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紅日西斜,謝一鷺在東窗下剪他的西府海棠,花初開,嫩嫩的正漂亮,背後大天蹲在菜地邊一刀一刀地割韭菜。
“老爺,”他嗤嗤地笑,“還行?”
謝一鷺心不在焉:“什麽還行?”
“姐兒呗,”大天抓着一大把濃綠的韭菜回頭看他,“你昨晚大半夜出去,不是找姐兒去了?”
“胡說,”謝一鷺也扭過頭,“我不狎妓。”
“喲喲,”大天撇着嘴,“別什麽妓不妓的,看你早上回來那個樣,就是是吃到嘴兒了,還跟我不承認!”
謝一鷺想反駁,張了兩次口都作罷,最後不好意思地說:“不是你想的那樣……”他轉回去,生怕大天看見他嘴邊的笑紋,“是……相好的,”回味昨晚,那溫度、那觸感,尚在唇邊,“也沒怎麽着,就是……”
“摸手了?摟肩了?”大天興致勃勃地問,“親嘴了?”
謝一鷺不作聲。
“指定是親嘴了!”大天豔羨地咂咂嘴,“你們這些當官的,家裏養着一個,外頭藏着一個,真會享受!”
聽他說“家裏的”,謝一鷺又黯然了:“早上讓你寄的信,寄了嗎?”
“寄了寄了,老爺,”大天憨憨地笑,“你投靠了鄭大太監,該有錢了吧,啥時候給我也漲漲工錢?”
連一個伺候人的長随都知道他變節的事,謝一鷺冷下臉:“我沒拿他一吊錢。”
“哎呀老爺你傻呀,”大天晃着那把菜刀,迎着落霞血似的紅光,燦燦地灼人眼,“他有的是銀子!”
話不投機半句多,謝一鷺放下剪子,拍拍袍上的塵土,起身往外走:“晚上有局,你睡你的。”
他确實有局,鄭銑的家宴,他不愛去,才在家玩兒花磨時辰,出門左拐,前頭路邊停着一頂轎子,眼生,他走過去,轎簾忽然掀開一條縫,裏頭有人叫:“春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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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那聲音,謝一鷺站住,他該回頭的,卻不想回,後頭又叫:“春鋤,就幾句話。”
他到底心軟了,折回去上了轎,屈鳳坐在裏頭,金紅的殘陽透過木板和罩布的縫隙射進來,照得那張臉血淋淋地陌生。
還是像往常那樣,他們肩并肩擠着坐:“我來謝你,”屈鳳說,“你舍身救我,這輩子我不會忘。”
謝一鷺嗆他:“我就圖你個不忘?”
屈鳳沒說話,謝一鷺直勾勾瞪着他:“我圖你活蹦亂跳地出來,和我把酒言歡!”
屈鳳低下頭:“你根本不喝酒……”
謝一鷺氣結:“沒什麽說的了,”他連連搖手,“我和你沒話說,兩條道上跑的車!”
屈鳳讓他這話頂急了:“我能怎麽辦,你已經是鄭銑的人了,非把我也搭進去才是對得起你?”
“對不起!”謝一鷺猛地嚷了一嗓子,“你對不起我這顆心!”
屈鳳顯然被他這一嗓子吓住了,驚恐地壓低聲音:“小點聲!”
“怕人知道你和我在一起?”謝一鷺冷笑,“怕你別來呀!”他掀簾子要出去,被屈鳳死死拽住袖子:“謝一鷺!”他躲在暗影裏,不肯稍露一露頭,“你記着,到什麽時候,你的恩我一輩子報!”
謝一鷺生生把袖子從他手裏扯出來:“偷偷摸摸報你的恩吧,屈大人!”臨走,他扔給他一句吉祥話,“早日飛黃騰達!”
