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阿留到鄭銑府上的時候,是半夜,身上中了幾刀,都是皮外傷,臉上一處口子豁得大,黑血糊了半個下巴。過小拙瑟瑟扒着他,這種場面他沒經過,冷冰冰的刀鋒從身邊劃過時,像是把魂靈都一分兩半了。
他們到的算晚的,進門時院子裏已經被車馬擠滿,全南京的大門大戶都到了,其中不乏詠社的高官。阿留邊解腰上的布繩邊往堂上瞥,鄭銑坐在主位上,身邊是屠鑰和謝一鷺,他手裏不停搖着什麽東西,往桌上一撒,是算卦的大錢。
東西兩席依次坐着許多大員,東邊是詠社,有那個壞了腳的屈鳳,阿留放過小拙下地,怕他腳軟站不穩,特地扶着他上去,過小拙臨要跨上大堂,突然回頭抓住他:“你呢,上哪兒去?”
阿留朝門口指了指,他回家。
“南京頂硬的兵都在這兒了,就廖吉祥那點人,屁用不頂,”過小拙輕蔑地說,手卻攥得很緊,“你留下。”
阿留還是那個傻樣子,憨笑着搖了搖頭,一笑,臉上的血口子就從裏翻開。
“你傻呀,”過小拙往堂上看了一眼,小聲說,“出去就是死!”
阿留往下推他的手,過小拙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也不管周圍是不是有人、鄭銑是不是看着,耍起賴來,死拽着他不撒手。
這時候大門開了,又有人馬到,過小拙和阿留轉身去看,來人浩浩蕩蕩,有幾十口,打着織造局的燈籠,人人佩刀,那整肅的氣勢把堂上的鄭銑都鎮住了,他緩緩站起來,半天,才冷笑着說:“哦喲,好大的排場!”
坐在滑竿上的是廖吉祥,戴着抹額,罩甲下是牛皮靴,他的人都穿铠,從梅阿查到亦失哈,個個短打扮,一動,便有蕭飒的殺氣。
阿留拂開過小拙,義無反顧走向他的督公,把臉上的血一抹,徑直站到自己的位置上。梅阿查把廖吉祥從滑竿上攙下來,托着手往堂上請,所有人,不管是老者還是後生,乖乖地全站起來,低下頭,恭迎這位年輕的大珰。
廖吉祥目不斜視,跛着腳,直朝着鄭銑而去,邊走,邊偷偷和謝一鷺對視,稍縱即逝的一眼,卻像熱油燙了手、針尖兒紮了肉,有電光石火般的悸動。
謝一鷺忙別開臉,他不敢看,一看,滿心的污穢便要露餡,一看,那個光着身子的人就闖進腦海,癡傻地舉着手,膽怯地問:吃了這個,就能起陽嗎……
謝一鷺一把捂住臉,生怕自己不尋常的羞臊被眼尖的看客發現,廖吉祥這時候坐下來,緊挨着鄭銑,他們離得那樣近,近得聞得見彼此身上的味道,冷冷的檀香,箭一樣射在心坎上。
“加急文書發了幾封了?”鄭銑突然問屠鑰,不等他答,“啪”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龔辇到哪兒了!”
這火不是沖屠鑰,而是發給廖吉祥看的,可廖吉祥呢,端端的不動不破,真像個菩薩、像個佛陀那樣,與世無争了似的,堂上沒人敢出一點聲音,極安靜,能聽到鄭銑袖子裏熱鬧的蟋蟀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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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很快大亮了,一宿沒睡,也沒人覺得困,因為遠遠的,能聽到城那頭的喊殺聲。卯時一刻,屠鑰張羅着發第一頓餅子,餅是金絲餅,卻有詠社的人悄聲抱怨:“堂堂南京鎮守府上,連道下飯的菜也沒有麽?”
鄭銑聽見了,正要發怒,梅阿查先踹了桌子:“這麽多人,你想吃菜,自己出門去買啊。”
那人沒出聲,他們一夥的紛紛把目光投向屈鳳,屈鳳不得已,拄着拐站起來:“織造局就省省吧,”他斜睨了廖吉祥一眼,“南京有今天,還不是要拜……”
“屈鳳!”謝一鷺一嗓子把他吼住了,那猙獰的模樣很不尋常,屈鳳一時愣怔,茫然地和他對望。
他們曾是無話不說的摯友,現在卻形同陌路了。
葉郎中站起來,替屈鳳說話:“謝一鷺,你別一屁股坐歪了,說到底你是兵部的人!”
