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謝一鷺背着行李卷兒,穿一身布衣,在西衙門門口焦急地等,屠鑰急步從裏頭出來,看見他頭一句就是:“你怎麽回來了!”
不等謝一鷺說話,他把袖子往他頭上一遮,揪着他進院,邊往大獄的方向領,邊說:“鄭銑要取你的命呢!”
關乎自己的性命,謝一鷺應該緊張,最起碼問一問,他卻置若罔聞:“都說廖吉祥在這關着,我……”他實在想不出借口,“我想看看,你給行個方便……”
屠鑰才不跟他廢話,直接說:“就在前邊。”
他領他去的,算是南京刑部的死牢,關的都是候斬犯和所謂的“要犯”,其實就是一些得罪過鄭銑的文人。牢房矮而黑,惡臭的,混合了屎尿和傷口腐爛的味道,過道潮濕陰冷,兩旁黑籠裏不時有鐵鏈拖地的聲響,謝一鷺緊跟着屠鑰,一腳深一腳淺地走:“織造局那些人……”
“死光了,”屠鑰在前頭親自給他提燈,“都埋在城西,廖吉祥以下,只有梅阿查和兩個火者活下來。”
“那梅阿查呢?”
“本來也要抓的,廖吉祥拿出一本他的度牒(10)來,就放了,”屠鑰像是感慨,“五年前在折缽禪寺辦下的,梅阿查自己都不知道。”
謝一鷺不奇怪,這是廖吉祥會做的事,他對放在心上的人格外細致,春雨似的,潤物無聲。
“浙江那邊完事了?”屠鑰轉而問他。
謝一鷺搖頭:“我自己跑回來的,”屠鑰立刻從明滅的燈火中回頭看他,他只好自嘲地笑笑,“我辭官了,官袍官帽都扔在紹興。”
屠鑰沒再說什麽,這小子是為了廖吉祥,他知道的。
前頭到地方了,過道拐彎處的一間鐵籠,酸臭味很大,謝一鷺不禁捂住口鼻,屠鑰便跟他說:“也找過人給他擦洗,可他像丢了主的狗似的,誰也不讓近身。”
把油燈挂在籠架支出來的鐵鈎上,屠鑰退後一步,藏進暗影裏。
謝一鷺也顧不上他在不在了,湊到籠子前,哈着腰往裏打量,黑洞洞地找了一圈,在角落裏看見一個面壁的身影,坐着,長發披散。
“養春?”謝一鷺試探着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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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頭的人沒動,謝一鷺回頭望屠鑰,屠鑰朝他颔首,謝一鷺便篤定了:“養春!”
這下人動了,微微地一下,回頭看了一眼,只一眼,又轉回去。
“養春?”謝一鷺兩手抓住欄杆,搖了搖,“是我呀!”
裏頭的人不回答,可借着頭上微弱的燈光,謝一鷺看得出來,盡管在壓抑,那雙肩頭卻顫顫發抖:“還生我氣呢?”他輕輕給了自己一個嘴巴,“我認錯,以後再也不氣你了。”
這簡直是情話,也不知道是發慌還是什麽,裏頭的人急急否認:“你找錯人了,還不快走!”
謝一鷺怎麽會找錯呢,就是這把聲音,沙啞纏綿地,在床上一遍遍叫他的名字:“你不要怕,我把什麽都撇下了,只要你!”
廖吉祥回過頭,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慘然地咂了咂嘴,可還是說:“你認錯人了!”
沒敢想過謝一鷺會來,所以才心慌意亂,廖吉祥忐忑難安,梅阿查明明告訴他,謝一鷺是利用他,等他玩夠了,會把他一腳踢開,可那傻子卻飛蛾似的,偏來撲他這團烈火!
屠鑰有些看不下去,上來拉謝一鷺:“你先回走,明天再……”
“不行!”謝一鷺猛甩開他,“我不走!”
屠鑰也來火了,提着後頸把他往外拽,謝一鷺死抓着欄杆不撒手,邊掙邊喊:“他是為了見我才活着,現在見着我了,我得看着他!”
