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謝一鷺抱着廖吉祥,小心翼翼的,像抱一尊金佛像,廖吉祥也攬着他,一動不動的很服帖,他們已經很默契了,謝一鷺利落地從大白石上跳下,把廖吉祥放在在溪對岸幹燥的沙土地上,兩個人整了整衣袍,往竹林中那座野寺走。
“也就是說,”謝一鷺接着方才沒說完的話,“梅阿查比你早投到老祖宗名下?”
廖吉祥和他肩并着肩,點了點頭:“老祖宗得勢這麽多年,名下一共就我們九個,很難得了。”
從他的話裏,謝一鷺能感覺出來,他對老祖宗有情義,是那種對父輩的敬愛:“你名下的人不是比他少?”
廖吉祥忽然看了他一眼,很哀傷的樣子,沒說話。
謝一鷺被那眼神傷了,廖吉祥經常會這樣突然沉默,像是心裏裝着許多事,有那麽一瞬間,謝一鷺很想擁住他,或者只是環着,輕輕安慰,讓他把那些心事放下:“說起來,”他轉而聊些輕松的,“你挑人有什麽講究?”
“伶俐,”廖吉祥想了想,淡然加上一句,“漂亮。”
謝一鷺盯着他:“漂亮?”
“選閹人就像選貓兒選狗兒,”廖吉祥回看着他,用一種冷漠甚至慘然的神态,“要是你,不挑漂亮的選嗎?”
他用了“閹人”這個詞,明明是自貶,謝一鷺卻覺得被刺痛了,空張了張口,廖吉祥忽然笑,很刻意很牽強的:“或者像亦失哈那樣,內操(6)出身的。”
确實,謝一鷺見過的宦官沒有樣貌醜的,從鄭銑到金棠,從阿留到張彩,哪怕像戚畹那樣上了年紀,也看得出曾經風華正茂,過去他從沒想過,太監就是權勢者堂上的擺設,哪能不賞心悅目呢。
“亦失哈,”謝一鷺努力克制了,才說,“确實有身手。”
“他是虜中走回的男子。”
“虜中走回”,這是個官詞,是說那些被蒙古鞑子虜走,自己從漠北逃回來的人,謝一鷺驚訝,正要細問,打前頭跑來一個農夫,身後跟着一夥鄉鄰,牽着一頭一兩歲大的灰背水牛,謝一鷺往他們來的方向看,竹林轉角處有一家村店。
他們喊着號子,合力把水牛放倒在溪邊,其中一人拿着一只大木槌,這是要骟牛。
廖吉祥立刻朝謝一鷺轉過身,像是要投進他的懷裏,有種驚弓之鳥的情态,謝一鷺擅自向他張開雙臂了,一副赤誠的、要給他慰藉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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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吉祥卻在他面前停住,只是背對着那頭牛,顫抖着低下頭。
牛仿佛知道自己眼下的境遇,用一種凄厲的聲音悲鳴,謝一鷺把寬大的衣袖遮在廖吉祥頭頂,“咚”地一響,是錘子砸中了牛頭,村人們七嘴八舌地叫嚷,商量着下刀的地方。
“他們至少會砸暈它……”廖吉祥壓抑着什麽,悄聲說。
謝一鷺聽見了,一時間沒有懂,有些東西是要頓悟的,像長長的香灰從香頭跌落,又像初春的冰淩赫然折斷,他猛然懂了,廖吉祥是清醒的,他遭遇那些的時候是清醒的,看得見、聽得着、活生生!
人對人竟可以如此殘忍……謝一鷺第一次感到了切膚之痛,受不了這一切的那個仿佛變成了自己,他繃着面孔,上牙下牙“叮叮”磕打在一起,聽見廖吉祥哽咽:“畜生才被這樣對待……”
他仍然不敢攬他,但手動了,掐住他的胳臂,那麽粗魯,那麽用力,可能是疼了,廖吉祥擡頭看着他,泣血似地說:“看見了吧,你們是人,我是畜生。”
那只胳臂很瘦,那把聲音很沙,謝一鷺一把抓住他的手——這回是手指絞着手指,皮肉貼着皮肉的——疾疾朝前頭的村店走。
天上落雨了,倏忽而來沒一點征兆,是春天那種羽毛般的小雨,落在身上軟綿綿的,像抓在一起的一雙手,稍動一動便要溶化。
廖吉祥跛着腳,狼狽卻努力地跟着他,背後的勾當還在繼續,那麽一丁點雨,毫不影響下刀,也不影響小公牛失去它稚嫩的卵蛋。
今天好像有集,村店周圍聚着許多人,謝一鷺把廖吉祥拉到屋檐下讓他避雨,自己走出去往溪邊看,春天到處是這樣的事,骟牛骟馬骟豬,不一會兒就完事了,那些人在牛身上蓋一張破竹席,在溪水裏涮了涮手,三三兩兩往回走。
謝一鷺轉身回來,看廖吉祥站在屋檐下,有些伛偻的樣子,臉朝一旁偏着,因為那些農夫在看他,用一種好奇的目光。
他們沒有惡意,謝一鷺知道,也明白他們好奇什麽,廖吉祥和正常男人太不一樣了,那高傲的樣子像官,但比官多了幾分陰柔,嬌弱的身形又像戲子,卻比戲子少了些脂粉氣,他只能是書生了,可書生遠沒有他那種冰冷。
他是太監啊!謝一鷺的心又揪起來,他連忙朝他走過去,步子平整,內心卻急切,這種急切廖吉祥一定是感覺到了,在那片茅檐下定定地看着他。
謝一鷺沒和他并肩站,而是從正面靠過去,寬大的影子一點點把他覆蓋,青灰色的暗影裏,廖吉祥顯得更瘦小了,謝一鷺把身體側了側,用脊背擋住那些探尋的目光。
“避一避,避一避我們再走。”他說,聲音和緩。
廖吉祥瞧了他半晌:“為什麽……”他有些怯,似乎不知道該怎麽說,“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謝一鷺愣了一下,好嗎,他自問,這樣就是好了?只是一個眼神、一片背脊而已,這個人太缺溫暖了,清冷得可憐。
“我是個太監,”廖吉祥享受着他身影下的片刻安逸,卻戰戰兢兢,“還是半個瘸子,除了三千煩惱和終身孤苦,我……”
“噓!”謝一鷺打斷他,用哄小孩子的辦法,“你怕雨嗎?”