“行啦!”鄭銑終于火了,一手把小茶桌掀翻,指着葉郎中的鼻子,“在咱家的地方欺負咱家的人,愛待待着,不愛待滾!”
這話很重,葉郎中年紀也不小了,卻忍下來沒反嘴,默默坐回去。
能聽出來,城裏的喊殺聲越來越大,有時候猛然冒出那麽一兩聲慘叫,像是近在咫尺似的,大堂上人心惶惶,沒人願意再輕易說話、胡亂出頭。
傍晚的時候,有人拍大門,院子裏靜,那“咚咚”的敲擊聲聽起來十分可怖,堂上一下子亂了,許多老大人顫巍巍地喊着“別開門”、“是亂民打來了”!
守門的問清楚,開角門放人進來,兩個番子跟着一個宦官,屠鑰立刻對鄭銑耳語:“是響蔔的(8)回來了。”
宦官上堂,從懷裏掏出一面小銅鏡,鄭銑傾身問他:“聽見什麽了?”
那宦官有些支吾,他一支吾,滿座的人便都知道占蔔的結果了。
“行了,甭說了,”鄭銑一拂袖子,悶悶地把臉朝向一邊,屠鑰随即挨過去,謝一鷺模模糊糊聽他說:“督公,反正山窮水盡了,咱們手裏有兩千兵,不如打出……”
“打什麽打!”鄭銑一點面子沒給他,大聲質問,“打什麽打!”
屠鑰張口結舌,鄭銑毫不避諱,當着滿屋子的人說:“別人沖鋒陷陣,我們可以保着,可是讓咱家沖鋒陷陣,憑什麽!”
屠鑰的臉紅透了,梗着脖子想反駁,下頭詠社的幾個人忽然嚷:“不如跑吧!”
廖吉祥一直半阖着的眼倏地睜開了。
“鄭督公不是有兵麽,護送着,咱們從後門跑,走水路到蘇州!”
果然是“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吧,大半人居然齊聲附和,一片熱鬧的議論聲中,只有廖吉祥冷冷地說:“我看誰敢踏出這個院子一步,”他鎮定得像一塊鐵、一壺冰,将腰間的短刀抽出來,一把掼到桌上,“南京不可一日無官。”
鄭銑挑釁地瞧着他:“坐以待斃?”
“龔辇這個人,”廖吉祥淡淡的,但很果決,“值得等。”
鄭銑有一千個理由聽信屠鑰的先聲奪人,有一萬個理由聽信詠社的明哲保身,獨獨廖吉祥的話沒憑沒據,他卻像是定了心,端起茶抿了一口,再不出聲了。
入夜,隔着一丈來高的院牆,能看見遠近星星點點的火光,那是亂軍和流民在燒殺,堂上許多人挺不住睡着了,時斷時續的,有鼾聲,半空中沒來由“嗖”地一響,一支火箭擦着牆垣落到堂上,不偏不倚中了葉郎中的腳踝。
在蒼老的哀嚎聲中,達官顯貴們争先恐後往堂後湧,這時候管你什麽閹黨、詠社,全混成一鍋粥,喧嚷的人流中,屈鳳的拐擠丢了,正趔趄,胳膊上有人扶了一把,他感激地回頭看,竟是帶刀披甲的金棠。
那間僻靜處的寒酸小屋,那個驚世駭俗的意外之吻。
屈鳳露骨地抽回胳膊,厭惡地撇開臉。
“我很後悔,”周遭這麽亂,金棠顫抖的話音卻清晰可辨,“你把心軟一軟,饒恕我這一回?”
屈鳳避着他,不講話。
“我再不敢了,對天起誓!”
屈鳳像是煩了,又像是心裏有鬼怕被人瞧見,看什麽髒東西似地看着他:“你以為自己是哪種身份,你就是個閹人!”
