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還是新橋旁的西園,詠社雅集,謝一鷺坐在角落,坐得那麽偏,仍能聽到這樣那樣的私語:“他來幹什麽……一個閹黨……”
“是臧芳請的……”
“下次他再來,我就不來了……腌臜!”
謝一鷺只當沒聽見,他也不想來,是臧芳殷殷邀他,大概是謝他江津搭救之恩。那些人的話題很快轉到屈鳳身上,謝一鷺細聽,他們說他已經下地了,只是左腳有些殘,拄着拐,還要十多天才來衙門。
話裏話外,他們對屈鳳是關切備至的,乃至有些敬仰的意思,聽那話音兒,俨然要把他推成詠社的盟主,謝一鷺不禁苦笑,若說心裏一點不酸楚,那是假的。
剛入夜臧芳就到了,葉郎中陪着,今天是他的接風宴,也算一場茶敘,照例還是先喝一圈大酒,杯還沒放下,就有好事的問:“臧大人在北京飽受閹禍之苦,來了南京,不知尚有與閹黨一決高下之心否?”
臧芳沒有馬上回答,像個真正的京官那樣,把氣勢擺足了,以至滿屋子的人沒一個敢冒然出聲,他和那天在江津時決然不一樣,一身蟒紗大皂袍,戴雲巾,蹬高靴,鬓發收拾得齊整,顯出一張威嚴錦繡的臉來,溫潤處有狠戾,圓融處有筋角。
“那要看閹是什麽閹,黨是什麽黨了”。他說。
這話令人費解,在座的一時不明白,有人硬着頭皮接道:“我們南京有兩個大閹,一個是鎮守鄭銑,一個是織造廖吉祥。”
謝一鷺盯着臧芳的臉,聽到“廖吉祥”三個字時,他眉頭明顯動了動,這時不知是誰嚷了一句:“臧大人甘肅出身,廖吉祥也是甘肅起家的,興許見過?”
場面靜了,之後哄然熱鬧起來,謝一鷺以為臧芳會回避,沒想到他大大方方地承認:“确實認識。”
他們認識,謝一鷺早知道,可心裏就是憋憋屈屈地不痛快,這時身旁的人突然喊:“廖吉祥的腿是怎麽被老百姓打斷的,你給講講吧,臧大人!”
謝一鷺像是心上被人插了一刀,連帶着整個胸腔都痙攣了,他茫然看着這些所謂的“君子”,市儈、虛僞、勢利,急着用別人的苦處填自己的快意。
“你們想聽真話,還是假話?”臧芳問。
衆人搶着答:“當然是真話,這裏都是自己人,大人不必為閹黨諱言。”他們眉目炯炯,一個個坐立難安,雀躍着,就等着扯開廖吉祥的瘡疤,“嚯”地叫一聲好。
臧芳沉吟片刻,鄭重地說:“那便如君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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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郎中替他點茶,他拱手謝過,娓娓地說:“我與廖吉祥相識在嘉峪關,他監槍,我通判,那時他還是個少年,紫金兜鍪雲錦裳,有叫人過目不忘的風姿。”
衆人私下裏紛紛對望,顯然被這話刺了耳。
“鎮守的第十個冬天,我去甘州調糧,半路趕上鞑子圍城,被困了,”城的名字臧芳沒有提,大概是牽着人,不方便說,“城裏有一萬兩千兵馬,守城的是某位兵備道,他說鞑子善野戰,不能出城,只得固守。”
衆人面面相觑,這和他們期望的大相徑庭,他們只想嗔一嗔、笑一笑,不想削到肉裏見骨頭。
“甘肅的冬天你們不知道,為了舔一口水,舌頭凍爛在冰上,為了搶一團糞,打死三兩個流民,人人瞄着自己那點東西,沒人管別人的死活,我們被困了一個月又二十二天,半夜聽不到一聲羊叫,”臧芳深深吸一口氣,緩緩地吐出去,“都殺淨了……”
詠社的人臉孔不好看了,滿屋子彌漫着一種怪異的寂靜。
