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轎子落地,前傾,外頭長随給掀開簾,屈鳳抖了抖袍子走下來。
“這麽急,什麽事?”他問門口他父親的跟班,小跟班年紀不大,卻很老道:“貴客。”
屈鳳斜他一眼,甩甩袖子進去了。繞影壁,直穿大院,快步上堂,他父親躬着腰站在堂上,像個聽命的下人,他慢下來,一打眼,看清父親招待的那個人,是鄭銑。
鄭銑仍然是一副金雕玉琢的樣子,穿松花黃畫絹,挂着笑,和煦地聽屈尚書跟他唠叨,無外乎那麽幾句,表忠心罷了,屠鑰在他身邊,穿一身銀條紗,挎着刀,端端站着。
屈鳳的臉僵住了,那震驚的樣子十分生動,鄭銑竟然在他家,俨然是他父親的座上客,他想走,可又不敢就這麽轉身,鄭銑看見他,傲慢地拔起背脊,一副上官的做派,屈尚書連忙招呼:“鳳兒過來,見過父祖大人。”
屈鳳全身的汗毛都立起來,父祖?他用眼神詢問父親,屈尚書卻不理會,轉而向鄭銑解釋:“父親大人,晚輩不懂事,海涵海涵。”
父親!屈鳳聽過那些北京大員認權珰做幹爹的滑稽事,可萬萬想不到,這種醜事會發生在自己家裏。
“鳳兒!”屈尚書的語氣嚴厲起來,“過來拜見!”
屈鳳呆站着不動,鄭銑淡淡一笑:“看來小少爺不大願意。”他作勢要起身,被屈尚書攔下,急急央求:“父親大人息怒!”
他轉而沖着屈鳳來,張皇着,怒目着,兩條老腿顫顫地抖:“小畜生!”他壓低嗓子,“你要害死你爹!”
屈鳳艱難地看他一眼:“這是認賊作父……”
“不認怎麽辦,”近處看得清楚,屈尚書滿頭大汗,顯然也是無奈的,“不認,他不讓我投靠!”
屈鳳倔強着,側身聽着父親的訓斥:“因為你那什麽謝一鷺,廖吉祥已經不接我的名刺了,鄭銑這條路不能再死咯!”
屈鳳厭惡地別過頭:“何苦非投靠給太監。”
“詠社的勢大成什麽樣了你沒看見?”屈尚書诘問,老臉顯出幾分猙獰,“不入詠社就是閹黨,我讓他給我扣個閹黨的帽子,還不如豁出去真當個閹黨!”
瘋了,屈鳳心想,詠社把南京城的官場攪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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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詠社又不是他兵部的!”他猛地嚷了一嗓子,連鄭銑都聽見了,屈尚書吓了一跳,戰戰兢兢瞪着他好一會兒,才說:“我們和兵部不合這麽多年,他們得了勢,我們不死也得脫層皮!”
他說的對,屈鳳何嘗不懂,猶猶豫豫的,他有朝鄭銑走過去的意思,這時候屠鑰來了一句:“督公,按理兒,認親是要敬茶的,”他吩咐左右,“來呀,取個蒲團來。”
這是讓屈尚書跪,他一個半百老人,當然不肯跪後生,涎着臉推辭:“父親大人,兒子老寒腿多年了,實在彎不下去……”
鄭銑點頭,跟屠鑰說:“是,咱家就沒見他腿好使過。”
屠鑰春風拂面般笑了,像那天在新橋時,屈鳳對他笑的一樣:“子不能跪,不是還有孫麽。”
屈鳳像被一巴掌拍在臉上,眼睛登時紅了,他一不做二不休,轉身便走,屠鑰就等着他拂袖,當即大喝:“反了你了,給我拿下!”
堂下沖上來一夥番子,七八個人,刀都不抽,把屈鳳別着膀子摁在地上,拿繩就捆,屈尚書吓得不敢出聲,鄭銑則厭煩地皺了皺眉頭:“掃興!”
