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阮钿大咧咧坐在人家的堂上,屋子的主人敢怒不敢言地站在下首,他姓聞,是詠社一個不知名的小角色,阮钿很瞧不起地看着他:“你們詠社不都是硬骨頭嗎,”他嗤笑,“怎麽這就吓破膽了?”
那人不出聲,阮钿朝自己的手下揮揮手:“來吧,把他窩藏要犯的事說一遍。”
三四個所謂的“證人”先後上來,看打扮是小商販,其實都是阮钿雇來的流氓,說來說去就是一個意思:他們親眼看見去年在南城犯下十三口人命案的逃犯,昨天夤夜進了姓聞的家門,這是藏匿人犯,與人犯同罪。
“交人吧,”阮钿很不客氣地指着他,“交不出來,你就跟我們走。”
姓聞的太了解宦官的伎倆:“多少,”他直接問,“多了我拿不出來。”
“一千兩,”阮钿無賴地笑,“這麽大的罪,要少了對不住你。”
之後會是漫長的讨價還價,姓聞的顯然不想和他周旋:“實實在在的,多少。”
阮钿看他是個明白人,也很幹脆:“一百兩,現銀。”
姓聞的跟家人比個手勢,家人立刻去取了,阮钿恨恨地喊一句:“等着!”他從太師椅上站起來,“口口聲聲說宦官害人,我看你們讀書的才是黑了心,一百兩銀子說拿就拿,你嚼了多少老百姓的骨頭!”
姓聞的瞪着他,阮钿反倒嘿嘿笑了:“一百兩太少,你再給我買一百匹馬來,這個月底就要!”
銀子很快到手,阮钿邁着闊步離開姓聞的家,出來便分了幾兩給底下人,剩下要全揣到懷裏,被阿留攔住,忽閃着大眼睛朝他伸手。
“你要錢幹啥,”阮钿沒當回事,阿留從不管他要錢,這回卻很執拗,拉着他不放,“你這孩子怎麽……”他像個哥哥似地絮叨,忽然明白了,“要給過小拙?”
阿留赧赧的,吸了吸鼻子。
阮钿的臉擰起來:“好的你不學,偏跟我學養婊子,”他愁眉苦臉的,“我讓那娘們兒榨成什麽樣了你沒看見?”
阿留才不管他說什麽,伸着手就是要,阮钿苦口婆心勸他:“可別做夢了,你能養得起他?”說着,卻把銀子掏出來,“他那樣的能跟你?”分出五十兩,在手裏掂了掂,“這點錢都不夠摸他把手的,”想了想,幹脆把銀袋子全給他,“傻蛋!”
阿留拿着錢,很乖地沖他笑,看他這樣子,阮钿又是高興又是心疼的,狠狠撸了把他的小貓臉:“得啦,反正這幫貪官的錢,不花白不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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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走,他邊憤憤地罵:“詠社這幫狗東西,說是對付宦官,卻不敢沖我們來,他娘的就會作踐老百姓!”
說罷他一回頭,身後熙熙攘攘一條長街,阿留早跑沒影了,愣了愣,他無奈地笑笑:“沒良心的!
阿留靠着一株大桑樹,胸口好像揣着什麽,鼓囊囊的,他左手抓一把小石子,一顆一顆往對面二樓的窗棂上投,投了不知道多少,窗子霍地從裏面推開,一張稚嫩的芙蓉臉出現在窗口。
阿留立刻站直了,癡癡看着他。
“你有完沒完!”過小拙居高臨下,眼風刀子似地往下撂,“天天這麽鬧騰,還不給錢,當老子好欺負!”
他這麽說,阿留卻不生氣,笑嘻嘻從懷裏掏出一個熱紙包,是小林家店的酥餅和薄脆,過小拙看見了,臉色好了些,叫來童子,大聲說給下面聽:“小環,去,取上來!”
阿留聽見,一把将紙包擲在地上,擡腳踩了個粉碎。
過小拙在樓上看着,氣壞了:“你個小啞巴,作什麽死!”說着,他從樓上“噔噔噔”跑下來,沖到阿留跟前,使勁兒推了他兩下。
阿留願意讓他推,抿着嘴,很高興,過小拙該是剛起身,沒梳頭也沒擦粉,烏溜溜的長頭發垂在腰上,衣裳也是,幹幹淨淨透着一股孩子氣,阿留露骨地看,看得過小拙瞪着他罵“小混賬”,他才從腰上解下那袋銀子,亮出來給他看。
“哪兒來的,”過小拙不推了,“偷的?訛的?”
阿留去抓他的手,被過小拙搡開:“幹什麽!”他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這點銀子還想摸老子的手?”
阿留沒摸着,把空着的手心在袍子上蹭蹭,過小拙看他那個寒酸樣,趾高氣昂地嘲笑:“每次來不是花兒就是草兒,好不容易帶銀子了,區區幾十兩還當個寶兒!”
阿留低下頭,過小拙抱着膀子質問他:“說,你想幹什麽?”
阿留不跟他扯謊,指了指旁邊一條小巷子,過小拙順着他的手看過去,瞠目結舌的:“我的天老爺,你個小太監,腸子還挺花花!”
