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鄭銑今天喝了很多酒,和一夥刑部的家夥鬥九翻牌,謝一鷺在一旁等得着急,自從和廖吉祥有了那個小院,他就不願意在外邊久待了。
鬧哄哄地賭到下半夜,那夥人散了,謝一鷺想走,鄭銑卻拉着他到兩把并排的交椅上坐下,醉醺醺地說:“屋裏頭有人了?”
謝一鷺吓了一跳:“啊?”
“看你魂不守舍的!”鄭銑笑着揶揄,他是真的醉了,軟綿綿地癱在椅子上,那綽約的風姿豔極美極,謝一鷺卻心不在焉,毫不入眼。
“那天……”鄭銑頭仰過去,阖着眼說,“你跑出去了,廖吉祥找你來着。”
他說的是龔辇入城那天,謝一鷺立刻挺直了背:“找我?”
“別怕,”鄭銑朝他擺擺手,“你不了解廖吉祥那個人,他不會把你怎麽樣了,”他微微把眼皮睜開,瞥了謝一鷺一眼,“他記得你,是看重你的耿直,”說着,他咧嘴笑了,“可你已經是我的人了。”
他好像因為這個很高興,謝一鷺膽戰心驚地盯着他,自從民亂平息,鄭銑一直有些郁郁的,屠鑰說是被龔辇當衆掃了面子,不快意。
“廖吉祥……”他又念起那個名字,謝一鷺如坐針氈,聽他分外迷醉地說,“那天你也看見了,那是個關老爺!”
謝一鷺強作鎮定,他知道鄭銑想不到他和廖吉祥的關系,沒人想得到,太驚世駭俗,太離經叛道,說出去都不會有人信。
“可你們不知道,”鄭銑神秘兮兮地靠過來,癡癡地說着醉話,“他還是觀音娘娘,柔起來,水一樣……”
謝一鷺皺起眉頭。
“我要是個‘男人’,”鄭銑說,酒氣沖天地,“能睡他一次,這輩子也不枉了。”
謝一鷺瞠目,瞪着他,震驚而憤怒地,手掌在桌子上摁着,差一點就要拍響。鄭銑沉醉在自己的話裏,沒發現他的異樣,兀自說着:“可沒人有這個豔福,”他搖頭,“萬歲爺都不行……”
“萬歲爺?”謝一鷺摁桌子的手軟了,虛虛地有點抖。
“萬歲爺。”鄭銑憋着一股壞笑,一手遮着嘴巴,像是透露了什麽驚天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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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謝一鷺駭到極處反而笑了,“萬歲爺要是傾心他,哪會舍得他到甘肅去,這不是無稽之談麽。”
醉了的鄭銑全然沒有一個大珰的樣子,像個市井小人,茍且地扯住謝一鷺的袖子:“廖吉祥有一幅扇子面兒,上頭是禦筆親題的……”
他提到扇子面兒,不過一瞬間,謝一鷺想到了那場不堪的情事,搖晃的多寶格,掉下來的檀木扇盒,扇子甩開了一個角,上頭題的是……
“魚水相逢日,風雲際會時。”果然,鄭銑如是說。
是真的了,謝一鷺的手猛地攥緊,誰是“魚”誰是“水”?誰是那陣“風”,誰又是那朵“雲”呢!
“他還有一枚閑章,”鄭銑漫動着一雙流波的美目,因為酒醉而口齒不清,“白玉的,據說萬歲爺還被刻刀傷了手,刻的是‘金貂貴客’(9)。”
謝一鷺倏地閉起眼睛,心上忽地千瘡百孔了。
這時有小宦官上來通秉,貼着鄭銑的耳朵嘟囔了幾句,鄭銑不耐煩地嚷他:“織造局一個小珰有什麽可避的,叫他上來!”
不一會兒阮钿就上來了,看見謝一鷺,沒意外,但臉色有點不自然,別別扭扭地跟鄭銑說,想借錢。
鄭銑笑嘻嘻問他:“錢,老子有的是,你拿什麽換?”
阮钿也不繞彎子,直着說:“沒東西可換。”
鄭銑捏着太陽穴,不耐煩地瞅了瞅他:“這麽着吧,”他一拍大腿,“你成天和廖吉祥混在一起,你揭他一個短兒,我給你一百兩。”
一百兩不是個大數目,可阮钿缺,謝一鷺也知道他缺,他有個瞎眼的老婆等着養呢。
“譬如說,”鄭銑端着下人送來的醒酒湯,眯着眼搖晃,“他私下裏和什麽人接觸,他喜歡什麽,厭煩什麽……”
阮钿這時看了謝一鷺一眼,像是別有深意。
“哪怕是他的腳奇臭呢!”鄭銑說着說着,自己樂了,看來還是醉着,“或者……他有沒有相好的?”
這話一出,謝一鷺立即做賊心虛地低下頭,鄭銑倒愈發興致勃勃了:“他喜歡什麽樣的女人,你說說,我給你一千兩!”
