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謝一鷺吃了粥,戴上官帽出來,院子裏大天坐着個小板凳,哈着腰在給他洗褥子:“老爺,”他吞吞吐吐地說,“要不……你出去找個姐兒吧,梭子巷那邊有不少便宜貨。”
“胡說,”謝一鷺被他的話燙了耳朵,可褥子上那些荒唐事确實是他幹的,赧着臉,他磕磕絆絆地說,“我、我這兩天身體不好,你不要造次!”
他窮斯文,大天卻是個糙人:“可我這天天給你洗,手都要洗斷了!”
謝一鷺躲着他出門,門臨關上,還聽大天在裏頭說:“再說你天天晚上這麽空耗也受不了啊,我是為你好!”
謝一鷺苦惱,他管得住自己的手,卻管不住自己的夢,夢裏翻來覆去都是那個人,變着法地誘惑他,跟廖吉祥同床共枕那一夜,他怕自己荒唐,硬憋着,可越是憋,那個勁頭兒越要命,臍下三寸總是火燒火燎的,想找個地方發洩。
走到衙門,他愣住了,門口停着一乘軟轎,繡花簾子大絨頂,是屈鳳的。
他興高采烈往裏走,老遠就看見大堂上的熱鬧,那小子穿着莺背色的緞子,被衆人拱月般圍在當中,左腳仍扶着拐,但氣色好極了。
“思慕!”他不由得笑着上去,一剎那,周遭靜了,所有人的目光掃過來,那樣疏離,那樣冰冷,讓他不得不停住腳步。屈鳳是那些人的中心,卷着袖子不作聲,躲閃地看了他一眼,這一眼中有許多東西,多得謝一鷺來不及揣摩,他便轉過身,一瘸一拐地走開了。
衆人随之四散,只留謝一鷺一個在階上,一時間,他搞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最不該厭棄他的那個人,推他到了這步田地的那個人,卻明哲保身地,成了他的對頭。
他在那兒站了好一會兒,确定無人再來了,才灰溜溜地走開。
下午劉侍郎派宴席條子,連副使、司務都有,唯獨沒有謝一鷺的,臨下衙,鄭銑的帖子到了,讓他去錦衣北園赴宴,也是巧,到地方一看,竟然和兵部的席是隔壁屋。
劉侍郎替部堂大人請屈鳳,算是部裏給他壓驚,謝一鷺身子坐在這邊,心卻在那邊,聽他們觥籌交錯,聽屈鳳被賦予了這樣那樣的溢美之詞,越是聽,心裏越冷。
回過頭看,這邊安靜多了,鄭銑請的是個生面孔,穿罩甲,佩刀,經屠鑰介紹,才知道是新來的總兵,之前在浙江抗倭,姓龔名辇。
浙江,這個地方引起了謝一鷺的注意,廖吉祥砍樹的時候,借的就是浙江兵。他不禁多看了龔辇兩眼,那是個精壯的人,可能是常年帶兵,有些黑,相貌算得上周正,最驚人是那一雙腕子,有成材的榆木那般粗,手背上全是刀疤。
“謝督公盛情,”龔辇背坐得筆直,舉杯敬鄭銑,“下官幹了。”
沒有多餘的話,對大珰也不過分阿谀,謝一鷺頗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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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銑很少見地、爽快地喝了他這杯酒,看得出對龔辇是感興趣的,放下杯,他拿拇指挑了挑身後:“将軍,背後是兵部的席,他們當英雄捧着的這個,你問屠鑰,”他兄弟似地把手搭在屠鑰背上,“是不是個窩囊廢!”
龔辇不說話,握着空杯恭敬地聽他說。
“總兵到鎮,他兵部不出來洗塵,還得咱家出面,”鄭銑把他戴着玉指環的手在桌上敲了敲,“咱家不是挑撥,是替你抱不平!”
他就是挑撥,謝一鷺玩味地瞧着鄭銑,這家夥長得明豔動人,性子倒很匪氣,廖吉祥若是琴,他便是劍,直來直去,好揣摩得多。
這一桌除了謝一鷺,都算武人,一頓酒喝得很痛快,不到半夜就散了席,出來謝一鷺問屠鑰:“怎麽沒請個唱曲兒的,他不是喜歡熱鬧?”
這個“他”指的當然是鄭銑,屠鑰笑了:“怕龔辇不喜歡。”
謝一鷺驚訝:“他有來頭?”