屠鑰的手陡然松開,是呀,那麽多人為廖吉祥死了,他當日的茍活,只是為了今天這一眼,看到了,這世上還有什麽留得住他?
謝一鷺把臉抵在欄杆上,癡人似地絮絮說:“我們說過,要這輩子好,下輩子好,生生世世好,你忘了?”
廖吉祥沒應他。
“滿拟歲寒持久,風伯雨師淩誘,雖雲心緒縱橫,亂處君能整否?”這是他曾寫給他的詩,當時廖吉祥回信:夏月渾忘酷暑,堪愛杯酒棋局,何當風雨齊來,打亂幾叢新綠。謝一鷺殷殷地問,“你還記得嗎?”
廖吉祥仍然沉默。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那片桃花林,那個很酸很酸的紅果子,那條小溪,陽光下的白石頭,我逗你笑……”
“夠了!”廖吉祥站起來,搖晃着向他走來,謝一鷺仰視着他,執拗地不肯停,“瓜子尖尖殼裏藏,姐兒剝來送情郎,姐道郎呀,瓜仁上……”
“住口!”廖吉祥驚恐地往四周看,那些鐵籠子,那些黑暗中的窺伺者,沒有面孔,卻熾熱呼吸,連屠鑰都看出來,他是怕了。
謝一鷺委屈地低下頭,偷偷揩一把眼淚:“我可以住口,”他悶聲說,“只要你活下去,記得我……”
“噓!”廖吉祥向前一步,油燈的光正打在他臉上,那菩薩似的嘴唇幹裂了,一對玲珑眼也紅腫着,“萬一傳出去……”他謹小慎微,輕輕地說,“你怎麽辦!”
天哪!屠鑰在暗影中屏住呼吸,不,屏住還不夠,他把拳頭抵在嘴上死死咬住,才勉強忍住哽咽,都這個時候了,廖吉祥竟還心心念念全是謝一鷺!
“廖吉祥!”謝一鷺憤而叫了他的大名,“你怎麽不明白,你在這一天,我陪你一天,就是死,我們也要抱成團死在一道!”
屠鑰的眼淚“唰”地下來了,他急忙拿袖管擦,籠子裏廖吉祥比他哭得厲害,像是一塊凍實了的冰終于融化,零零落落,那麽多水。
謝一鷺朝牢籠中伸出胳臂,手心朝上,五指大張,剎那間,廖吉祥就撲倒在他懷裏了,尖下巴陷進他的手掌,可憐巴巴的,等着他來安撫。
謝一鷺便溫柔地擦他的眼淚:“別讓我操心了,好嗎?”
廖吉祥乖乖點頭。
謝一鷺又捋他的頭發:“你都臭了,我們擦洗一下,好嗎?”
廖吉祥又點頭,謝一鷺就回頭去看屠鑰,不用他開口,屠鑰已經把佩刀拽出來,用刀鞘拍打身旁的鐵籠,三聲過後,就聽有腳步聲匆匆往這邊跑。
那麽髒,謝一鷺還是捧住廖吉祥親吻了,親在泛青的眼皮上,廖吉祥不大好意思,有些躲閃,可并不見之前那樣的驚懼,他心裏是快活的,身陷囹圄,卻如沐春風。
挂鑰匙的獄卒跑過來,朝屠鑰點頭哈腰。
“開門,”屠鑰高高在上,“燒熱水來。”
獄卒便把廖吉祥的門打開了,恭敬地請謝一鷺進去,一間逼仄的鐵牢,因為這一對有情人,顯得熠熠生輝。
熱水很快送來,木盆裝着,少,但絡繹不絕,屠鑰也不說走,就在暗處那麽看着,看廖吉祥在角落裏寬衣解帶,一個模糊的白影子,被謝一鷺小心翼翼遮在身後,淅瀝瀝的水聲傳來,他們悄悄說着貼心話,生生把西衙門變作了三條巷的小院。
廖吉祥活過來了,屠鑰眼看着他像小陽春裏的臘梅,挺起枝條傷花怒放,謝一鷺跟他承諾的一樣,天天陪着他,不是早上來晚上走,而是仗着屠鑰的關系,鋪開行李卷兒,夜夜睡在廖吉祥牢外。
第十天傍晚,謝一鷺剛看廖吉祥吃了一大碗水滑面,屠鑰就來了,像是有話,但沒當面說,他把謝一鷺叫出去,前腳走,後腳就有獄卒來收拾那卷破行李,廖吉祥覺得不對勁,于是問:“拿到哪裏去?”
