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天色微陰,一小片烏雲慢慢飄過坡頭,謝一鷺邊走邊張望,惴惴的,怕廖吉祥不來。沿着上次他們走的那條小路,在茂盛的灌木叢邊,他看見他了,穿一件小白衣,靜靜坐在沙土地上,擺弄手邊的石子。
看見謝一鷺,他垂下眼,手收回來,等了等,才吃力地站起來,謝一鷺沒幫他,怕觸及他碎瓷片般的自尊,他的腿是真不好使,試了幾次都踉踉跄跄的,當着謝一鷺的面,臉上頸上都紅透了。
謝一鷺看出他的窘迫,猜想他一定是累壞了才不得不坐,他走上去,繞到他身後,想幫他拍一拍袍上的沙土,廖吉祥卻像什麽不安的動物,警惕地随着他轉。
“粘上沙子了。”謝一鷺解釋。
廖吉祥自己在下身上胡亂彈了彈:“好了,”他口氣冷冰冰的,似乎并不那麽在意服飾容貌,“走吧。”
還是上次那條溪水,因為天陰,風景略有不同,綠蔭更綠了,風色更清了,廖吉祥的背影看起來有點仙風道骨的意思,飄飄然,像一枚松枝、一羽白鶴。
尴尬的沉默,兩個人都不知道說些什麽,上次分手時那種不快的氣氛還延續着,忽然,謝一鷺在路邊看見了上次那種酸果子,紅紅的,指甲蓋大小,他連忙折下一枝往前遞,像個急于讨好大人的孩子。
廖吉祥停下來,稍扭過頭,肩上橫着一枝果,那豔紅襯得他臉色新雪一樣白,他略局促地看了看謝一鷺,伸手接了。
謝一鷺很高興,一高興便說:“我以為你不來了。”
廖吉祥沒搭腔,謝一鷺讪讪的,又說:“上次你說有時候兩個人來,那個人……是梅阿查?”
廖吉祥立刻轉過身,戒備地看着他,謝一鷺也看着他,頗為直率:“你跟他很要好?”他輕輕地說,“他跟鄭銑也要好……你知道嗎?”
他逾矩了,廖吉祥心想,可他說這些話,卻是一副憂心忡忡的口吻。
“他們稱兄道弟,”謝一鷺絮絮地說,“甚至平起平坐。”
“你怎麽知道?”
謝一鷺噎住了,他不想廖吉祥知道他赴了鄭銑的宴,他怕他覺得他和那家夥走得近,廖吉祥欺近一步:“聽人說的?還是看見了?”
謝一鷺低下頭,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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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吉祥又走近一步,今天他身上是很重的奶香味,幾乎蓋住了檀香:“他做什麽,都是為我好。”
這麽信他?一瞬間,心尖上的肉像被人狠狠擰了一把,謝一鷺悶着不吭聲,他的好心被當成驢肝肺了,這不打緊,打緊的是廖吉祥那些話,讓他看起來像個挑撥離間的小人。
這時廖吉祥的手伸過來,雪白的,在他肩頭處拂了拂,謝一鷺忙往肩膀上看,那裏的衣料濕了一小塊。
他擡起頭,天仍陰着,并沒落雨。
“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廖吉祥如是說,臉上有淺淡的笑意。
謝一鷺覺得他是在哄他,像大人哄小孩那樣,可心裏還是禁不住雀躍,傻乎乎看着他,眼睛、嘴巴、白得透光的耳垂,他年輕幹淨,可神态卻滄桑,能有三十歲?頂多了,甘肅那十年耗去了他大半春光。
大概被盯得不自在,廖吉祥別過臉,轉身要繼續走。
“養春,”謝一鷺叫住他,指着溪對岸,“那邊,去過嗎?”