這話像一把刀,“霍”地把兩人割開來,人流陡地變大,推擠着屈鳳向前,他沒有再回頭,不知道金棠正被巨大的痛楚撕碎,凄凄地落在遠處。
再分餅子,是第二天晌午了,幾百號人窩在二進院的小廳上,乞丐似地伸着手。昨天一人有兩塊餅子,今天只有一塊,奇怪的是,這回再沒有人抱怨。
張彩和亦失哈擠在一起,手在袖子底下緊緊拉着,就那麽一小塊餅,張彩還往亦失哈手裏塞:“這餅太硬,我不愛吃。”
亦失哈知道他說假話,揮開他的手:“我不要。”
“拿着,”張彩又耍小脾氣了,擰着眉頭,“我知道你的飯量,快!”
亦失哈盯着那塊餅:“那你怎麽辦?”
張彩嘻嘻笑着,還是那句話:“有你,我怕什麽。”
亦失哈遲疑地接過餅子,若有所思地擺弄,用一種輕微的聲音說:“哪天我要是不在了呢?”
張彩自信滿滿:“就是死,你也得跟着我!”
這時候前院傳來“咣當”一聲,極沉,極重,像從地底下轟上來一樣,廳上瞬間靜了,很快,第二聲響起來,張彩和亦失哈可以肯定,是破門錘撞擊的聲音。
“他們有破門錘!”阮钿在小廳一角朝他的人打手勢,意思是讓他們聚攏。
屠鑰把身體擋在鄭銑前頭,愣愣地有些發懵:“破門……錘?”
他沒帶兵打過仗,沙場見識甚至不如咬文嚼字的金棠,那兩千個兵之前一并撤到東西兩側的跨院了,聽見阮钿這話,全拔刀出鞘,齊齊的金屬聲過後,是一片耀眼的鋒刃光。
鄭銑有些吓破了膽的樣子,胡亂吩咐:“去、去請我的鸾筆仙兒來!”說着,他朝不遠處的謝一鷺招手,“過來,探花郎的手氣好!”
這種時候居然扶鸾請神……謝一鷺勉強着不願起身,廖吉祥先他一步站起來,沉穩地叫了一聲:“梅阿查。”
梅阿查沒馬上應,而是“撲通”一下跪倒:“督公……”
廖吉祥沒讓他說話:“什麽時候了,還糾纏我這條斷腿!”
梅阿查只有短暫的遲疑,旋即站起來,迅速張羅人給他挂甲,這些人訓練有素,廖吉祥的甲還沒上完,擲地有聲就是一句:“我的人在哪裏!”
小廳上,還有廳下頭,齊刷刷站起來一批宦官,有幾十個,雪亮的刀在手裏握着,似乎早等着主人一聲令下。阿留在那裏頭,過小拙看見了,急得在原地跳腳:“阿留不能去,他傷着了,不能去送死!”
廖吉祥側目瞧他,阿留立刻擠出來,帶着一身傷跪倒在廖吉祥腳邊,廖吉祥既像個父親又像個母親,溫柔地把手放在他的頭頂,摩了摩,緩緩說:“過年就十六了吧,是男人了,自己的路,自己去選。”
說完,他拖着那條殘腿,昂着頭顱,從人群中邁出去,他的人跟着他,當中就有阿留,狠心地,沒去看過小拙一眼。
謝一鷺站在鄭銑旁邊,盯着那個遠去的羸瘦背影,在柳滿坡外、在小老泉邊,他無數次觊觎過、描摹過的背影,凄怆得心都要碎了,強忍着喊出那個名字的沖動,他旋踵撲倒在鄭銑腳下,猛地一抱拳:“督公,下官請戰!”
不等鄭銑反應,屠鑰跟着一起跪下,出乎謝一鷺的意料,也是請戰。
鄭銑明顯發怒了,他大怒的時候不是橫眉立目,而是含着某種莫測的笑意:“你們要當英雄,咱家不攔着,可要去,就光杆着去,”他笑得冷豔,“別想帶走咱家的一兵一卒!”
屠鑰繃着臉,沒動彈,謝一鷺站起來,算是領了命,他看看自己空蕩蕩的腰間,對屠鑰說:“借我一把刀。”
屠鑰的手慢慢往自己的繡春刀上移,先是握緊了,而後又松開,沒肯借他。
謝一鷺慘淡地笑了,決然往外走,邊走,邊執拗地問:“在座諸位,誰與我同去!”
誰會跟他同去呢?回答他的只有一陣死寂。
“織造局去了!”他喊,廳上“唰”地低下一片頭,他又喊,“廖吉祥去了!”