他把袖口上的灰塵彈一彈,起了身,屈尚書也不敢攔,只得拉住後頭的屠鑰:“帶……帶到哪兒去?”
屠鑰扯脫他的手:“西衙門。”
西衙門,在鐘山之陰,南京沒有诏獄,屠鑰總喜歡借刑部的牢,屈鳳被生豬一樣五花大綁弄進去,直接拉到上刑的黑屋,由屠鑰親自招待,其實也談不上招待,他笑呵呵的,只撂了一句“洗腳”,就搖着小馬鞭走人了。
所謂“洗腳”,是用冰水、沸水交替着泡腳,屈鳳被綁在大黑木上,膀子上全是鎖鏈,他今天穿的是件好衣裳,番子不管那個,全給他撕了,頭上手上的值錢物件都撸下來,揣到自己懷裏。
不用說兩輪三輪,就頭一輪,腳剛一進冰水,屈鳳就受不住了,嗷嗷叫着,讓番子喊屠鑰回來,他沒受過這個,從下生到成人,他連稍大一點的風都沒吹過。
“我有錢!我家三代當官,多少錢都拿的出來!”他沖那番子喊,“我服了,你去告訴屠鑰,我服了!”
番子邊燒開水邊嘻嘻沖他笑:“知道知道,看出你有錢了,沒錢的還不讓進這屋呢,”他把火攏得旺旺的,眼見着水面上開始冒泡,“等着哈,開水就來。”
屈鳳吓得眼淚都流出來,腳凍得不知道疼,仿佛斷了,他滿頭大汗地哀求:“求求你,把屠鑰找來,讓我給錢、下跪,幹什麽都行!”
“我的少爺,”那番子很苦惱地看着他,“怎麽着你也得挨一輪哪,要是個個骨頭都這麽輕,這我活兒也太好幹了。”說着,他把冰水撤下去,把開水端上來。
屈鳳從嗓子眼裏發出尖叫,無妄地在那根大木頭上聳來聳去,連連喊着“我給錢”、“我給錢”,番子很瞧不起他的樣子,抓着他的雙腳往沸水裏一掼,“滋”地一響,是皮肉離骨的聲音。
水盆裏升起許多煙氣,番子邊扇,邊取笑着說:“你們拿錢當個事,我們屠千戶可是出了名的不愛錢,別說錢,戲子、女人,都入不了他的眼。”
屈鳳劇烈地痙攣,痙攣過後,像個癡傻的癱子,嘩啦一下尿出來,番子看着他笑,露出門牙中間一條大縫:“我們屠千戶呀,喜歡攀得高、望得遠,你家給得了麽?”
說完,他站起來,又去冰匣子裏取冰,屈鳳聽見冰塊砸盆底的聲音,再也熬不住了,哆嗦着嚎啕大哭。
這麽來了幾輪,番子叫人把他從大黑木上解下來,四平八穩綁到刑床上,外頭有人拎了兩袋米進來,袋子不大,每袋七八斤的樣子,疊放在屈鳳胸口,這叫“壓祿”,分“大壓”、“小壓”,一般人“小壓”個一天一宿,也就斷氣了。
屈鳳不懂這些,剛躺下去還覺得松了口氣,一個大男人,二十斤米不算什麽,一開始确實沒什麽,可越久,越倒不上氣,時間本身好像有了力量,像一把軟刀子在殺人,那滋味,比“洗腳”有過之而無不及。
壓了不到兩個時辰,屈鳳嗚咽着叫喚:“勞……勞駕……”
番子在邊上忙活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殺人利器,頭都不擡:“說。”
“幫我帶個信兒出去……我給你錢。”
“可使不得,”番子說話很實在,手上不停,“千戶大人不讓我們私自往官員家去。”
屈鳳安靜了,過了有一刻鐘,他又說:“一百兩銀子,去趟織造局。”
番子放下手裏的活兒,站起來:“給太監的?”