獄卒不回答。
廖吉祥又問:“誰叫拿的?”
獄卒擡頭看他,他知道這個大太監和那個窮書生的龌龊事,冷淡地說:“屠千戶。”
廖吉祥便不再問了,屠鑰的安排,他算放心,可左等右等,不見謝一鷺的人影,他有些發慌,天很快黑了,那個獄卒提着燈籠又回來,偷偷插鑰匙開他的鎖,是要受刑了?這是廖吉祥頭一個念頭,可不對,沒有讀文書的人,獄卒進來,抓着他的腕子套鐵铐,邊套邊好奇地打量他,那種眼色廖吉祥是熟悉的,輕蔑,卻帶着懼意。
獄卒牽狗似地在前頭牽他,他跛,吃力地在後頭跟,西衙門不大,他被帶到衙署後身,一間大房前,獄卒回頭給他解鏈子,他趁機問:“誰的屋子?”
獄卒笑了,下流而嘲諷地,沒說話
廖吉祥被推進去,一進去,門就在身後關上,然後是落鎖聲。
屋裏的陳設很簡樸,有武人的做派,廖吉祥大致繞了一圈,在東牆下的榉木大椅上坐下來,手上的铐很冷,他縮着肩膀,一動不動。
這屋子聽不到梆子聲,大概剛過午夜吧,門上鎖響,模糊的幾句交談後,門開了,進來的是屠鑰,穿着和白天不一樣的飛魚服,像是喝了大酒,身上有辣味。
廖吉祥看着他,沒起身。
屠鑰徑直向他走來,似乎很局促,在他面前傻站了一陣,一不做二不休,借着酒勁兒彎下腰,抱女人似地把他抱起來。
廖吉祥真沉得住氣,這種時候了都不說一句話,臉上甚至沒有一絲波瀾,直到屠鑰把他放到大床中央,他才恨恨地罵了一句:“狗東西!”
屠鑰熱乎乎地觀賞他:“我就想跟你過一夜,”他脫了外衣,紅着臉爬上床,貿然去抓廖吉祥的雙手,“明天一早,你就走了。”
果然,這句話使廖吉祥沒掙動,探究地盯着他。
“鄭銑早上找的我,”屠鑰撥弄他的手指,想讨好他,“說要押你上北京。”
廖吉祥顯然對這個回答不滿意,屠鑰只好接着透露:“他說到了北京,戚畹就殺不了你了。”
廖吉祥立即問:“戚畹讓鄭銑在這兒殺了我?”
屠鑰笑了,算是默認,半躺下去,情急地把他往身上拽:“為什麽到了北京,”他着迷地看着他,“戚畹就殺不了你呢?”
廖吉祥沒随他倒下,而是強壓着怒氣,露骨地別開臉:“我不願意,你弄不成。”
屠鑰的面色冷下去,仿佛那件新穿的好衣裳、那些有意灌下的烈酒,全是多此一舉:“我知道,”他沮喪起來,“在你眼裏,只有謝一鷺是真男人!”
廖吉祥沒否認。
屠鑰坐起身,妄圖摟抱他,被廖吉祥厭惡地搡開了,他有些不知所措,尴尬地面對這個窘境:“我比不上他,”這是他的心裏話,“跟他比,我就像個閹人,”他指着自己胯下,“不是這兒,”他抓着廖吉祥的拳頭往自己心口上捶,“是這兒!”他重複,“是這兒!”
廖吉祥無動于衷。
屠鑰甚至想就這麽一頭紮在他膝蓋上,孩子似地嚎啕,但忍住了,因為他知道,這是別人的菩薩,不是他的。
(10)度牒:官府頒發給僧人的身份憑證,歷代刑罰對僧人比較寬容,所以常有逃犯剃度為僧躲避追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