阿留羞紅了臉,把兩個大拇指對到一起,只微微碰了碰,過小拙便像受了莫大的侮辱似的,拽着他的袖子,非把他往那條小巷裏拉:“走,你不是要親嘴麽,今天不親還不行了!”
路兩旁的人都在看,阿留明明比他高半個頭,卻像個姑娘似地被他拽進去,巷子很黑,黑得阿留看不清過小拙的臉,只感覺抓着自己的人熱乎乎的,一陣一陣地噴熱氣兒:“親哪,你親!”過小拙湊近來,貼着他的耳根說,“你敢親,我就叫鄭銑砍了你的頭!”
他以為阿留不敢,以為他和那些逢場作戲的恩客一樣,懂得審時度勢,沒想到那傻小子卻猛地抱住他,猴急熾烈地,把銀袋子都掉在腳下,稀裏嘩啦撒了一地。
“哎你幹什麽!”過小拙掙了掙,掙不開,這時候他才發覺,這小宦官很有力量,比那些財大氣粗的男人都有力量,他以為他會借機摸索他,揩他的油,可阿留沒有,只是用力抱着他,抱久了,連過小拙都綿軟了,逞着強嬌嗔:“哎你幹什麽……”
亦失哈進來的時候,梅阿查正在佛龛前拜觀音,斜他一眼,從蒲團上站起來,很随便地招呼一聲:“來啦。”
亦失哈對他也很随便,點個頭,在那尚還溫熱的蒲團上跪下去,叽裏咕嚕地用女真話拜佛,案上供的是黑觀音,黑袍黑淨瓶銀背光,在江南太監中很時興。
“我跟戚畹說了,”梅阿查用撚佛珠的手端起茶碗,靠着桌沿說,“聽信兒吧。”
亦失哈不出聲,有些患得患失的樣子,梅阿查想了想:“你心氣兒這麽高,想沒想過張彩?”
亦失哈低下頭,嘟囔了一句:“反正金棠看我不順眼。”
梅阿查專注地盯着他,像個歷經世事的老者,又像個有苦難言的過來人:“小子,你要後悔的。”
“我一個女真人,能怎麽辦,”亦失哈從蒲團上起來,整了整腰帶下曵撒的褶皺,“不是爬上去,就是被人踩。”
梅阿查不是不懂他,他是太懂他了:“別總想着你是女真人,你首先是個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咱們這種人也不例外。”
這時外頭有人敲門:“爺爺,”是梅阿查的長随,“有個女人找亦失哈,在西後門。”
梅阿查撚珠子的手停下來,看向亦失哈,亦失哈做賊心虛地移開眼睛,煩躁地推門出去了。
匆匆趕到西後門,門外果然站着一個女人,高身量瓜子臉,梳着精巧的丫鬟頭,一身上好宮裙,是上次他和謝一鷺在秦淮河救的那個姑娘。
看見亦失哈,她眼睛都亮了,他卻冷冷地給她一句:“不是叫你別來了!”
那滿臉的神彩頓時暗淡下去,她繃着勁,極力隐忍着,看得出平時也是傲氣慣的:“我好歹是開平王府在冊的丫頭,”她聲音都有些抖,“配你,不虧了。”
“不是虧不虧的事兒,”亦失哈一個正眼都吝惜給她,“我心裏有人了。”
她不信:“你不就是……”話到嘴邊,礙着旁邊兩個守門的火者,她改口說,“你別光嫌棄我,你不過也是個沒根的奴才。”
亦失哈憎惡地瞪着她:“早知道那天就該淹死你!”
他是這樣的鐵石心腸,放下狠話,甚至不屑看一看她臉上灰敗的神色,拂袖便要走,剛轉過身,就見十幾步開外站着一個人,丹鳳眼鵝蛋臉,是張彩。
張彩看着他,又看看門外的女人,問了一句:“是誰?”
亦失哈有瞬間的啞然,那女人不知道他倆的關系,賭氣地說:“我是他女人,他手上有我的牙印子!”
張彩的臉登時垮下去,緊接着,露出一股殺人舔血的狠勁來,沖守門的火者喊:“把門給我關上!”他不安地來回踱步,“以後再看見這女人,誰敢開門報信,我扒他的皮!”
門立刻關上,但拍門聲馬上響起,在這聒噪的雜音中,亦失哈向他走來,輕輕地說:“她一廂情願,我沒應她。”
張彩強迫自己不去看他,可大概是骨頭賤,他忍不住,心裏想着強裝也要瞪他一眼,等眼睛擡起來,卻成了委委屈屈、幽幽怨怨的一眼,看得亦失哈心都要碎了:“走,”他拉他的手,“換衣服去,咱倆不是約好了,每年四月三十,要穿紅衣,并馬出石城門。”
張彩不動彈:“你跟阮钿他們學壞了,也在外頭找女人……”說着,他不争氣地用袖管擦眼睛。
“走,”亦失哈攬着他,像哥哥又像情人,溫柔地哄,“拿上你的散錢,門外那些乞丐等不着你,該挨餓了。”
張彩到底沒和他相持,乖順地轉身,其間偷偷看了亦失哈左手虎口一眼,上頭确實有個模糊的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