一把,搖搖頭:“算啦,”他給他夾菜,“別為難好人。”
好人?瘦子想不明白了,好人怎麽會自甘下賤,去伺候一個惡貫滿盈的太監!
吃過飯,天晚了,他們趕着廖吉祥進屋,這個水馬驿小得可憐,屋裏除了一張板床和一對桌椅,沒什麽了。
床當然是解差的,廖吉祥被安頓在牆角,胖子收拾好剛要吹燈,謝一鷺敲門進來,手裏端着一盆熱水。
瘦子立即從床上翻起身,踩着床沿,傲慢地盯住他,謝一鷺很乖順,悶頭把熱水給他端過去,不偏不倚放在腳下。
瘦解差樂了,倨傲地揚起脖子,慢慢把腳伸進盆裏,舒服得哼出了聲,趁這功夫,謝一鷺返身出門,從外頭拖進來一大捧稻草,在他們驚詫的目光中,一層層墊在廖吉祥身下。
“喂,你……”不等瘦解差教訓,謝一鷺麻溜的,又出去端了另一盆熱水,這是給胖子的,看他們都洗上,他才安安穩穩蹲在廖吉祥面前,熱切地打量。
“我看看,”他脫下他的草鞋,果然,腳趾上磨了好幾個血泡,“忍一忍,”他說,“磨硬了就好了。”
廖吉祥輕輕碰他的臉,血污的,看得他心疼,那疼,比在甘肅膝蓋上中的一箭還錐他的心:“我好時,你沒沾着光,我敗落了,你卻……”
謝一鷺用指腹擦他的嘴角:“不怕,”他仔細捋他的頭發,即使是階下囚,他也想讓他體面幹淨,“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就什麽都不怕。”
這是怕嗎,廖吉祥說不清,只覺得心裏像有一只手在攪,攪得他無所适從。
“現在多好,”謝一鷺瞧着他笑,一笑,臉上的傷口就擰起來,“白天晚上在一起,不用怕人看。”
廖吉祥發覺自己軟得像要融化了,融化在他的“甜言蜜語”裏,旁若無人的,他居然伸出舌頭,貓兒一樣,一下一下舔起那臉上的傷口。
兩個解差在一旁看見,先是愣住,之後吓得瞠大了眼睛,驚惶對視。
“有尿嗎?”謝一鷺問,廖吉祥馬上緊張地搖頭,他該是一天沒尿過了,謝一鷺緩緩捋他的背,“別憋着,有我呢。”
兩個解差洗完腳,謝一鷺撿着盆出去,不一會兒又端了一盆水回來,這回終于是廖吉祥的了,他托着他的腳把熱水往上淋,看他不覺得燙,才敢把整只腳放進水裏,從腳趾到腳踝,一點點給他洗,那雙白腳,雖然不再是織造局督公的,但仍舒坦熨帖。
“泡泡腳,明天的路好走些。”邊說,謝一鷺邊拿衣擺給他擦腳,擦淨了捧在懷裏,伸手到褲管裏揉他的小腿。
“你也洗洗……”廖吉祥大概是累了,眯着眼,懶洋洋地說,“好睡……”
謝一鷺一直等他睡着了,才吃力地起身,端着那盆泡涼的水,坐到椅子上,對面床上兩個解差已經躺下,一個床裏一個床外,頭腳倒着睡。
桌上一燈如豆燈,搖曳着,昏蒙着,他“噗”一聲把燈吹滅,在純然的黑暗中,痛苦地擰起眉頭,脫下鞋襪,伸腳到涼水裏。
随便蘸了蘸,他擦腳起來,摸黑蹭到廖吉祥身邊,蹑手蹑腳挨着他坐下,然後從後把他抱住,那個大枷,他擎起一角扛在肩頭,這時廖吉祥有些醒轉,茫然地推拒,謝一鷺忙小聲安撫:“是我,沒事,是我……”
廖吉祥就不動了,大概是脖子上的重量減輕,他舒服地哼了一聲,沉沉睡去。
謝一鷺也想睡,但睡不着,身上疼,肩膀也重得喘不過氣,可他不敢動,怕一動,就把懷裏的人驚醒了。
那邊板床晃了晃,下來一個人,看剪影是胖子,他站了一陣,提起椅子往牆角搬,搬到謝一鷺身邊,把大枷一角從他肩上放下來,支在椅背上,沒說什麽,又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