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謝一鷺和屠鑰到申班的時候,碰上了幾個兵部的人,他倆打西走廊上樓,那些人打東走廊上樓,互相打量一眼,都沒有出聲。謝一鷺原來也是那夥人裏的,大家說說笑笑,曾經把酒言歡,現在卻形同陌路了。
屠鑰拍住他的肩膀,推他進屋:“謝探花,既然走到這一步,就別患得患失了。”
謝一鷺厭煩他,他的話裏總有股威脅的意味:“看我不過眼,何苦約我出來。”
“以後同在督公手下做事,”屠鑰給他拉開椅子,“關系總得近近嘛。”
謝一鷺一屁股坐下:“那天我和鄭銑說了,別指望我幹什麽。”
屠鑰張羅小戲子上酒上菜:“知道,”他拿供碟裏的濕帕子擦手,“督公交代了。”
謝一鷺注意到他很愛幹淨,一個武人,衣衫從來是一絲不茍的,今天他穿一件莎藍色繡仙鶴曵撒,袖口處的絲線沒有一點磨損的痕跡,這樣一個端正講究的人,很難想象是給太監賣命的。
“班子裏有相好的沒有?”屠鑰回身問,謝一鷺一愣,才知道他指的是作陪,“別叫了,我不好這些。”
屠鑰還是點了兩個人,叫小戲子去喊:“我頭一次招待,總得像個樣子。”說罷,他在謝一鷺身邊坐下,給他翻杯倒酒,沒有一絲刻意的殷勤,倒像是朋友間的熱絡。
謝一鷺好奇:“你為什麽……”
他沒問下去,屠鑰擡眼看了看他,笑起來:“我為什麽跟着督公?”他靠着椅背,頗感慨地說,“我們這種人想出頭,不賣身伺主,還能怎麽着。”
他說的是實在話,文人欺壓武人,在北京、在南京,都是常态,謝一鷺端起他給倒的那杯酒,沾了沾唇:“屈鳳怎樣了知道嗎?”
“沒事,”屠鑰很不當個事兒,“傷他點皮肉,死不了,”明明是始作俑者,卻毫無愧疚之意,這又顯出他酷烈的那面來了,“你沒去看看?”
“我現在這個情形,”謝一鷺搖頭:“不好進他家的門。”
屠鑰咂了下嘴,這時作陪的到了,一對兒花骨朵似的小佳人,嬌滴滴自報了姓名,一個叫張三,一個叫小溫柔,屠鑰問謝一鷺要哪個,謝一鷺看那張三的身量和廖吉祥有些相似,沒來由地便扭扭捏捏,低頭指了一把。
“從來不找戲子?”屠鑰看出來了,大笑着揶揄,“來來來,張三,去坐你家探花老爺大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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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三便娉娉婷婷地過來,弱柳般站着,等謝一鷺伸腿,這要是擱過去,謝一鷺絕不可能跟他亵玩,這時也不知道是存了什麽心思,居然乖乖把腿伸出去,讓他軟綿綿地坐。
張三抽了骨頭似地靠在他身上,謝一鷺一伸手便攬住那腰,男孩子細瘦的腰肢,真像是抱着廖吉祥一樣,謝一鷺騰地就紅了臉,弄得好像很動情。
屠鑰看稀罕事兒似地看他,連連笑他迂腐,可等謝一鷺扭頭看時,發現屠鑰和懷裏那人也是淡淡的,比起詠社的老家夥們,倒更像個正人君子。
“謝探花,點個曲兒吧。”屠鑰一邊吃酒一邊抓着小溫柔的手,玩貓爪子似地擺弄,謝一鷺想了想,點了王實甫的《十二月過堯民歌》,小溫柔嗲着嗓子,邊唱邊拿筷子頭點着桌沿:“自別後遙山隐隐,更那堪遠水粼粼,見楊柳飛絮滾滾,對桃花醉臉醺醺,透內閣香風陣陣,掩重門暮雨紛紛……”
這唱的是謝一鷺的心思,他聽得沉湎,屠鑰忽然問:“臧芳是你去截的?”
謝一鷺沒什麽可隐瞞的,便答了是,屠鑰皺起眉頭:“兵部怎麽讓你去呢,不合情理。”
謝一鷺想囫囵帶過:“誰去不一樣。”
屠鑰湊着他的耳朵根:“那個臧芳,和‘織造局’有過節。”
他指的不是織造局,而是廖吉祥,謝一鷺聽懂了,立刻問:“怎麽回事?”