屈鳳點頭:“我要寫信。”
番子擦了擦手,找了紙筆來,看屈鳳顫巍巍寫了幾個字,問他:“給誰?”
屈鳳艱難地從窒悶的胸腔裏吸氣:“金棠。”
番子沒說什麽,把信折起來,掉頭就走,出刑房,繞甬道到後堂,屠鑰正坐在堂上和刑部的幾個小官吃酒,番子把信展開亮給他看,屠鑰瞄了一眼,點了點頭。
梅阿查和幾個底下人通宵玩葉子戲,一晚上沒抓着好牌,天快亮好不容易抓到一張小李廣花榮,還沒來得及甩,金棠急惶惶推門進來了。
“老大,”他開門見山,“有事求你。”
金棠很少這樣子,他和廖吉祥一樣,骨子裏有股書生的傲氣,梅阿查讓底下人下去,往羅漢床裏靠了靠,給他讓地方:“什麽事?”
金棠也不坐,從袖子裏取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遞給他,上頭就四個字:春鋤救我。
這種紙,梅阿查正反面看看:“西衙門?”他舒服地靠在軟墊上,明顯不大當個事兒,“誰挨抓了?”
金棠垂下眼睛:“兵部的,屈鳳。”
梅阿查的背直了直,離開軟墊些許:“你和他有交情?”
金棠別開臉,像是怕他看:“點頭之交。”
梅阿查又靠回去:“點頭之交,他給你帶信?”閑閑地擺弄着手裏那片紙,他笑了,“說不是點頭之交吧,人家求的又不是你。”
他指的是紙上那個“春鋤”,金棠慢慢靠過來,坐到床邊:“謝一鷺,字春鋤。”
“哦,”梅阿查無所謂,這種數不上號的小人物,他才懶得管,“該怎麽辦怎麽辦呗,你是想替這個‘春鋤’把事辦了,讨屈鳳個好?”
金棠沒出聲,神情看起來很凝重。
“別傻了你,”梅阿查把那張破紙扔到他身上,“人家瞧不起咱們,你就是救他十八回,他眼裏照樣沒你。”
“這個謝一鷺……”金棠忽然說,“認得督公。”
梅阿查一挺身從床上起來,死死瞪着他。
“應該……還很要好。”
很要好?梅阿查眯起眼睛:“怎麽個要好法?”
“就是每天寫信,隔三岔五要見上一次……的那種要好,”金棠擡起頭,輕輕看了梅阿查一眼,“你沒覺得督公最近去柳滿坡去得很勤?”
梅阿查把那張紙從他身上撿起來,盯着那個陌生的名字:“多久了?”
“一兩個月吧。”
“謝春鋤,”梅阿查想不明白了,“督公之前不是要殺他?”
金棠搖了搖頭:“搞不清,”他還要說什麽,想了想又咽下,梅阿查難得煩躁地拿胳膊肘頂他,“說。”
“他倆的信我看過,”金棠有些難以啓齒的樣子,“這幾次的信……”他話沒說出來,臉先紅了,“哎呀,不成體統!”
怎麽個不成體統,金棠沒有說,但意思梅阿查明白,他空張着嘴,顯然是震驚甚至惱火的,到了這個時候,金棠才把自己的疑慮說出來:“我把信給謝一鷺,萬一他真跑去救人,有個三長兩短……督公非要了我的命!”
“不不不,”梅阿查連連擺手,“他一個六品小官,拿什麽從西衙門救人,再說了,”他把一雙大眼眯得極細,“一個文人,還是個探花,怎麽可能真心和督公結交!”
一霎時,金棠的眉峰吊起來:“你是說……”
“就算他沒安壞心,”梅阿查抓住他的腕子,用力握了握:“甘肅的事兒你忘了?”
金棠雙眼倏地睜大。
“去,”梅阿查推了他一把,“立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