“胡鬧!”鄭銑看不下去,朝底下人一揮手:“把那呆子給我拿下!”
立即有三五個宦官上去,把謝一鷺摁在底下,他拼命掙紮,最後是屠鑰沉下心,一拳頭把他打昏了。
消停下來再去聽,撞門聲已經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激烈的兵器迸擊聲和人聲嘶喊,所有人都知道,那是織造局在舍身血戰,可他們都裝作聽不見,有的掏出佛珠來絮絮地數,有的幹脆閉起眼睛假寐。
刀槍聲越推越遠,這種變化每個人都感覺到了,廖吉祥的人用自己的命保了他們,而他們是那樣聰明,坐擁着兩千個甲兵,不肯稍涉一涉險。
夕陽西下的時候,街上又傳來人馬的雜沓聲,廳上的人再一次緊張起來,這回沒有廖吉祥挺身而出,他們驚惶地擠作一團,戰戰兢兢地念咒祈佛。
然而,那些腳步還是沖着這邊來了,至少有上百人,二進院的門是用大石頭頂死的,這時候被大力地從外推撞。
“還等什麽!”鄭銑指着屠鑰,指着那兩千個給他保命的人,“給咱家灌上去!”
沒等他這邊灌呢,那邊院門轟然一下就被徹底沖開,所有人都有剎那的顫抖,湧進來的是兵,正經八百的官兵,劃一地紮着油皮铠,小旗上單打一個“龔”字。
是龔辇的人!鄭銑幾乎要喜極而泣,他戰栗着從高位上起身,推開衆人往外擠,親自去迎他的英雄。
遠處,龔辇被将士簇擁着也朝他而來,離着有五六步距離,他停下了,該單膝跪下說一句“末将來遲”的,他卻匆匆地把人群逡巡一遍,興師問罪地喝問:“廖吉祥呢!”
他了解那個人,他一定是帶人沖出去了。龔辇把手裏帶血的刀扔在腳下,憤怒地瞪着鄭銑:“他是個瘸子!”他轉而又去質問周圍的人,“你們怎麽能讓他去!”
鄭銑的臉色如何形容呢,像燒熱的爐子被一把澆滅,又像新打的櫃子被從中劈開,慘不忍睹。
正這時候,廖吉祥帶着一夥血淋淋的人回來了,梅阿查、阿留幾個都在,只有金棠被人架着,肋骨上深插着一把短刀。
他們活像是血人,從頭到腳冒着死亡的腥臭,屠鑰怔怔地盯着看,像是沒見過,又像是魂牽夢萦了許久,他從後頭沖過去,迅速招呼人把金棠往後院擡。
廖吉祥沒什麽大傷,但胸甲上的皮子全砍爛了,看見龔辇,他春風沐雨般笑了一下,笑過,臉孔忽地凝固,像龔辇在人群中找他一樣,他惶急地在人群中尋找着什麽,抖着嘴唇,遲疑地問了一句:“謝一鷺呢?”
龔辇皺起眉頭。
廖吉祥轉身又往各個角落看,沒有,全沒有,他不在這裏:“謝一鷺呢!”他克制不住嚷了一聲,把所有人都嚷愣了,驚懼而不解地看着他。
廖吉祥覺得自己要撐不住了,膝蓋骨停不住地抖,稍一想象謝一鷺可能的下場,刀子就從手裏滑出去,砸在地上,“叮”地一響。
顧不上撿刀,他返身往外奔,從二進院敞開的大門,能看見前院滿地的狼藉,那些狼藉中有一扇破碎的門扇,是被破門錘從門框上撞下來的,順着那些殘片看出去,是混亂過後蕭索的街景,被夕陽曬紅的長街上忽然拐過來一個人,高個子,扛着一把犁,犁頭上有血,伛偻着背,那窩囊的樣子正是謝一鷺。
廖吉祥心中的一鍋滾水瞬間冷卻下來,看見那個人,他就像鳥兒傍枝、歸棋落子,有了着落。遠遠的,謝一鷺也看見他了,扔下犁就朝他跑,跑沒兩步,像是想到什麽,慢下來,謹慎地和他錯開了目光。
(8)響蔔:明代的占蔔方法,懷揣一面鏡子上街,偷聽路人的閑言碎語,從字裏行間占蔔吉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