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謝一鷺失身鄭銑。
這是這幾天南京官場上的趣談,屈鳳從西衙門出來的情形有幾種說法,有人說他是皮開肉綻的,有人說他脫獄時已經斷了氣兒,紮了半夜入骨針才回過魂,居然還有人說他是被一個穿曳撒的宦官背出來的。
傳聞各式各樣,真正實打實的, 是鄭銑的态度,這幾天他到哪兒都帶着謝一鷺,開場白總要加上一句:“來看看,我們謝探花!”
他很歡喜,有眼睛的都看出來了,拿他自己的話說:“誰再敢說投奔咱家的都是莽夫?咱家現在有文人傍身,甲榜探花,別人誰有!”
謝一鷺像一具行屍走肉,鄭銑說什麽、別人怎麽看,他都麻木了,要說怕,他只怕見廖吉祥。
“你當我的話是耳旁風麽。”溪水邊,桃林旁,廖吉祥偏着臉,不悅地說。
天上下着雨,不小,沙沙的,聽不清話音,謝一鷺知道他氣,乖乖地不出聲。
“我怕你出事,怕你出事,”廖吉祥捏着傘柄的手攥緊了,指尖白得發青,“你沒在我身上出事,倒出給他了!”
“養春……”比起自己,謝一鷺更心疼他,伸出手,想碰一碰他的衣袖。
“別碰我!”廖吉祥氣頭上推了他一把,力氣很大,謝一鷺一晃,傘從手裏滑脫,整個人暴露在淋漓的雨下。
廖吉祥從傘沿邊瞪着他,看他澆得那麽狼狽,也沒心軟,謝一鷺抹了把臉,無奈地說:“我不救他,難道看着他死麽。”
“讓他去死呀,”說出這話,廖吉祥是不假思索的,“他算什麽東西,憑什麽讓你為他壞了名聲!”
謝一鷺驚訝于他的冷酷:“要是有一天,我礙着你了,你也讓我去死?”
廖吉祥想都不想,看傻瓜似地看他:“他之于你同你之于我,怎麽是一樣的!”
一剎那,謝一鷺從心底裏湧出什麽東西,灼熱的,纏綿的,那張被雨水沖得泛白的臉霎時間熱氣蒸騰,“怎麽不一樣?”
廖吉祥察覺到他的情緒,表情有些不自然,微側過身:“若我是他,被弄死在西衙門,也不會去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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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一鷺覺得再也忍耐不住了,大着膽往前跨一步,鑽進他的傘中,廖吉祥一驚,連忙推他的胸口,那只手纖細冰涼,謝一鷺一把握住:“我怕是什麽都沒有了……”
他這樣一說,廖吉祥的心就軟得受不了:“有我在,那……”他想說什麽,被謝一鷺攔腰截斷,“我只有你了。”
廖吉祥覺得雨聲仿佛大了百倍千倍,什麽東西在近旁炸開那樣地震耳欲聾,他緊張得幾乎要暈眩,一遍遍在心中告誡自己,這個年輕人是胡說的,他的話當不得真……
抓住他一只手,謝一鷺還觊觎另一只,他摸過去,還沒碰上,廖吉祥就吓得縮了手,油紙傘從兩人頭頂跌落,謝一鷺立刻推着他往後、再往後,快得廖吉祥都有些趔趄,突然的,後背抵着什麽東西了,雨水在一步外飄灑,擡頭看,是桃樹蔭。
衣領濕了,白色的外衣和中衣濡濕在胸口,軟薄得透明,謝一鷺盯着看,像看一個近乎赤裸的女人,把廖吉祥看得驚慌,濕淋淋的雨氣中,桃花香分外鮮明,随着雨,一瓣一瓣飄零下來,落在肩頭,粘在腮邊,美麗得驚心動魄。