屠鑰擺手:“他在沿海抗倭,是拼了命的,你看他手上的疤,”他淡淡地說,“你不了解督公,他佩服這種人,”頓了頓,“再說,這種人我們不體恤,就沒人體恤了。”
屠鑰說的不一定真,但也未必假,只能說這頓飯讓謝一鷺看到了一點不一樣的東西,和他來南京後吃的每一頓飯都不一樣。
他步行回家,大天給開的門,他不好意思和他照面,急着往屋裏走,大天在後頭叫:“老爺你有信,北京來的!”
信在桌上,謝一鷺看了看落款,是她,她從不寫回信的,他奇怪地把信抽出來,邊解袍子邊看,看了兩行愣住了:“……聽人說了你給太監幹事,奴不識字,可奴要臉,你快給奴休書一封,好合好散,兩相從便。”
信是代筆,寫字先生不會記這樣的白話,大抵是她不讓潤色的,謝一鷺一把将信團皺,這像她。
他在床邊坐了許久,沒點燈,袍子襟半搭在胸前,心裏翻來覆去全是酸楚,像有把鈍刀在那裏割,割來割去割不出血。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沒有前程,沒有家眷,恨都不知道去恨誰,一閉眼就是一片黑。
胡亂掖好衣袍,他到大天屋去拿燈籠,大天光着膀子在床上翻身看他:“老爺幹啥去,這麽晚了,”門“砰”地一聲關死,他才恍然大悟地喊,“錢帶夠了嗎!”
謝一鷺出門走了老遠,一低頭,發現燈籠壓根沒點亮,面前黑洞洞的一條道,他恍恍惚惚獨行,穿過朱雀街到玄真巷,正要往後門拐,東邊遠遠過來一匹馬,馬上打着燈,到廖吉祥大門前停下,跳下一個人。
謝一鷺認識,是龔辇,穿的卻不是方才那身罩甲了,而是一件淺紫道袍,他是特地回去換了一身衣裳。
果然,他和廖吉祥有交情,謝一鷺站在黑暗中,看着那只亮閃閃的燈,燈光裏,龔辇和守門火者遞帖說話,不消等,便堂而皇之進去了。
謝一鷺轉身要走,廖吉祥今晚多半是沒空見他,可走了兩步又不舍得,摸黑繞到後門去拍,守門的看是他,叫了一聲“謝大人”,沒讓進。
他失魂落魄地等,聽門裏幾個值夜的火者在嘀咕:“……是吵架了……到底讓不讓進……”其中一個探出頭,虛假地陪着笑臉:“大人稍等。”
謝一鷺便等,等了快半個時辰,門從裏頭打開,甬道上亮着一盞黃燈籠,燈籠後背手站着的是阮钿,就着耀目的燈火看了看他,一揚頭一轉身,意思是讓他跟上。
謝一鷺立刻跟他走,本來想走後頭,阮钿卻讓了又讓,和他并肩,邊走,還邊好奇地打量,謝一鷺稍一看他,他便急忙轉開臉。
“你……有事?”謝一鷺問。
阮钿很惱火地咬了咬牙,推了前頭提燈籠的一把,讓他離遠點,然後兇神惡煞地對謝一鷺說:“過去……多有得罪了!”
這是想緩和關系,可那态度真不像樣,謝一鷺點點頭,沒說話。黃燈籠在前頭引着,像觸手可及的圓月亮,照得葉兒草兒都鑲了金般地美,熏熏然被這黃光烤着,謝一鷺忽然冒出一句:“他大約厭煩我了。”
阮钿知道他指的是什麽,那天早上的事他聽底下人說過,可這話從謝一鷺嘴裏出來,怎麽聽都不對勁兒,他還沒轉過這個彎,謝一鷺又說:“報個門哪用半個時辰,是他讓你撂着我的吧?”
被他說準了,阮钿愣住,正要說句否認的話,廖吉祥的大屋到了,謝一鷺不等他回答,或說是不敢聽他回答,匆匆說句了“多謝”,便逃進屋子去了。
仍然是那兩只白蠟,冷冷清清地燃,廖吉祥不在,多半是陪着龔辇,謝一鷺在窗棂下呆站了一陣,無所事事地左右徘徊,踱到書案邊,看那上頭淩淩亂亂鋪着許多信箋,其中一張露出個角,上頭是個“臧”字。
他懂得非禮勿視的道理,可那個字像一根針,刺得他手癢,他稍稍把紙扯出一些,看見了落款,正是“臧芳”。
既然扯了,他索性全拽出來,信不是一封,有一小摞,都是臧芳到南京後寫的,随便揀一段看,皆是多愁善感的酸詩:五年前共把離觞,舊句猶能記兩行,今日萍蹤雖暫定,兩凫安得并南翔?”