兩個人都有氣,可話到了這裏誰也停不住,謝一鷺甩着袖子在夕陽裏走,走得憤然,走得铿锵,帶着一種落拓的快意。
到鄭銑府上時,夜宴早開始了,說是宴,其實更像是閑聚,靠水的小廳上面,擺着五六張大榻,客人坐在榻上,前後左右圍的全是美人。
謝一鷺進去時都傻眼了,那些女人,穿着露肉的紗衫,梳着時下流行的牡丹頭,點翠花钿,四肢上皆是金钏,一動,便“叮鈴”作響。
過小拙占着鄭銑旁邊的檀木榻,支腮橫陳在上頭,眉間點着箭镞砂,沒穿鞋襪,一雙細嫩的白腳閑閑在榻邊蕩,手裏抓着一只甜瓜,有一搭沒一搭地咬。
“快摘了去,”鄭銑指着他的發髻,上頭有一支小釵,看顏色是足銀的,“寒酸東西別讓我看見!”
過小拙當沒聽見,小腳丫晃得更厲害了。
鄭銑伸腿踹了他的榻圍一腳:“還美,”他說笑似地讓大夥評理,“這小子不知道犯什麽渾,跟個小火者扯上了,我該不該說他!”
今晚上請的都是心腹人,沒人跟他見外,屠鑰邊嗑瓜子邊說:“人家小孩子你情我願的事,督公你管太寬了。”
鄭銑立即坐直了,要拉開架勢跟他好好論一論,餘光瞥見謝一鷺,忙招手:“春鋤怎麽才來,快,今天的‘大救駕’不錯。”
下人應聲端來一碟發糕,摻了核桃蘸着奶,确實精致,可叫“大救駕”實在有些誇大,謝一鷺接過來找張榻坐下,對面水上在演《拜月亭》,吹拉彈唱的都是女伶,應該是鄭銑的家班,今天他穿得像個道士,光着腳,頭發披散,紮一只小紫金冠兒,因為容貌好,搭着黑大氅,舉手投足冷豔得像個仙人。
“他才不是火者,”過小拙厭煩地白了鄭銑一眼,“在廖吉祥手底下也是數得上的,再說了,我就玩玩,還得找個王孫公子麽?”
鄭銑讓他氣樂了:“玩你也挑挑人,要銀子沒銀子,要‘家夥’沒‘家夥’,有什麽可玩的!”
“家夥”指的當然是男人那東西,謝一鷺失笑,鄭銑和廖吉祥真不一樣,不會期期艾艾地傷情,只愛財大氣粗地煊赫。
吃完糕,擦擦手,腳底下突然什麽東西擦過去,謝一鷺以為是貓,吓得提起腳,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只球,紅緞子面上繡鯉魚,追着球跑上來一個小孩子,梳總角,兩三歲年紀,大眼睛黑得像葡萄粒,滴溜溜的招人疼,後頭還跟着一個大孩子,七八歲,穿得金光閃閃,活像個老爺。
“爹!”小孩子在美人堆裏看見鄭銑,大叫了一聲,謝一鷺驚得連忙去看屠鑰,屠鑰跟他耳語:“買的,假兒子。”
怪不得鄭銑不上心,也不起身去抱,而是把袒胸露乳的女人們推出來,讓他管她們叫“娘”。小孩子傻傻地叫,那些“娘”接二連三把豔麗的紅唇往他的小臉蛋上印,謝一鷺看不過眼,上去把孩子抱下來,拿袖子一點點給他擦。
這時候大一些的那個孩子爬到了空榻上,随便摟過一個女人就親嘴,謝一鷺看見,驚恐地拉扯屠鑰:“那個也是買的?”
屠鑰噗哧一聲樂了:“那哪是孩子,”他貼着謝一鷺的耳朵根,“是個侏儒,叫靈哥,督公請來‘看病’的。”
謝一鷺愣怔:“什麽病?”
“下頭的‘病’,”屠鑰給他使眼色,“他跟喇嘛學過,南京沒有妓女不怕他,都叫他‘花裏魔王’。”
謝一鷺呆張着嘴,屠鑰拿眼瞄向鄭銑的小肚子:“你看督公那兒是不是隆起來一塊,那是挂着藥呢,順風旗,也叫龍虎衣。”
謝一鷺想到廖吉祥,心中一動:“有、有用嗎?”
“就是山獺根,”屠鑰猜他不懂,“公山獺淫得厲害,母山獺都不給碰,公山獺就抱着樹蹭,死的時候那根東西已經入木寸許,有人就破樹取之,拿來入藥。”
“那……”謝一鷺臊紅了臉,“多少錢?”