突然,謝一鷺滴着水的頭捱下來,陡地一下,廖吉祥像是吓到了,把臉扭向一邊,謝一鷺愣住,他只是想湊近了和他說句混賬話,廖吉祥這樣子卻像是……怕他親吻一樣。
親吻。這個想法從來沒有過,謝一鷺稍一想,便覺得四肢百骸都顫抖了,站立難安。
廖吉祥開始在他手裏掙,謝一鷺不松勁兒,他從沒攥一個人攥得這樣緊,另一只手撐在桃樹幹上,随便一圈,便能把人摟住,可他不敢,那具身體好像不容他碰,碰了,就驚世駭俗了。
“放開……”廖吉祥近乎是哀求,謝一鷺灼灼看着他,欺近了,再欺近,廖吉祥的手忽然卸了勁兒,倏地閉起眼,等着挨一拳那樣地緊緊閉着,上下睫毛交錯纏在一起,擰成一條好看的線。
謝一鷺是真的覺得他标致,比鄭銑、過小拙都标致,他咽了口唾沫,想就這樣啄一下試試,這時風動了,一片桃花飄下來,正落在廖吉祥嘴上,可能是輕,他沒察覺,謝一鷺看着那片唇那瓣花,莽撞地伸出手,用拇指肚小心翼翼地抹去。
蜻蜓點水般的一蹭,廖吉祥卻打了個激靈,然後臉猛地就漲紅了,謝一鷺立刻知道他誤會了,急忙想解釋,卻看他像個不經人事的大姑娘,死死把嘴抿住,抿得唇角都白了。
謝一鷺松開他,離遠了些,廖吉祥仍然不敢睜眼,反而閉得更緊了,慢慢縮起身體,兩手顫巍巍把臉捂住。
他從來沒有過這種事,三十年來都是處子,他不會像鄭銑那樣出去玩,從嘴唇到身體都是個“雛兒”,謝一鷺輕輕掰他的手:“養春……”
廖吉祥被迫着睜眼,羞恥到極點了,只睜了一條縫,謝一鷺能感覺到,從那條縫裏,他在偷偷看自己,可偷看都局促壞了似的,那麽羞恥,那麽慌張。
“養春……”謝一鷺想告訴他,那不是一個吻,不過是手指。
“別叫我……”廖吉祥馬上閃避,用一種膽小驚恐的目光,一遍遍打量他的嘴唇,“恬不知恥……”
明明是指責,口氣卻格外柔軟,若是別有用心去聽,會覺得他像是在撒嬌,謝一鷺有種不知道拿他怎麽辦好了的焦躁,沖動着,想真的親他一下,現在就親。
“我知會過兵部……”廖吉祥突然說,邊說邊貼着樹幹往後挪,“回去他們會找你,讓你去接一個人。”
謝一鷺皺起眉頭:“現在不說這個行麽。”
“那說什麽,”廖吉祥的臉仍然淩亂得一塌糊塗,眼睫抖着,臉頰漲着,怎麽也收拾不起來,“你讓我不知道說什麽……”
“我……”謝一鷺想說他什麽都沒幹,可又不想讓廖吉祥覺得他們什麽都沒幹,他想他的第一個吻是他給的,“接什麽人?”
“和你一樣,”廖吉祥半躲在樹後,像是怕他,“得罪了老祖宗的人。”
謝一鷺拉他的袖子:“是故人?”
廖吉祥死盯着他抓自己的手:“談不上……”
謝一鷺覺得他沒說實話,他總是把事情瞞着,于是故意問:“那砍矮梨樹的事,能和我說了嗎?”
廖吉祥被他拽到手裏,抵觸地推搪:“有什麽好說的。”
謝一鷺變得不像自己,随便一張口,就是一句肉麻兮兮的話:“你說什麽,我都覺得好聽。”
廖吉祥剛冷硬下來的臉又紅透了,別扭地垂着頭:“是年前……老祖宗的信裏提到戚畹要來,我就叫人把矮梨樹砍了。”
這麽大一件事,他三言兩語便帶過,謝一鷺有些敬佩又有些擔憂地看着他:“你不怕戚畹記恨?”
廖吉祥沒回答,他做了就擔得起,謝一鷺卻覺得他像個悶罐子,恨不得抱緊了搖一搖:“我昨晚又夢見你了,”他拉着他,意亂情迷地撩撥,“夢裏的你……尤其溫柔。”
廖吉祥作出發怒的樣子:“你……自重!”