屠鑰這時倒諱莫如深了:“督公提過那麽一兩次,他倆不都是甘肅出來的。”
謝一鷺這心裏頓時就七上八下了,喉嚨口酸酸的不對付,像有什麽東西梗在那裏,吐不出咽不下的。
“不過廖吉祥那個人,”屠鑰端起杯,橫到謝一鷺面前,“大度。”
謝一鷺執杯和他碰:“那你怎麽不投靠他?”
“廖吉祥?”屠鑰很好笑地瞧他一眼,諷刺了一句,“跟他,我褲子都穿不上。”
聽了這話,謝一鷺不高興了:“都是正四品,誰比誰差到哪去!”
“哎?”屠鑰拉開些距離,擺出一副審視的樣子,“他割你的喉嚨,你倒替他說話?”這是個玩笑,謝一鷺卻立即噤了聲,屠鑰把距離又拉回來,壓低了聲音:“廖吉祥是內書堂出身。”
“內書堂”三個字顯然吓到謝一鷺了,他瞪着眼,整個面孔僵在那裏,屠鑰對他的反應一點不意外:“太監的身子,文人的脾氣,能成什麽事。”
謝一鷺不敢置信:“他是內書堂的?”
“是呀,”屠鑰一杯接一杯喝酒,勁頭上來了,很沒禮貌地用手指點着謝一鷺的胸口,“和你一樣讀的聖賢書。”
“內書堂出來……”謝一鷺急着說,“那應該是進文書方,然後是……”他沒把那幾個字說出來,“司禮監”,手握天下重權的地方。
“他卻讓萬歲爺從宮裏踹出來,一腳踹到甘肅去了,”屠鑰露骨地嘲弄,“要不是老祖宗疼他,南京織造這個位子能輪到一個瘸子?”
謝一鷺的手在膝蓋上抓緊了,他恨屠鑰的話,更心疼廖吉祥,怪不得他有那樣的文采、那樣的字,他窩在南京是受屈了!
“上次在折缽禪寺你敢罵他,”屠鑰露出某種驚恐的神色,“那是給萬歲爺念過書代過筆的人,割你的喉嚨算輕了!”
“怕黃昏忽地又黃昏,不銷魂怎地不銷魂,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小溫柔婉轉凄怆地唱,唱到高處,一個轉音,飄零零又落下來,“今春,香肌瘦幾分,摟帶寬三寸……”
謝一鷺盯着這個年幼的戲子,他哪懂曲子裏的幽怨,哪懂斷腸人的苦悶呢,忍了又忍,眼眶還是不争氣地紅了,這時懷裏的張三伸出手,托着他的面頰轉向自己:“大人,”他撒嬌地說,“你只看他,不看我麽?”
謝一鷺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真個是如花美眷随水流年,廖吉祥這麽大的時候,該是剛到甘肅,滿眼是黃沙,滿耳是朔風,撕心裂肺地喊上一句,也沒人聽得見……謝一鷺猛地把這孩子摟住,死死貼在心口,像個真正的恩客那樣,在他纖薄的腰背上摩挲。
張三咯咯地笑,拿熱乎乎的嘴唇貼着他的耳廓:“大人,過夜麽,大人?”
謝一鷺偷偷用袖子蹭了蹭眼,放開他,很不好意思地別過頭:“不了,就走。”
張三旋即纏上來:“小人看出來了,大人是沒嘗過……”他貼着謝一鷺的耳根說了幾個字,說得謝一鷺“唰”地紅了臉,他摟着謝一鷺的脖子又問:“大人家裏就一個吧?”
謝一鷺确實沒有妾,張三把手順着他的衣袍往下摸:“沒打過野食,算什麽男人……”
謝一鷺忙躲他的手:“你、你不疼嗎?”
這話一下把個久經情場的老手問愣了,張三驚訝地聽着謝一鷺傻傻給他解釋:“我是怕那樣弄……你疼、疼壞了……”
張三泛起一股溫柔的嬌羞:“弄好了就不疼,”他甜膩膩的,拿手指摩擦謝一鷺的嘴唇,“你要是留下,我不收你銀子。”
謝一鷺是有些想的,想一探此道的究竟,可一思及廖吉祥,便斷然搖了頭,張三埋怨地斜他一眼,這小戲子哪知道,謝一鷺懷裏摟的是他,心裏裝的卻是個高不可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