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太陽剛下山,謝一鷺就跑到織造局來了,走的是後門,火者把他請到廖吉祥屋裏,一進屋,他先把背上的東西往下卸,廖吉祥一看,是一卷行李:“你上哪兒去?”
“部裏有急務去浙江,”謝一鷺松松肩膀,“一會兒就走。”
廖吉祥以為他是急着來道別,心裏美滋滋的,剛要給他一個笑,謝一鷺卻很有些不快地說:“你把玉交枝的十個指甲拔了?”
廖吉祥的笑僵在臉上,還沒來得及說話,謝一鷺就直白地責怪:“一個賠笑的戲子,你何必跟他過不去。”
“你特地跑來……就是指摘我的?”廖吉祥看着他,嘴唇微顫。
謝一鷺不敢正面和他頂,窩着脖子争辯:“他有什麽錯……”
“沒斷胳膊沒斷腿,只是拔他幾個指甲,”廖吉祥的聲音高起來,有幾分驕橫,“過幾天就長出來的東西,你就心疼了?”
這是無稽之談,謝一鷺焦躁地吼:“我不是心疼他,是心疼你!”
廖吉祥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自從和謝一鷺好上,有了那種關系,他就變得不可理喻:“心疼我,你就順着我!”
“我眼看着你傷天害理,也順着你嗎,”謝一鷺仍不敢擡頭,語氣卻硬起來,“那不是疼你,是害你!”
“傷天害理”這個詞兒顯然刺傷廖吉祥了,他背過身:“你嫌我手狠……說到底我就是個太監,殺傷的人命不計其數!”
“養春……”
“不要叫我!”
謝一鷺嘆息,讪讪地把行李卷兒背上:“我得走了,等回來咱倆再說。”
他推門出去,剛走上甬道,迎面撲跌過來一個人,兩個火者扶着,身上臉上全是泥,看那打扮,像是宮裏出來的,他和他們擦肩,往後門走了。
阮钿趴在王六兒肚子上,貼着耳朵聽:“什麽聲音也沒有啊?”
Advertisement
“才兩個月,”王六兒一雙瞎眼上敷着藥,哄孩子似地摸他的頭,“聽人說,五六個月就有動靜了。”
“那……”阮钿剛要說話,聽下頭樓梯上有腳步聲,他提着刀下床,隔着門板聽,像是自己人,于是開門出去。
老半天,不見人上來,王六兒翻身下地,腳一踩就是便鞋,阮钿給她擺好的,她站起來往門口摸,摸着了拉開一條縫,聽樓梯底下有兩個人在說話。
“……督公怎麽說?”這是阮钿。
“督公讓我把這個給你,”這個是他兄弟,聲音她認得,“銀票就這麽多,你帶大嫂連夜走。”
阮钿許久沒說話,大概有一盞茶的功夫,才說:“行,我知道了,你回吧。”
王六兒就把門合上了。
阮钿回屋,看她側身躺在床上,他故作輕松地笑,從懷裏掏出一沓銀票:“底下人送錢來了,”他把銀票塞到王六兒枕頭底下,“有一千兩呢,你可收好了。”
王六兒沒回頭:“說什麽事,這麽久?”
“沒事,”阮钿溫柔地捋她的後背,“督公有事,叫我回去一趟,你睡你的。”
王六兒沒說話,但肩膀有些抖,阮钿一把握住了,繃着聲音說:“要……是個兒子,就叫阮忠。”
“啊。”王六兒應。
“那我走啦,”阮钿松開手,戀戀不舍地往後退,退到門口又不放心地問,“家裏的錢都在哪兒,清楚吧?”
“啊。”王六兒又應。
阮钿沒再說什麽,拉開門走了,跟每個他匆匆離去的夜晚一樣,但是這一回,王六兒流淚了,她知道,他回不來了。
屠鑰剛睡下,就被鄭銑的人叫起來,大半夜趕過去,鄭銑已經穿戴好等着他,一開始并不說話,似乎深思熟慮了,才提起筆,在調兵的條子上簽押。
屠鑰瞪着他笨拙的筆尖,跟了鄭銑這麽多年,還是頭一次見他擺布軍機:“督公……出亂子了?”