屠鑰意外地看向他:“你用?”
“不、不是……”謝一鷺想來想去,“我……試試。”
屠鑰露骨地往他下面看:“不像啊……”
這時候又有客到了,小火者在前頭引着,後頭跟着的是個宦官,謝一鷺打眼一看,居然是阮钿。
阮钿看見他也愣了,露出一副心虛的表情,腳上停了停,被鄭銑瞧見了:“老弟,”他傾着身,像是怕他為難謝一鷺,“廖吉祥的對頭又不是你的對頭,別傷了和氣。”
阮钿和謝一鷺快速交換了一個眼神,笑起來:“也是,我和謝大人沒過節。”
他走過去,在空榻上坐下,謝一鷺裝作氣定神閑,其實心裏很替廖吉祥不痛快——阮钿背着他來見鄭銑,明擺着兩面三刀。
“老弟,”鄭銑在身邊的小夫人中随意指了一個,客套地往阮钿那邊讓,“聽說你最近手頭緊?”
阮钿也不推辭,痛快地承認了:“家裏那個花銷大。”
他說的是珠市的揚州姐兒,鄭銑玩着酒杯,忽然就把話兒遞過來:“跟着廖吉祥有什麽出息,不如來幫我?”
謝一鷺盯着阮钿,看他油滑地不露聲色:“說這些早了點吧,鄭九爺。”
鄭銑哈哈一笑,一點沒有介懷的樣子:“不急,”他眼睛倏地一轉,想起什麽似地,“聽說……你挨過廖吉祥的鞭子?”
這有點揭人瘡疤的意思了,過小拙、屠鑰、靈哥全朝阮钿看過去,阮钿沒臉沒皮的,倒嘿嘿笑:“挨多了,慣了。”
這一刻,謝一鷺真覺得他會背棄廖吉祥,織造局的幾個心腹裏,唯獨他和廖吉祥的性子擰着來,何況他還不讀書,是個唯利是圖的小人。
廳上只有一張榻是空着的了,鄭銑不着痕跡地瞄了一眼,有些失望地說:“來吧,”他放下杯,頗有風标地把一頭長發從背後甩到胸前,用手微微攏住,朝客人們眨了眨眼,“後頭玩一陣去。”
說着,他從三妻四妾圍成的“肉屏風”裏出來,在小火者的攙扶下繞過廊柱,轉到小廳背後,謝一鷺傻傻跟着他,走了兩步,發現屠鑰沒動,便問:“你怎麽不來?”
屠鑰噙着笑,把瓜子“咔嚓”一聲嗑響:“你去吧,我沒興趣。”
謝一鷺沒多想,繞着廊柱轉過去,背後是一間暗室,他貿然進去,霎時間,像被蜂子蟄了眼,一把将臉捂住。
裏面白花花的一片肉,有男有女,蜂啊蝶啊似地圍着鄭銑,上頭下頭地伺候他,這場面着實駭人,謝一鷺想避走,卻定住了一般動不了,後頭靈哥擦過他進去,邊走邊把衣服脫了一地,他看着像個孩子,卻性急地擠到鄭銑身邊,熟練、甚至淫亵地揉搓他的胸口。
謝一鷺的視線在屋子裏亂掃,慌張得無處安放,地上橫七豎八丢着幾本刻版《金瓶梅》,翻開的書頁上全是露骨的春宮。
他踉踉跄跄退出來,通紅着臉經過阮钿身邊,像看見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指着身後說:“裏頭……哎呀荒唐!”
阮钿別有深意地翹起一邊嘴邊,像是知道暗室裏的玄機,熟絡地取笑他:“不就那麽回事麽,看把你吓的!”
他倆的口氣絕不像沒有交情,屠鑰不禁眯細了眼睛盯過來,謝一鷺發覺,忙快步朝他走去,同時指着那張空着的大榻問:“這個是誰?”
屠鑰用一種探究的的眼光看着他:“龔辇啊,”他的神情刀子一樣凜冽:“太不懂事,拂了督公的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