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謝一鷺濕嗒嗒回城,走在路上,旁人都繞着他,他不在意,心裏想的全是廖吉祥的話,想他在自己面前的那份卑微,一晃眼,人群裏好像看見一個熟悉的物件,一根鐵鏈子,鏈條粗大,長長垂下來,滞重地搖。
順着鏈條往上看,執鏈子的并不是蓬頭垢面的老乞丐,而是個穿曵撒的少年,是阿留,背着長刀。
謝一鷺呆站在那兒,電光石火的,他當即明白了,那對老乞丐大抵已經是這孩子的刀下鬼,是了,廖吉祥怎麽可能容忍他們下流的侮辱,他審時度勢的克制不過是痛下殺手的前奏罷了,這又不是他第一次……
謝一鷺摸上自己的脖子,那條淺疤還沒有彌平,不經意的,他打了個哆嗦,織造局的廖吉祥,柳滿坡的廖養春,着實沒法把這兩個人捏合到一起,像是一黑一白兩丸水銀,你溶不得我,我溶不得你。
阿留并沒看見他,他被阮钿搭着肩,順着高井大街往乾道橋走。
“督公就是偏心你們這些小的,”阮钿的背挺得很直,是那種一動不敢動的直,“你連個謝一鷺都殺不了,督公卻不罰你!”
阿留大眼睛眨了眨,面無表情看他一眼,阮钿挺得累了,脊梁稍松一松,背上的鞭傷就和衣料蹭在一起,疼得他叫喚:“督公就能對我狠心!”
誰讓你榨老百姓的份子錢。阿留一手搖着鐵鏈子,他的戰利品,一手朝阮钿比劃,阮钿厭煩地把他的手揮開:“得得得,”他唧唧歪歪,“怎麽着,我弄幾個錢花還不行了,老子就是個死公公,還指着我去幹什麽豐功偉績?”
阿留不愛跟他辯,專心玩他的鏈子,剛到手的,新鮮勁兒還沒過,甩一甩就飒飒帶風,這時前邊忽然熱鬧起來,像是有人争吵,阮钿松開他先去看,阿留一抖手,把鏈子纏到腕子上,也跟過去。
乾道橋是個熱鬧的所在,妓女、嫖客、做小買賣的,人頭攢動也算個要沖了,于是總有這樣那樣的新鮮事出在這裏,這回是一對小火者,帶着兵,攔住過路的嫖客要銀子。
南京人好講理,老老少少擠作一團,叽叽喳喳要讨個說法:“一人五兩銀子,不是小數目了,包個揚州姐才多少錢!”
“嫌多?”領頭的小火者細皮嫩肉的,說話也小聲小氣,“我們戚公公是天子欽差,到你們南京來是多大的面子,別說五兩,”他哼哼一笑,“就是五十兩,剖你的肚、掏你的腸也得給我交出來!”
衆人嘩然,幾個膽大的要往前上,被當兵的不由分說摁倒在地。
“瞧瞧,”阮钿朝阿留豎起大拇指,“人家京裏來的,就是牛氣!”
人們開始交錢了,錢交了就沒錢去嫖,一個個灰頭土臉往回走,這時人群兒堆裏不知道誰唱了一嗓子:“青霄有路,黃金無數,勸君萬事從寬恕,富貴不依公道取,兒,也受苦,孫,也受苦!”
太監哪來的兒孫,別說戚畹那兩個火者,就是阮钿聽了都氣紅了眼,不用當兵的去拿,他抽刀沖過去:“誰唱的!”他粗暴地拉扯老百姓,“給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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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糟糟的哪知道是誰,老百姓吓壞了,齊刷刷跪下來給他求饒:“跑、跑走了,是詠社的!”
“詠社?”阮钿好像聽過,又好像沒聽過,轉頭去看阿留,阿留玩兒似地搖着鐵鏈子,沖他揚了揚下巴,阮钿便把刀收起來,喊了句“滾”,放他們走了。
詠社,阿留聽梅阿查提過,一夥臭文人搞的什麽破社團,專門寫些蹩腳的酸詩挖苦他們宦官,梅阿查手裏好像還捏了個名單。
“都誰是這社的,你清楚嗎?”阮钿問他。
阿留知道幾個,就點了頭,阮钿狡黠地舔了舔嘴唇:“好,改天敲他一筆!”