“你,”鄭銑遞條子給他,“拿着這個去北營,只調兵,不遣将,人你領着。”
屠鑰接過來一看,不多,只有五百人:“調去哪兒?”
鄭銑手邊有一封拆開的官信,夾起來一并給他:“織造局。”
屠鑰一驚,忙把信抖開,還沒看清字呢,先看見一個碩大的紅印,司禮監!
“老祖宗倒了,”鄭銑說,那麽突然,“淩遲三天,剮了三千三百五十七刀。”
屠鑰戰戰兢兢看信,上頭約略說了老祖宗的罪狀,一是勾結倭寇,二是貪墨軍糧,三是結黨營私,既然有黨,就要牽出一幹人來,文官武官都有,一長串砍頭的名子裏,龔辇和臧芳赫然在列。
“這……是上頭做的?”這個“上頭”,他指的是東廠。
鄭銑懊喪地搖頭:“要是我們這條線兒做的,早有消息到了。”
屠鑰不敢置信地往下看,老祖宗底下的人,在京的都自裁了,外頭的要挨個拿問,他百思不得其解:“不是我們……那是誰?”
鄭銑疲憊地揉着太陽穴:“是戚畹,”他拖長了聲音,“他反了!”
屠鑰悚然,首先想到的是廖吉祥,“他要趕盡殺絕?”
“廖吉祥這下是春凳折了靠背兒,”鄭銑深深鎖住眉頭,“沒得倚了。”
屠鑰立即替廖吉祥開脫:“勾結倭寇的是老祖宗,和他沒幹系!”
“說老祖宗勾結倭寇,你信嗎?”鄭銑可笑地看着他,“一個罪名罷了!”他兩手絞在一起,看得出來,那手在微微地抖,“眼下這單子上還沒咱們這枝兒的人,夾好尾巴吧,說不定哪天就攔腰剪了!”他沉吟片刻,幽幽地說,“說到底,廖吉祥在南京是殺了老百姓的。”
他指的是那次力挽狂瀾、那場舍生忘死,屠鑰心裏狠狠一疼。
“手頭的活兒都放下,”鄭銑把手拍在大案上,逼他,“明天正午之前,我要見到廖吉祥的敕谕關防。”
這一剎那,屠鑰是起了殺心的,對鄭銑,這樣月黑風高的夜,一刀封喉輕而易舉……可然後呢?他又怯懦了,去給廖吉祥陪葬?
“去吧,”鄭銑對他的念頭一無所知,輕蔑地擺了擺手,屠鑰微怔了怔,到底躬着身子退下了,臨出門,鄭銑又叫住他,輕輕囑咐,“別傷了他!”
屠鑰帶錦衣衛去調兵,調到了兵,反身直撲織造局,到玄真巷的時候,天剛蒙蒙亮,屠鑰下馬,讓番子去叫門。
老百姓已經被攪起來了,老遠就能聽到“走兵啦!打仗啦!”的喊聲。
番子敲了半天,沒人應,這不尋常,他們抓住幾個急于收攤的小販,一審,有人看見昨天傍晚來了一人一馬,馬一到就累死了。
這是北京漏消息過來了!屠鑰即刻下令:“前後圍死了,給我砸門!”
看來老祖宗是真疼廖吉祥,命都不保了,還不忘來救拔他,屠鑰心裏不是滋味,他要抓的,是一個老人在這世上最後的一點牽挂。
門裏像是頂了東西,破門錘前後沖撞,門板都裂了,門軸也沒見轉,正激烈的時候,遠處有人喊:“屠鑰,你等等!”
屠鑰在人群中心,圍着他的是錦衣衛,錦衣衛外頭是北營兵,離着很遠,是看熱鬧的老百姓,裏頭擠出來一個小個子,穿布衣,挽粗髻,居然是過小拙。
屠鑰皺起眉頭:“你來幹什麽!”