“那天是臘月十四,方圓百裏下鵝毛大雪,拂曉時忽然聽見馬蹄聲,全城的人都聽見了,是廖吉祥。”
謝一鷺握杯子的手陡然收緊,杯子一滑,從桌上翻下去,掉在地上摔個粉碎,卻沒人回頭看一眼。
“他在嘉峪關有大軍,但為了守關,沒有帶,後來知道,他向甘肅鎮守太監調兵,被怒叱,所以護從軍也不好帶,只帶了三千個淨軍。”
不要講了,謝一鷺無聲地吶喊,誰都知道接下來是什麽,血肉模糊、滿目瘡痍而已。
“他從西北掠陣,鞑子自東南迎戰,那場面你們沒見過,人都不是人,命也不算命,我在城樓上看見,心都要戳碎了……”
有人離席,留下的都像被吓住了,目光僵直而驚悚。
“都知道那是一支什麽兵,城中自參将以下,游擊、守備、把總、提調紛紛請戰,可兵備道不許……”說到這裏,臧芳停住,似乎哽咽了,“三千多人,殺到八十五個,廖吉祥手下能帶兵的宦官二十三員,只活了四人。”
謝一鷺控制不住地濕了眼眶。
“野戰兩天一夜,戰線綿延三十裏,他什麽時候中的箭我不知道,但取箭時我在,箭杆都沒了,箭镞卡在膝蓋裏,用……”臧芳咽下一口茶,才說得下去,“是梅阿查用彎刀撬出來的。”
這便是廖吉祥斷腿的真相,由最真的人說出來,卻不讨人喜歡。
“好啦,”葉郎中覺得這個故事講完了,該翻篇了,臧芳卻哈哈大笑,“你們覺得這就沒了?”他把茶杯在桌上叩得“叮叮”響,“非也!”
謝一鷺再也受不了地閉上眼。
“那一戰殺鞑子一千五百人有餘,生擒大小頭目十數人,廖吉祥在甘肅聲名大噪,廳裏不得不往上報,正月初十找我去,說這麽大的功勞怎麽能落到一個太監頭上呢?”
所有人,包括謝一鷺、葉郎中、大大小小的詠社官員,都明白,這種事他們都明白,因為明白,便目光閃爍地擡不起頭。
“他們讓我頂,”臧芳拍着桌子,“我就這麽頂了個甘州大捷的名頭!”
葉郎中很尴尬,這種事有,而且不在少數,可從沒有人說出來,這臧芳一定是瘋了,才自己揭自己的瘡疤。
“調我進京的文檄下來,我到陝西宣大經略處領路引,經略大人問我,聽說嘉峪關有個太監頗勇武?我思來想去沒敢說一個“是”字,”臧芳惡狠狠地咬着牙,“這輩子我對不起廖吉祥,不怪司禮監讓我死,殺我一百次都不冤!”
謝一鷺騰地站起來,從後到前,徑直穿過整個廳堂奔出去,瘋了似地在黑漆漆的大街上疾走,從新橋一直到玄真巷,也不管是大門後門,擡手就拍,守門的小火者不認得他,他瘋瘋癫癫地朝人家喊:“告訴你們督公,謝春鋤找他!”
小火者是個擔事的,真去通報了,很快回音兒出來,請他進去。
府裏頭曲曲彎彎,小火者帶路,越帶路越深,像是通着幽處,謝一鷺恍恍惚惚地走,鬼使神差一個回頭,在石子路的另一端,在青綠芭蕉的掩映下,遠遠看見廖吉祥了,穿一身豔麗的獅子通背,梅阿查、阮钿幾個都在,像是飯後正悠閑地散步。
謝一鷺轉身就跑,小火者吓了一跳,立刻大喊,阮钿、阿留都拔出刀來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謝一鷺從芭蕉林裏沖出來,奔着廖吉祥就去,可能是出其不意,居然沒人攔着他,他迎面便攬住那個人,實實在在地抱進懷裏。
說是抱,其實是摟,說是摟,又好像是勒,廖吉祥像一片半枯的浮木,被他死死箍住,力氣大得像要把人從中折斷,在場的人都驚呆了,從阮钿到亦失哈,從阿留到張彩,連金棠都瞪大了眼睛,只有梅阿查憤然怒吼:“幹什麽呢!阿留,把他拿下!”
阿留提着刀要上,驀地,廖吉祥的胳臂動了,手掌無骨似地,輕輕搭在謝一鷺的背上,這是個回抱嗎,好像不算,可說不是,這又是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