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謝一鷺局促地坐在角落,身邊屈鳳不停給他夾菜:“多吃點,吃完走。”
謝一鷺很不好意思:“你爹的宴,我來大吃大喝……”
“又不是吃他的,”提到父親,屈鳳并沒有多少尊重的意思,“都是部裏的銀子,”他給他掰鴨腿,“再說就你那點俸銀,在南京怎麽活。”
他說的是,家裏只有鹹魚腌菜,出來就是大魚大肉,謝一鷺哪還清高得起來呢,正遮遮掩掩地吃,門口屈尚書穿着一身大禮服,說笑着進來了,他這是精心準備了,看那副點頭哈腰的樣子,顯然一起到的是位大人物。
謝一鷺沒當回事,附近幾桌的人放下筷子齊刷刷站起來,他才探頭往門口張望,先看見紫金曵撒的一角,然後是鑲金玉帶和滿繡的獅子花紋,這人走路不大利索,那步态,謝一鷺即刻認出來,是廖吉祥。
那麽多張桌子,那麽多衣着相似的人,廖吉祥卻一眼看見了他,短短一個對視,他們默契地錯開眼神。
屈尚書陪着笑,把廖吉祥往主位上請:“督公垂愛,小人三生有幸,本來應該跪迎的,實在是老寒腿彎不得,還請督公海涵!”
謝一鷺驚訝于他的谄媚,一個正二品官,口口聲聲稱自己是“小人”,這和上次見到他時那副威嚴的樣子太不相同了。
屈鳳顯然沒想到他爹請的是廖吉祥,低着腦袋擡不起來,謝一鷺沒什麽滋味地嚼了兩口菜,推了推他的胳膊:“我差不多了,先走了。”
屈鳳立刻撂筷:“我跟你一起。”
前頭屈尚書剛坐下就看見他們倆了,先看見屈鳳,捎帶着看見謝一鷺,一看見他,頭皮“唰”地就繃緊了,連忙去觀察廖吉祥的神色。
廖吉祥看不出有什麽不悅,他總是這樣子,冷冰冰的,不像鄭銑那樣好交,屈尚書朝身後招了招手,立即有人過來,他交代了兩句,讓把謝一鷺弄走。
這人溜着邊蹭到角落,俯身向謝一鷺耳語,他們本來就是要走的,很痛快地起身,廖吉祥在前頭看見了,像是自己的人受了欺負,又像是自己寶貝的東西遭了他人的輕賤,他“啪”一掌拍在桌上,席面頓時安靜了。
屈尚書吓得端着杯子沒敢動,今天是張彩陪廖吉祥來的,他走出來,握着刀把所有人逡巡一遍,看見謝一鷺了,正要發話,廖吉祥在後頭溫情脈脈說了一句:“既然來了,就別走了。”
含蓄友善的一句話,在場的人卻都自顧自當成是恐吓,那些憐憫、那些好事的眼光,針一樣往謝一鷺身上刺,很意外的,他竟毫不覺得痛,只要廖吉祥那句話,“既然來了,就別走了”,好像只要有這句話,他就足夠了。
碰杯聲重又響起,最怕冷場的是屈尚書,他殷殷端着杯,比方才熱絡十倍地敬酒:“督公,小人敬您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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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吉祥和方才不一樣了,臉仍然是冷,但這會兒好像冷到骨子裏,連酒杯都不願應付地拿一拿。
屈尚書的老臉僵得發青,他沉不住氣了,急切地說:“督公,小人是一片赤誠真心,詠社這次在官員中攪事,小人一定……”
廖吉祥真是一點面子不給他,話都沒讓他說完,站起來就離席了。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唯有謝一鷺,扔下筷子往外跑,他也不知道跟出去能幹什麽,那麽多人圍着,他恐怕連廖吉祥的面兒都見不上,可癡癡的,就是按捺不住。
屈鳳不知道他的心思,追着他走,在門口被屈尚書喝住:“不肖子,給我站住!”