過小拙背着包袱,一副出遠門的打扮,他從沒這麽素淨過,沒擦胭脂也沒揉粉,一份樸拙的麗質從破衣服裏透出來:“讓我跟裏頭說句話!”
屠鑰知道他是想找阿留:“兵戎大事,你添什麽亂!”
過小拙“咚”地給他跪下了,這麽多年,他雖是個戲子,卻從來自尊自傲,肯做到這個地步,屠鑰難免動容:“叫他們停一停,”他跟百戶說,“給他讓條路。”
路就這麽讓出來了,過小拙獨自穿過那些冰冷的戈矛,早秋的風徐徐的,吹起了額發,日出的紅光偶爾照在高舉的刀尖上,一閃,晃了他的眼。
走到門前,他回頭看,屠鑰的兵肅然着,石頭一樣凝固,向他投來冷漠的注視,他拍響門,仍沒有回應,他急得喊:“阿留,我找阿留!”
這樣一個柔弱的戲子,夾在劍拔弩張的刀鋒中,那麽突兀,那麽可憐,他卻不放棄:“臭啞巴,是我,過小拙!”
突然,大門上的小窗拉開了,裏面出現一張孩子臉,黝黑的,大眼睛,冷硬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圈,落在過小拙身上。
“你的銀票我拿來了,”過小拙忙往胸中掏,掏出來要遞,又不遞,戚戚地說:“我也有點積蓄……”更多的話他不會說了,只顫顫地哀求,“你出來,帶我走。”
人群中發出驚嘆,說出這種話,過小拙也是不要臉了:“上次……按你上次的意思,我上岸,”他翹着腳,扒住那扇小窗,“你出來,我保你活命!”
阿留很深地看着他,深得看到骨子裏,看到了他的決心、他的愛,他滿足了,慢慢地咧開嘴,粲然笑起來。
過小拙似乎是被他帶傻了,跟着他笑,眼淚卻往下流,邊揩邊說:“往後、往後我什麽都聽你的!”
阿留十分溫柔地瞧着他,有那麽一瞬,過小拙幾乎以為這就是天長地久,然而那個笑容還是被吝啬地收回了,阿留狠心地,關上了小窗。
周遭極靜,過小拙臉上甚至還挂着笑,瞪着這扇高大的朱門,他該撒潑哭鬧的,可心卻像是炙烈燃燒後剩下的灰燼,再也點不起來了,他轉身往回走,屠鑰看着,心裏卻在嘲笑阿留,大勢已去了,還撐這一陣有什麽用呢?
電光石火的,他想起司禮監那封官信,老祖宗的人有一個算一個,都自裁了,難道這幫下賤的閹宦……是打算用自己的一條命,換廖吉祥一個體面?
“砸門!快!”他猛然急了,說不清是急着進去抓人,還是救人,接下來的一切發生得很快,門碎了,甲兵一擁而入,喊殺聲、斷刀、倒斃的屍首,屠鑰一路劈砍,殺到廖吉祥的大屋時,身後已拖了長長的一條血路。
屋前頭有個人,穿着紅曵撒,馬面裙用粗絲繩系在腰上,胸口交叉別着兩把短刀,一件雲鶴牡丹大氅,松松搭在肩上,發髻旁斜插着一朵小山茶。
“梅阿查,讓開!”屠鑰很急,頻頻往他身後的大屋看。
“來呀,從我身上踏過去!”梅阿查抖落大氅,兩手同時拔刀,這時大屋的門“嘎吱”一響,兩個小火者一左一右推開門扇,屋中間的白玉山子前正襟危坐着一個人,屠鑰忙往他頭上看,那裏空懸着一條白練。
也可能是服毒!他又去看那人左右的小桌,正這個關頭,廖吉祥開口了:“七哥。”
梅阿查陡然回頭,似乎不敢相信,不敢相信這個人竟然沒有赴死,為什麽!
他真的不知道嗎?其實他和屠鑰都知道,廖吉祥不是怕死,他是貪戀着一個人,舍不得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