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金棠端端坐在他的花梨木大案後頭,案上擺着各式各樣的織樣,下頭站着各衙口的管事宦官,人人捧着書簿聽他差遣。
“紫寶階地錦、紫小滴珠方勝鸾鵲錦這四十三種錦今年不要織了,”金棠大筆一揮,“南洋人看膩了,廣州那邊銷得也不好。”
織錦的宦官連連稱是。
“添上濤頭水波紋绫、白鹫水紋绫那二十九種绫,天眼看要熱了。”
織绫的宦官應諾,掌堂書記跨前一步:“爺爺,宮裏又下急遞了,內庫存的諸色纻絲、紗羅、織金、閃色、蟒龍、胸背鬥牛、飛魚、麒麟、獅子通袖、膝襕、飛仙、天鹿都賞賜盡了,聖上急令我們和蘇州、杭州各織三五千匹不等,速速遞解上京。”
又用盡了……金棠撓頭,這時貼身宦官一溜小跑着進來,在案下跪到:“爺爺,戚畹走了,督公去送的。”
“老家夥可算走了,”金棠終于露出點笑模樣,和他手底下這幾個心腹玩笑,“返程可千萬別回來,咱消受不起!”
“三品以上大員并武職、鎮守都在江口送行。”
金棠點個頭算知道了,掌堂書記接着奏:“爺爺,每年慣例的龍袍、翟服、絨錦、鸾帶也要開機了,老祖宗已下文書來催。”
金棠皺起眉頭:“上次是不是說,素纻絲都要改織金胸?”
“又改了,”織絲宦官棘手,“上個月的聖旨,讓改織紅雲虎豹。”
上頭的花樣變着法翻新,南京的織工和織機就那麽多,一天只有十二個時辰,哪承應得過來!金棠正犯愁,貼身宦官再一次進來,這回沒在堂前跪,直接伏到金棠耳邊:“兵部屈主事下衙了。”
金棠聽見,忙朝衆人擺手:“都下去,明天午時給你們過單子,”随即,他對貼身宦官吩咐,“快,去轎子接來。”
織造局的軟轎這就上路了,在通濟門大街和屈鳳的轎子走個頂頭,跟轎的宦官很恭敬,雙手奉上金棠的名刺:“大人,金公公請您敘茶還禮。”
屈鳳轎都不下,冷淡地回話:“不必了,該我謝他。”
“我們公公說了,有件貼身的物件,要當面歸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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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貼身物件,不過是塊帕子!屈鳳有些惱,那宦官又說:“公公都替大人想到了,我們帶轎子來的,天黑了把大人送回去。”
屈鳳微支起轎窗往外看,确實有頂轎子,他想了想,便叫長随往路邊的僻靜處停,金棠的人也是會做,趕緊驅轎跟上,屈鳳一下轎他們就麻利接過來,等人坐穩了,放下轎簾起轎就走。
上了轎,屈鳳又有些後悔,敲着轎板問:“你們金公公……”話到嘴邊,又不知道該怎麽說,反複斟酌,他問,“常這樣和官員交接?”
“這……”人家确實不好答,屈鳳以為他不會答了,沒想到那宦官卻說,“倒不是,我們公公好文墨,但不輕易結交文人,”他停了停,勾得屈鳳急着聽,似乎猶豫再三,他說,“公公訓示過,身上帶着功名的人是不屑和我們結交的,願意跟我們結交的,必定是圖我們什麽,那不是髒事,就是醜事了。”
說的在理,屈鳳心中不禁附和,這時外頭又補上一句:“除非……”
“除非什麽?”