那個“并”字,謝一鷺怎麽看怎麽不順眼,粗粗往下掃視,一句話楔入眼簾:君以知己待我,我踐碎君心……
背後門響,是廖吉祥回來了,謝一鷺一抖,信從手裏滑脫,落回桌上。
廖吉祥看見了,他看他的信,但什麽都沒說,他壓根沒打算和他說話,懶懶地伸着兩只手,像個驕奢的老爺,讓小火者伺候更衣盥洗,謝一鷺故意挑了最遠的一把椅子坐,看都不看他,底下人忙活完出去了,他也不吭聲,兩個人就這麽在沉默中對峙。
這夜風好,蟲兒叫得歡,越叫,越顯得屋子裏寂靜。
“來人,”廖吉祥先開口,卻是吩咐外頭,“把客房收拾出來。”
謝一鷺心口狠狠疼了一下,緊接着,所有這些事,屈鳳、休書、龔辇、臧芳,亂糟糟擠成一團,壓到胸口,沖上鼻端,眼窩猛地一酸,濕潤了。
一開始他低着頭,勉強忍着,可很快,眼淚順着鼻子往下淌,他用袖子揩,左揩一把右揩一把,廖吉祥發現了,這時外頭的人隔着門禀報:“督公,客房布置妥了。”
“不用了!”廖吉祥向他走來,謝一鷺發覺了,立即用袖子掩住臉,廖吉祥去拉他,他不讓,試了幾次,都被他推開。
“怎麽了?”廖吉祥問,蹲下來,從下往上看他,謝一鷺咬死了不出聲,廖吉祥也沒有再問,嘆一口氣,走開了。
謝一鷺遮着臉等,等他再來哄,很快,廖吉祥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同時“噌”地一響,是指甲擊弦的聲音,謝一鷺驚訝地擡起頭,看他端端抱着一把老琵琶,手指撥水似地從弦上撫過,這是要為他唱新曲。
謝一鷺以為怎麽也是首“可耐情懷,欲睡朦胧入夢來”似的大詞,沒想到他出口卻是:“戴月披星擔驚怕,久立紗窗下,等候他……”
這是首豔曲,廖吉祥也知道,邊唱邊有種扭捏的情态:“驀聽得門外地皮兒踏,則道是冤家,”這時候他随便看謝一鷺一眼,都好像是帶着情、蓄着意的,眼波流轉,“原來是風動荼蘼架……”
曲聲戛然而止,是謝一鷺抓着他的手了,廖吉祥赧着臉解釋:“原來在宮裏,只會唱這個……”
“我一個人了。”謝一鷺說得突兀,廖吉祥皺着眉,沒有懂。謝一鷺垂下眼,這種事沒臉和別人說,只有他:“內人……不願意跟我了。”
廖吉祥的眉頭一動,隔着扶手傾身過來,第一次向他伸出手,用溫熱的指尖擦去他鼻翼半幹的淚痕。這種時候被這樣溫柔地對待,謝一鷺的心像一葉蕩在激流中的小舟,他從椅子上滑下去,半跪半坐在廖吉祥腳下,仰面抱着他的腿,明明有那麽多話可以說,他偏無賴地央求:“你……給我親一口,行不行?”
廖吉祥先是驚訝,然後是驚惶。
“行嗎?”謝一鷺逼他,廖吉祥無措地眨動着眼睛,輕得不能再輕說,“做都做過,何必問……”
他指的是桃花林那次。謝一鷺立刻拉住他的袖子了,把他從椅子上拽下來,拽到自己身上,看着他那不谙世事的唇,輕輕碰了一下。
碰完,廖吉祥就扭開臉,這樣蜻蜓點水的一吻,謝一鷺哪能夠呢,涎涎地追着問:“再來一次……行嗎?”
廖吉祥不願意,但還是依了他,微轉過頭,皺着眉等,謝一鷺第二次湊上來,這次碰住了便不離開,還大着膽子把舌頭尖往外探,剛沾上一點,廖吉祥就把他推開了。
謝一鷺委屈地申辯:“我還沒……”
廖吉祥捂着嘴,看壞人似地看他,用手背蹭了又蹭,謝一鷺急急夠着他還要親,被他躲開了,老氣橫秋地說了一句:“事不過三!”
事不過三?謝一鷺不知道是好笑還是心動,猛地一下把他撲倒了,說不準是哪來的一股孽欲,居然掰着他的下巴,趁着他懵懂,滑滑地把他的舌頭吸到了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