他捏緊了拳頭又放開,到底沒追出去,眼看着謝一鷺走遠。
廖吉祥是坐轎走的,謝一鷺不敢明目張膽跟着,跑到路的另一邊,裝作同路的樣子,和織造局的行列并行。
這條街沿着秦淮河,兩岸都是河房,河房的露臺上掌着紅燭,一眼望去十裏珠簾,畫船上蕭鼓聲聲,在水道中來去周折,這時節天已經暖了,浴後的大小姑娘雜坐在水樓上,河風一起,乍然都是茉莉香。在這樣一派銷魂的豔景中,謝一鷺由提燈籠的商戶引着(7),邊走邊往廖吉祥這邊貪看。
廖吉祥推開轎板,也在看他,轎子搖晃,連帶着心都在輕顫。
少女嘻嘻的笑聲從河岸邊傳來,仔細聽,還有嗑瓜子的微響,她們該正執着團扇,緩鬓傾髻,葷葷素素地玩笑,那真是讓男人的骨頭都酥了,謝一鷺就覺得自己的骨頭酥了,不是為了女人,而是為了這初夏的夜晚,為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他恍恍惚惚地走,走到下一家鋪頭前邊,這家是個紙衣店,可能是打烊得早,東家已經睡下了,這會兒披着衫子起來,迷迷糊糊地點燈籠。點了半天不見着,謝一鷺很急,生怕跟不上廖吉祥的轎,那抓耳撓腮的樣子實在滑稽。
“且住。”廖吉祥在路這邊吩咐,他也怕,怕他跟不上自己。
轎子立即停下來,沒人知道他們的督公為什麽停,又停着在等誰,反正這樣安靜溫吞的夜晚,誰不願意多呆一呆呢。
張彩圍着轎子轉圈,從轎板推開的一小條縫隙中,他看見廖吉祥的眼,那樣溫柔的、水似的目光:“爺爺,”他不經意問出來,“你看啥呢?”
也許是這夜實在太美,也許是廖吉祥太累,懶得再扮演那個高高在上的大珰,悄悄地,他說:“對面那個人。”
“他有什麽好看,”張彩咕哝,“你別看了。”
“為什麽?”聽話音,似乎有些慵懶的笑意。
“他死過一次了,閻王爺沒收他,他就是不該死。”
廖吉祥愣了一下,很快明白這孩子誤解他了,輕輕地一下,他笑出聲來,像個逗弟弟的大哥:“我像要再殺他一次?”
“要不你看他幹嘛,”張彩低着腦袋,吞吞吐吐地說,“爺爺,咱們多做善事不好嗎,你不是老教我們要拜佛向善……”
再殺他一次?廖吉祥蹙眉,此時的心情好像和那差不多,一種強烈的、想要把他怎麽樣的情緒,或是……他大膽地揣測,是要和他一起怎麽樣?
沒容他細想,紙衣店的燈籠亮了,素白的,沒有一個字,謝一鷺又走起來,廖吉祥立刻跺了跺腳,吩咐道:“走着!”
這夜分別,謝一鷺壓抑不住,連夜寫了信送去石燈,明明三天就在小老泉和廖吉祥見一次,他卻惶惶地忍耐不住。信裏大抵還是些瑣碎的閑話,但字裏行間不知怎的,多了些纏綿悱恻的意思,譬如:滿拟歲寒持久,風伯雨師淩誘。
雖雲心緒縱橫,亂處君能整否?
一個“亂”字,一個“整”字,莫要驚煞了人,可這樣出格的話,廖吉祥居然回信了,用松煙小墨,他寫:夏月渾忘酷暑,堪愛杯酒棋局。
何當風雨齊來,打亂幾叢新綠。
謝一鷺亂,他也亂,究竟是誰弄亂了誰?這已經分不清了,一輪圓月下頭,謝一鷺站在靈福寺旁、白石燈邊,捧着那張檀木香氣的宣紙,心跳得厲害,也不知站了多久,他猛然想起夜半和屈鳳有約,于是草草把信揣在懷裏,急急往城南的骁騎倉趕。
屈鳳在骁騎倉等他,往南三百步是西園,今晚詠社的社戲就在那裏。
兩人見了面,邊說話邊往西園走,走到新橋,在柳枝輕拂的橋頭看到一夥番子,打頭的是屠鑰,沒穿飛魚服,而是一身花羅罩甲,他們把一個落了單的宦官圍在當中,那細瘦清癯的樣子,是金棠。
“讓開!”金棠孤零零一個人,卻不輸氣勢。
大概是沒穿公服,屠鑰潇灑地坐在橋欄杆上,任他的人逗貓兒似地逗弄金棠,對他們來說,他确實是一只貓,一只兩只腳、高貴些的貓兒而已。
“屠千戶,”金棠明白小鬼難搪的道理,話鋒直指屠鑰,“詠社的‘戲’都要開鑼了,你卻在這兒咬我。”
“咬”,他沒罵人,但意思已到,屠鑰呵呵笑:“詠社要搞,你們織造局一樣要搞。”
“搞你別搞我啊,”金棠陪他笑,“我算什麽,你沖我們督公去,”他把動人的眉梢飛起來,“怎麽,不敢?”