廖吉祥搖了搖頭,謝一鷺笑起來:“我也不怕,”他突然抓他的手,毫不手軟地捏着,“走啊,去拜佛。”
他們一起邁進雨簾,廖吉祥瞪着他握自己的手,因為慌亂還是什麽,往回抽了一下,謝一鷺沒讓,把他抓得更緊,像個狂妄的登徒子。
寺廟就在村店前頭,不到一裏路,從溪對岸看是高大的佛剎,走近了,才發現不過是座荒蕪的野寺,寺門口橫七豎八倒着許多碎石,該是石塔、石牌坊一類,被老百姓擅自砸開拿去蓋屋了。
“罪過!”廖吉祥感慨,謝一鷺偷偷打量他,那眼裏的虔誠像是真的,想起上次他在折缽禪寺盛大的供奉,謝一鷺讨好地問:“進去看看?”
廖吉祥很意外,想都不想就搖頭:“我過不去。”
他指的是滿地的碎石,他的腿吃不消。
謝一鷺立刻朝他半蹲下去,兩手往後攬,要背他的意思。
“幹什麽,”廖吉祥沒來由地惶恐,惶恐中還帶着點怒意,“你起來!”
謝一鷺幹脆貼近他,把他往身上拉:“快點,讓人看見。”
可能是半推半就,也可能出于對野寺的興趣,廖吉祥顫巍巍爬上他的背,一片比自己寬闊得多的脊梁,這才是真正的男人,生機盎然冒着熱氣兒。
謝一鷺托他的腿,背好了掂一掂,真的像看起來那樣,他輕得鴻毛一樣。
廖吉祥不喜歡他掂貨一樣地掂自己,小聲責怪了一句:“要背就背好了。”這麽說着,他踏踏實實趴伏下來,兩臂柔柔環住了謝一鷺的脖子。
奶香、檀香,也許還有其他叫不出的香味,謝一鷺覺得惬意極了,乃至他把廖吉祥在半塌的佛殿上放下來、看他跪在鋪滿了灰泥的碎石板上念經時,仍覺得腦子裏亂糟糟的,恍惚得發麻。
從野寺出來,謝一鷺四處張望,想看看還有哪裏可以去,他不想就這麽回去,絲絲拉拉地舍不得。
廖吉祥卻在後頭不動彈,老半天,叫了他一聲:“春鋤。”
謝一鷺回頭,看他局促地抿着唇,嗫嚅着:“我要解手。”
解吧,謝一鷺給他指着前邊不遠一棵大樹,他卻難堪地轉過身,往荒草叢去了。
謝一鷺奇怪地看着他,又覺得這麽看着不好,想看不敢看的當口,廖吉祥居然在草叢中蹲下了。
謝一鷺腦子裏“嘶啦”一響,像扯壞了上好的絲綢,發着懵,他死死盯着那片蒿草,看廖吉祥好像拿什麽東西擦了擦下面,理着衫子站起來。
宦官是白身人,謝一鷺聽人說過,有全白和半白兩種,半白是只割掉卵蛋,而全白……他捂住胸口,那裏像有無數根針在紮,細細密密的,疼得他暈眩。
廖吉祥向他走來,垂着頸,手裏有一塊白絲綢帕子,像是怕他看見,匆匆丢在地上。謝一鷺盡量表現得自然,什麽都沒看見一樣,笑着說:“累嗎,我看前邊那片……”
“我想洗手。”廖吉祥不擡頭。
這像個命令,謝一鷺立刻往溪水那邊去,這一片地勢高,溪流在一小截土坎下頭,廖吉祥下不去。
謝一鷺替他下去,随便找一片大葉子,揪下來盛上水,托着往回走,廖吉祥看他回來,不知道是怕什麽,連連往後退,謝一鷺小心地問:“怎麽了?”
廖吉祥不說話,就是不讓他靠近,謝一鷺把葉子擎給他:“水,洗手。”
那些水淋淋漓漓,用不了多久就會灑光,廖吉祥不得不勉強靠近,用兩手掬起來,這時,謝一鷺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尿騷味。
他只同情地看了廖吉祥一眼,只一眼,廖吉祥就受不了了,手受了驚似地往回縮,被謝一鷺眼疾手快抓住,那一捧水全打翻在地上。
四只手,濕漉漉握在一起,那些手指,滑溜溜彼此摩擦,廖吉祥幾次抽手,謝一鷺都不放,邊抓着邊虛僞地說:“洗、洗幹淨……”
廖吉祥一使勁把手抽出來,驚詫且警惕地看着他,謝一鷺也覺得自己不堪,欲蓋彌彰地解釋:“我想幫你……”
“我要回去。”廖吉祥堅決地說。
(6)內操:明代宮中披甲操練的宦官組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