他們進珠市,戚畹的人沒收錢,有的沒的還聊了兩句,阮钿很會結交人,聊得那倆火者一聲聲叫“哥”。
“看見沒,”拐進妓女戶鱗次的窄巷,阮钿跟阿留說,“學着點,哪天我不在了,你自己得能應付。”
聽見“不在了”三個字,阿留立刻捂他的嘴巴,這孩子手勁兒大,捂得阮钿下巴疼,可他卻很高興,摸小狗似地揉搓阿留的腦袋:“哥在,哥一直在,咱倆死也死到一處。”
阿留臉紅了,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然後張開嘴,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不會說話咋啦,”阮钿嘴上不說,心裏卻比他還難受,“你等哥,哥攢夠了錢,給你找最好的郎中!”
得了吧,阿留比劃,你的錢全折給那女人了!
他說的是這裏的女人,他們正往她接客的小木樓走,她叫王六兒,和南京大多數中等妓女一樣,叫這個拆“美”字而來的藝名。
“六兒!”邊上樓,阮钿喊,用勾勾卷卷的北京味兒,樓上很快應了一聲,“哎呀,曉得來啦!”
阿留不喜歡那女人,也不喜歡這裏,進了屋就在門檻邊一蹲,伺候王六兒的小妓女上茶的時候只能蹭着他,像蹭一條小狗。
阮钿進屋就把衣領扯開,伸出半邊膀子,像個粗莽的蒙古人,那膀子上有一大片麻癞的煙疤,這叫燒香刺臂,刺的是“王六兒”三個字。
刺了臂,他們倆就算兩口子了,嘀嘀咕咕,在床邊說兩口子的悄悄話,說了一會兒,阮钿喊阿留:“來,上小屋。”
阿留不過去,阮钿就來拉他,端茶的小妓女擦過他們,先往小屋走,臨進屋回頭橫了阿留一眼。
阿留有點怕她,阮钿看出來了:“起來!一點男人樣子都沒有,”他小聲教訓他,“殺人剁手的時候眼都不眨,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女人就讓你軟啦?”
阿留不情不願的,拿手在心口上指了指,搖一搖;我不喜歡她。
阮钿最煩他說這個:“你喜歡過小拙,人家眼裏有你麽,”他罵罵咧咧,“再說他有什麽好,空長着一根雞巴,後頭都讓人捅爛了!”
阿留拉着臉站起來,阮钿的口氣又緩下來:“嘗嘗女人,嘗過你就不喜歡他了,我都給你答對好了,你脫了就上床!”說着,他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像個真正的大哥哥,“弄服她,都有這一關……”
阿留被他拽進小屋,小妓女光溜溜在床上躺着,手裏擎一根銅煙袋,抽的是廣州來的煙葉子,阿留心想,那煙葉子錢指定是他哥出。
阮钿搬把椅子坐在門口:“去,”他催促,“快去。”
阿留別別扭扭脫了衣服,光着小小的黑屁股蛋爬上床,掀開被子,直愣愣跨在小妓女身上,她先是惡狠狠瞪他,然後往下瞟了一眼。
阿留下頭是一根軟塌塌的小雞雞,十四五的孩子,東西卻只有七八歲的樣子,也就是那麽大,他和幾百個窮孩子一起,被割掉了卵蛋送過憑祥州(5)。
阿留抓着自己的小東西,傻傻往小妓女兩腿中間送,阮钿恨不得上去教他:“親她,先親她的嘴!”
阿留看看他,又看看小妓女,壯着膽子,胡亂在那塗了胭脂的小嘴上嘬了一口,小妓女做出一副讨厭的樣子,但眉目間有什麽東西好像不一樣了,阿留說不清,反正覺得她綿綿地舒展開來,有點含情脈脈的意思。
(5)憑祥州:明朝時中國與越南的邊境城市,今憑祥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