屠鑰是狂傲自大的,聽了這話,臉上登時變了顏色,擡腳從橋欄上跳下來:“別以為我屠某手軟!”
鄭銑和廖吉祥的關系是不好,可不至于差成這樣,都是底下人你來我往的,給攪壞了,謝一鷺想,這事兒他得管,廖吉祥的人有事,他不能袖手旁觀,正要出聲,旁邊屈鳳居然先趕上去,吼了一嗓子:“你們幹什麽!”
他從來是明哲保身的,謝一鷺驚訝地瞪着那背影,眼看他橫到屠鑰跟前。
“哦喲,屈公子。”屠鑰稱他“公子”,是諷刺他官階低得不值一提。
謝一鷺在屈鳳後頭,走近了,發現今天的金棠有些不一樣,像是喝了酒,臉蛋不像平時那樣寡淡,燈籠一照,酡紅的,有點秀色可餐的味道,可身上又沒有酒氣,顴骨和耳垂上的粉色似乎是塗了胭脂。
他立即想到廖吉祥,想他要是也能有這樣幾分顏色,一定賞心悅目得多。
“你們讀書人不是最清高麽,”屠鑰觑着屈鳳:“怎麽替個老公說話?”
是呀,謝一鷺也看向屈鳳,見他神情自若,把一張公子哥兒的臉孔板起來,不重,只說了一句話:“他是老公,你的主子不是?”
金棠此時此刻的神情怎麽形容呢,是不敢置信,是受寵若驚,人前人後被譏诮侮辱過太多次,從沒有人替他說話,今天屈鳳說了,雖然只那麽幾個字,他知足了。
屠鑰猛擡起手,這是要下拿人的令,餘光瞥見一旁的謝一鷺——他們鄭督公眼裏的紅人兒,想了想,他叫手下的撤了,站成一隊順新橋往東北去,和謝一鷺擦身而過時,丢下一句話:“詠社的‘戲’不怎麽樣,要看好‘戲’,你知道該找誰。”
他走了,謝一鷺以為屈鳳會和金棠說些什麽,結果并沒有,他甚至沒看他一眼,只用手肘推了推謝一鷺,急着說:“走吧。”
走出好遠,謝一鷺回頭看,金棠還在橋頭立着,一動不動的,像尊木讷的石像,若說是石頭,好像又有那麽點鮮活氣兒,可憐兮兮的。
“哎,他是不是塗胭脂了?”謝一鷺突然問。
屈鳳心頭一跳,含糊地答:“啊?可能吧。”
謝一鷺傻傻又問:“什麽胭脂,哪兒買?”
“幹嘛?”也許是不好意思,也許是做賊心虛,屈鳳的聲音聽起來躁躁的,“你用不好看,糟蹋錢。”
“不是,我不……”謝一鷺一時竟有些口吃,捋了捋,才說:“我是送人。”
屈鳳偏過頭來看他:“嶺南的紫梗,油坊巷轉角的胭粉鋪就有賣,”末了,他加上一句,“小蛤蜊殼裝,二十五兩銀子一只。”
這價錢令人瞠目,進了西園,在詠社的人中間坐下,謝一鷺還在為這數字驚詫,周圍絲竹管弦喧鬧,扭扭捏捏的小戲子在臺上唱着癡男怨女的故事,幾個位高的老家夥坐在一起抽一種叫“煙葉”的東西,廣州來的,聽說極金貴。
不少是兵部的人,謝一鷺一眼看見葉郎中,懷裏摟着個濃妝豔抹的小旦,和一夥戶部的吃酒劃拳。
這就是所謂的清流,謝一鷺向屈鳳抱怨:“他們這樣,和閹黨有什麽分別?”