謝一鷺竟然一點也不怕,自從上次說開了,他就有了為所欲為的膽量:“你不知道那些夢……我都不敢回想。”
上次他說“不穿衣服”,廖吉祥稍一想,便覺得渾身的皮肉都燒起來了。
謝一鷺失魂落魄回的兵部,一進衙門口,就能感覺到那種冷漠,所有人都躲着他,沒人願意多看他一眼,生怕招來他的寒暄。快申時的時候,葉郎中把他叫去,正像廖吉祥說的,讓他帶五十個步兵酉時出定淮門,到江津,說的卻不是“接”人,而是“截”人。
謝一鷺捏着那片小小的牙牌:“截什麽人?”
葉郎中挂着一張頗瞧不起人的臉:“讓你做你就做,”他握着一盒豬油膏,在自己蒼老的手心裏揉抹,“這種時候還有事派給你,該感恩戴德了。”
謝一鷺放下牙牌,有不卑不亢的氣度:“不知道是什麽人,我不做。”
葉郎中很驚訝,揉豬油的手瞬間停了:“你不知道自己什麽處境?”
謝一鷺不吭聲,葉郎中站起來:“這個差事這時候交給你,是你的福氣!”
謝一鷺直接問:“誰交待的?”
葉郎中噎了一下,含混地說:“上頭。”
謝一鷺太明白了,是廖吉祥側面替他打點的,這幫所謂的“詠社君子”,嘴上嚷着反閹黨,背地裏和大珰撇不開關系:“截的是什麽人?”
葉郎中瞪了他半晌,才傲慢地說:“臧以柔,知道吧。”
謝一鷺聽說過,臧芳,中書舍人,前些年在甘肅立過大功,是有名的诤臣。
“閹黨嫉賢妒能,找了個由頭流放他到嶺南,你半路把他截下來,也是為江山社稷保了一個忠良。”
這是擠破腦袋的大好事,謝一鷺想不到,廖吉祥為了洗他的名聲,竟然費心至此:“酉時到江津的消息是哪兒來的,”他追問,“朝廷的要犯說截就截?”
葉郎中不耐煩地擺擺手:“都料理好了,你只管去。”
是誰料理的,誰拿的消息,謝一鷺一清二楚,抓起牙牌,他甚至沒跟葉郎中道一句“告退”,旋踵便走。
說是帶兵截人,其實簡單得很,謝一鷺酉時到江津,遠遠看見對面過來的小船上窩着三個人,兩個拿棍的是解差,中間穿白扛枷的應該就是臧芳。那邊像是早知道會有人來截,官兵壓上去的時候,意思着喊了兩嗓子,便束手就擒了。
謝一鷺戴着雨帽,看當兵的把臧芳架過來,他很年輕,是個像梅阿查那樣的高個子,盡管重枷壓着,仍有一枝獨秀的風采。
“傘!”謝一鷺朝那些沒眼力的土兵喊,臧芳腿上袖上全是泥,顯然受過苦,腳上穿一雙爛草鞋,手腕和喉結都被木枷磨破了。
臧芳看出謝一鷺是管事的,甩了甩額上的亂發,勉強打了個躬:“在下臧以柔,朝廷欽犯,不知是哪位貴人相助?”
謝一鷺公事公辦地答:“南京兵部。”
臧芳顯得很意外,意外中似乎有驚喜:“這是到南京了?”說着,他急急往謝一鷺身後看,像是在找什麽人,“那……”
後頭的話他沒說,可能是沒看到心裏的人,謝一鷺覺得奇怪,但沒多問。當兵的從解差身上摸來鑰匙,給臧芳開枷,枷是七斤七的,中縫糊着大理寺的封,血紅的大印,打點到位了,也是說開就開。
“聽口音,大人是北京來的?”臧芳問謝一鷺,可能是想拉關系,“有些面熟。”
謝一鷺點點頭,并沒向他唠叨自己的遭遇:“比大人早來南京些,”他攙了他一把,領他上轎:“住處部裏安排了,先安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