“公公說,除非是知心人。”
知心人?屈鳳說不好這個詞的分量,有些淡淡的快意,又有引火燒身般的驚懼,這樣患得患失之際,織造局到了,他們進的邊門,朝北走了半刻鐘,到金棠的公署。
甫下轎,屈鳳有點磨不開面子,心裏只想着取了帕子快些走,可看到金棠巾都沒戴,只穿便服在門口含笑迎他的時候,便覺得釋然了。
茶是白毫銀針,金棠很簡便,不敘禮,也不寒暄,上來就把小布巾拿出來,像個不拘一格的寒士:“洗過了,熏了我的安息香,”屋裏沒人伺候,他親自提銀壺給屈鳳暖杯,“和你那味道不大一樣。”
“哦。”屈鳳只應了一聲,執起杯子把茶喝了。
“你怎麽……”金棠不知當問不當問,可能氣氛着實是好,小窗對坐,兔毫兩盞,燒滾的春水輕輕那麽一點,他問出來,“你怎麽會去兵部,兵部和禮部一向不合。”
屈鳳笑一笑,沒回答。
金棠有點熱臉貼了冷屁股的難堪,纖薄的嘴唇抿緊了,戚戚然有些可憐。
“上次,”屈鳳終于開口,實在簡短地說了一句,“多謝。”
這回換他給金棠續水:“帕子拿不拿的,不緊要,我來是想問一句,織造局為什麽砍矮梨樹?”
這話許多人問過,金棠一律是同一個回答,對屈鳳呢?短暫的思索後,他還是說:“我們督公晚上睡不好,請人算過,說是那片樹林犯忌諱。”
屈鳳挑眉看着他,一杯茶在手裏緩緩地轉,那目光灼灼的樣子很潇灑。
金棠不大敢看他,不知是緊張還是怎的,他舔了舔嘴唇,含糊地笑:“樹砍了,督公确實睡得長了。”
安靜,更深漏盡的那種安靜,只有爐上銀壺發出咕咕嘟嘟的聲響,好半天,屈鳳才說:“哦。”
又是一個“哦”字,他撂杯起身,金棠看他要走,忙說:“再呆一會兒,”說完,他為自己的挽留做注腳,“天還沒黑,別讓人看見你從我這兒走。”
屈鳳想了想,也是,但起都起來了,不好再坐下,便踱開去,踱到金棠案前,一眼看見案頭的小花硯,很難想像金棠這樣手握實權的宦官會用如此粗陋的東西,他不禁湊近了仔細端詳。
金棠随着他起來,看見他瞧那硯,不好意思了:“小時候在奶子府旁邊的齊月齋買的,一用就是這些年。”
他是個念舊的人,屈鳳想,可引起他興趣的卻是那三個字:“奶子府?”
“就是給宮裏娘娘們……”在北京,這是個叫慣了的俗名,如今屈鳳問起,金棠才覺得實在下流,臉騰地紅了,“就是……”他解釋,越說聲音越小,“給宮裏生産的娘娘們選奶口的地方……”
“對了,”似乎是想不着痕跡打消他的尴尬,屈鳳從衣袖裏掏出一個小方盒遞給他:“剛買的還沒開封,身上也沒帶別的,權當是我的謝禮吧。”
上好的回回貨,金棠一眼就看出來了,是男人揉面的淡胭脂:“豈敢……”
他推辭,可屈鳳看得出來,他很想要,不是要這一盒胭脂,是要一份來自文人的禮物:“拿着。”他把胭脂塞進他手裏,像之前他塞給他帕子一樣,有些霸道的意味。
金棠受寵若驚,想說些什麽話感謝,這時外頭傳來一陣嘈雜,這裏都聽到了,說明聲勢很大:“怎麽回事!”他厲聲問,值宿的小火者隔着門回禀:“爺爺,是兵部在抓苦力,下午張的榜,說是被砍了矮梨樹的人家都給織造局交了錢,是閹黨,要統統拉到城北去修三個月大堤。”
“什麽?”金棠怒不可遏,披上曵撒就要出去,屈鳳拉了他一把,“別去,外頭亂!”
“你們這是要幹什麽!”金棠瞪着他,屈鳳躊躇了一陣才說,“詠社你知道吧,昨天晚上集會,放出話了,從今天起不加入詠社的就是閹黨,往後再沒有騎牆派的立足之地。”
“那和老百姓有什麽關系!”
是呀,屈鳳何嘗不明白:“殺雞儆猴吧,總要有一批祭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