“都一樣,”屈鳳同相熟的幾個朋友打過招呼,坐下來倒一杯茶,“詠社、閹黨,都是吃一碗飯,誰比誰高貴呢。”
他像是習以為常了,對這烏煙瘴氣不以為意:“南京就這樣,”他惬意地舒展身體,左手緩緩盤着一對小胡桃:“來了就行,來了就不算閹黨。”
這是一場黨同伐異的傾軋,謝一鷺看明白了,詠社反的不是太監,是沒在他們圈子裏的官員,而太監呢,不過是他們扯起的一面旗子罷了。
“廖吉祥……不能吧……”
一聽到這個名字,謝一鷺的頭皮立刻繃起來,他微微挺直身體,聽背後的人在耳語:“他那腿怎麽斷的,在甘肅讓老百姓活活打斷的!”
話落是一片快意的哄笑,謝一鷺的手則在膝蓋上攥緊了,那夥人興高采烈,三姑六婆似地議論:“甘肅都呆不下了,怎麽攀到南京來的?”
“還不是……給他撐腰……”
咿咿呀呀的戲腔吵得謝一鷺聽不清,他往後靠了靠,不小心聽到這樣一句:“……在宮裏的時候,他天天晚上睡在老祖宗床上……”
這可是破天荒的醜聞,議論聲陡然增大:“假的吧!太監哪能……”說到要緊處又弱下去,“你聽誰說的……”
“過小拙從鄭銑那兒聽來的,還能有假?”
鄭銑和廖吉祥一同在宮裏呆過,消息要是他那兒來的,無疑是坐實了這樁風流韻事。
“還別說,那張巴掌臉……是有點惹人疼的韻味兒……”一陣下流的讪笑,謝一鷺回頭看,三個四五十歲的老東西,捋着胡須擠眉弄眼,“就是年紀太大了!”
心裏最隐秘最柔軟的地方仿佛被人活活扒開,毫不留情地踐踏,謝一鷺強忍着胸口痙攣般的痛感,合上發熱的眼眶。
他們足足呆了一夜,只為了證明自己不是閹黨,清晨各自離去的時候,屈鳳要請謝一鷺早餐,謝一鷺拒絕了,按着昨天說的,去了油坊巷轉角的那家胭粉鋪,可能是入夏的原因,紫梗貴了一兩銀,他散散碎碎湊了二十六兩才買下。
揣着胭脂,和昨晚那封“亂”字當頭的回信,他漫無目的地在城裏游蕩,轉着轉着,轉到了玄真巷,廖吉祥的私宅在這裏,和城中最大的白酒作坊隔着一條街,他踮着腳往高牆裏看,當然了,什麽也看不見。
廖吉祥少年的時候,真的每天夜裏都在老祖宗的床上過?
像瘋魔了一樣,他停不了去幻想那個場面,卻想不出什麽來,對房中那些事,他一直以為廖吉祥是孩童一樣懵懂的,一想到那個含着紅果輕笑的他,那個細雨中卑微得顫抖的他,曾經委身在一個老頭子懷中,他就覺得心肺都要疼碎了。
“什麽人賊眉鼠眼的!”阮钿正好從宅門裏出來,看見失魂落魄的謝一鷺,來了勁兒,把袖子一挽,拽住人就打。
巧了,金棠這時候也出門,看阮钿在打人,皺着眉頭繞開,他不愛理這種事,可沒走兩步,阮钿就扯開了謝一鷺的前襟,一封短信随着一只蛤蜊殼掉出來,連翻帶滾地停在金棠腳邊,他只看了那紙一眼,就愣住了,急忙回身喊:“阮钿,停下!”
(7)明代規定,官員夜間飲酒回家,沿街各商家店鋪要用燈籠傳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