阮钿看向謝一鷺,冷冷的,拿刀子剜他的臉一樣,鄭銑發現了他的視線,踹了謝一鷺小腿一腳:“你先回去。”
謝一鷺不想走,可不走不行,弓着腰站起來,正忐忑,阮钿斬釘截鐵地說:“沒有。”
鄭銑放下湯,支着胳膊看他。
“我們督公不喜歡女人。”阮钿說。
他這話沒說錯,謝一鷺的臉卻“唰”地紅透了。鄭銑聽不出他話裏的弦外之音,稍一琢磨,居然信了:“嗯,他那個人忒冷清。”
是呀,沒人會懷疑廖吉祥的禁欲,畢竟他是單刀赴會的“關老爺”,是不動不破的“觀世音”。謝一鷺真的要告辭了,五味翻雜地從堂上下去,對面屠鑰領着兩個番子,風風火火地進來,手裏抓着一沓紙,本來要發作,看阮钿在,就沒出聲。
鄭銑給了阮钿五十兩打發他走,然後斜靠在椅子上,懶懶地問屠鑰:“又怎麽了。”
“我們身邊的人得查一查。”屠鑰把那沓紙遞給鄭銑,眼神卻緊跟着走出老遠去的謝一鷺,鄭銑瞧見了,一個番子跟屠鑰過眼色,随後返身出去。
“你查他?”鄭銑沉下聲音。
查了,屠鑰讓人跟着謝一鷺有一陣子了,那小子夤夜進過織造局,但他不禀報:“從今天起,所有人都得查。”
鄭銑狠狠瞪了他一眼:“查人,你先問過我。”
說罷,他展開手裏那沓紙,密密麻麻的小楷,有十來頁:“看着就頭疼,”他把紙拍在桌上,“說一說。”
“從正陽門上扯下來的,”屠鑰站在那兒,居高看着鄭銑一副病恹恹的模樣,想起那天振臂一呼的廖吉祥,心裏陰恻恻的,“應該是詠社幹的,細數了督公的二十條‘罪狀’,我讓人查過,各座城門上都有,連夜全下了。”
鄭銑喝着湯,像是不大當回事:“罵我的人多了,随他們去!”
“可這上頭,”屠鑰指着紙上新鮮的墨跡,“好幾條都是機要事,不是心腹人無從得知,督公,身邊有人!”
鄭銑喝湯的手停了停,挑眉看着他:“我的身邊人,不就是你麽?”
說罷,他哈哈大笑,屠鑰真有些惱了,憤然地:“現在不是玩笑的時候!”
“好啦,在南京,什麽事是我摁不住的,”鄭銑站起來,親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你給龔辇備的禮,備了嗎?”
屠鑰黑下臉,不出聲,鄭銑輕輕踹了他一腳:“備沒備?”
“他有功,上頭調他進京,見面禮該他自己備,我們還管他那閑事?”
“畢竟救過我們一命,”鄭銑含着笑,“再說了,又不是老死不相往來了,”他頗鄭重地提醒,“備厚點兒。”
屠鑰覺得他話裏有話,可想不明白,将就着點了頭。
梅阿查幾乎是把金棠的房門撞開的,反手關上門,他憤憤罵了句娘,金棠躺在床上,肋側的傷還沒好,看他氣哼哼的,勉強坐起身。
“他在外邊買了個院子你知道嗎!”梅阿查在床前來回地踱。
金棠掀開被,慢慢下地:“督公?”
“就在西安門三條巷!”
“那不是……”謝一鷺的家,金棠去過。
“他讓那小子騙慘了!”
金棠捂着傷處給梅阿查倒茶:“督公有分寸……”
“他已經連着幾夜沒回來住了!”
金棠端茶的手抖了一下,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廖吉祥和謝一鷺越好,越顯得他孤苦伶仃:“謝一鷺也不是什麽不正經的人。”
“他正經?”梅阿查惡狠狠地瞪過來,兩個眼睛像是要噴火,“他正經,他把人往床上騙!”說完,他好像也覺得這話重了,讪讪地端起茶,“我弄死他。”
金棠看了他一眼,嘆一口氣:“你弄死他,督公怨你一輩子。”
梅阿查像是被吓住了,愣愣地盯着他。
“督公這輩子沒快活過,就這麽一個快活,還讓你掐滅了。”
“可我……”梅阿查不甘心,“我一想那個混蛋每天夜裏都對他幹些什麽樣的龌龊事,我就憋屈得受不了!”
“那事你幹得了麽?”金棠輕佻地問,像是诘責,又像是提醒,“幹不了,就別去想。”
梅阿查幹不了,卻還克制不住要想:“他太傻了,”他說的是廖吉祥,“誰會對一個太監動真心呢,他偏給人家掏心掏肺!”
這話深深刺傷了金棠,他怔在那兒,腦子裏反複盤旋着屈鳳那句話:你以為自己是哪種身份,你就是個太監!
廖吉祥也是太監,可有人騙他,而自己呢,連個肯用心騙一騙的人都沒有。
“……棠……金棠!”梅阿查放下茶,站起來,看出了金棠的不對勁,“你怎麽了,渾渾噩噩的。”
金棠遲滞地看了看他,笑了:“沒事,肋骨疼。”
梅阿查真當他是傷口疼,扶他到床上躺下:“兵部把民變的事兒捅上去了,”他扯過被子給他蓋,“那個屈鳳,把一盆子屎全扣在督公頭上。”
金棠一把抓住他的手,不知道是揪心屈鳳,還是廖吉祥。
“沒事,”梅阿查拍了拍他的手,“天塌了有老祖宗頂着。”
(9)金貂貴客:漢代武職宦官的官帽用黃金珰和貂尾做裝飾,所以用“貂珰”借指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