風吹起他寬大的袖口,順着迎風揚起的衣布,廖吉祥看見對岸成片的竹林,和林梢間影影綽綽的寺廟屋頂,他搖了搖頭:“沒有橋。”
“有石頭,”謝一鷺說的是那一串大白石,上次他要跨廖吉祥沒讓他跨的,“我們踩着過去。”
廖吉祥的臉瞬間涼了,半晌才說:“我……過不去。”
“一個人過不去,”謝一鷺看向他孱弱的左腿,目光輕輕的,點到即止,“兩個人就過去了。”
廖吉祥愣住,似乎是頭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他在猶豫,謝一鷺幹脆牽起他的袖子,把他往岸邊領,為什麽牽袖子不牽手呢?又不是待字閨中的姑娘,謝一鷺說不清,可能廖吉祥之于他不是個男人,也不是女人吧。
水比三天前稍大些,可能是陰天的緣故,看起來急洶洶的,謝一鷺涉水跳上石頭,碎石連綿,不難跨,他幾步跨到溪中央,回頭一看,廖吉祥站在第一塊大白石上,躊躇着,進退兩難。
他是想跟着他的,但跟不上。謝一鷺看見他的神情了,無措、困窘、煩躁,他讓他作了難,他忙跨回去,跨到他身邊,聽見廖吉祥低着頭賭氣地說:“還是算……”
“得罪了。”謝一鷺屈膝,一手攬他的胯,一手托他的腰,一猛勁兒把人抱起來。
廖吉祥驚叫了一聲,是真的驚叫,他完全想不到謝一鷺會這麽幹,簡直是以下犯上,被舉得那麽高,他不得不緊揪着他的肩膀,柳枝飄搖似的,大半個身子把他貼住,像是把謝一鷺的頭頸圈在懷中。
謝一鷺也挺吃力,畢竟抱着一個大人,腿腳沒那麽麻利,也是怕晃着廖吉祥,他跨得很慢,手勁兒漸漸不足了,廖吉祥墜着他,在他手掌裏一點點往下滑。
謝一鷺抱孩子似地把他往上擎了一把,喘着氣說:“摟着我。”
廖吉祥難堪地看着他,不動手,春末穿得都少,瘦削的腰臀和肋骨隔着薄薄一層衣料,在謝一鷺汗濕的手心裏摩擦,他滑得更厲害了,兩個人幾乎頭貼着頭,謝一鷺光顧着腳下,還有那麽一兩塊石頭就到對岸,不經意一偏頭,他看見廖吉祥的臉,極近的,蹙着眉睫毛顫動,一個晃神,他腳底下沒了準,失足踩進水裏。
廖吉祥這下真按他說的,把他緊緊摟住了,謝一鷺卻不讓他摟,自己半個身子入了水,偏直直把人家托着,一點水不肯叫他沾。
即使這樣,廖吉祥的一雙腳也濕透了,他半挂在謝一鷺身上,用手背揩掉濺了滿臉的水珠:“我犯什麽傻,”他埋怨,“跟着你幹這種荒唐事!”
謝一鷺也覺得自己荒唐,狼狽地把他捧着,小心翼翼放到岸上,看他站穩了,才濕漉漉松開手,兩個人相對無言站了一會兒,突然一起笑了。
“怎麽辦?”廖吉祥問。
“還好,只是鞋子濕了,”
廖吉祥露出一副害羞的情态:“我是說你。”
“啊,”謝一鷺這才往自己身上看,膝蓋往下全透了,長袍子裹着腿很不舒服,他一擡眼,看見太陽從雲層裏鑽出來,靈機一動,“脫了,晾一晾!”
廖吉祥趕忙往周圍看:“胡鬧!”
謝一鷺已經把鞋子脫了:“沒事,都是男人。”
廖吉祥眼看着他扯下襪子挽起褲角,邊把鞋襪往大石上晾邊解外袍,他驚慌地呆站在原地,死死擰着指頭。
“鞋脫了,”謝一鷺穿着松垮的亵衣朝他走來,憨憨笑着,“可舒服了。”
廖吉祥很勉強,思來想去,像他站起來那樣費力地坐下了,兩只不大的腳,緞子鞋面絲綢襪,他動手去脫:“我來見你,真是找不痛快的,”他像個唠叨的女人,碎碎抱怨,“上次是,這次也是。”
謝一鷺聽見了,并不忍他:“成天半死不活在織造局裏窩着,你就痛快了?”
廖吉祥立刻挑起眼眉,狠狠地剜他一眼,謝一鷺毫不在意,挨着他坐下,看他慢條斯理地脫襪子。一雙白腳,淋淋帶着水光,灰蒙的日頭照上去,好像象牙一類的東西,讓人想摸上一把,想到“摸”,謝一鷺不好意思看了。
廖吉祥似乎也覺得自己的腳白得過分,又沒地方藏,赧然地蜷起腳趾,不知怎的,他一蜷,謝一鷺更覺得那雙腳好看到心裏去,賊眉鼠眼地,時不時瞧一瞧。
廖吉祥發現他在看,兇了他一句:“看什麽,”明明是責備的話,聲音卻顫顫的,“太監的腳很好看嗎。”
可能是有了上次的磨合,謝一鷺并不十分怕他生氣:“太白了,”什麽話他都敢說,“白得像……”
女人。話沒說完,兩個人都心知肚明。
又說錯話了!謝一鷺沮喪地按住額頭,自暴自棄地往後躺倒在沙地上:“我不會說話,我知罪。”
廖吉祥靜了片刻,并沒發怒,扭過身子看着他:“你沒跟人說吧,我們見了的事。”
“沒有,”謝一鷺單手枕着頭,漫不經心瞧着他的後背,廖吉祥放心了,身子轉回去,剛轉,就聽謝一鷺說,“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雖然看不見,但謝一鷺能感覺到,他笑了:“你想多了。”
“其實……我告訴了一個同僚。”
廖吉祥立刻轉回頭,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同僚?”他語氣不對了,決然狠辣的另一面顯露出來,“糊塗!”他莫名激動,手指尖都微微在抖,“萬一他說出去,人人都會當你是閹黨,這輩子你就……”
“完了。”謝一鷺替他說,眼睛一眨不一眨地盯着他,帶着笑意,廖吉祥随即就知道他是騙他的了,憤然背過身去,謝一鷺連忙拉他的袖子,他抽手,謝一鷺又拉,他還是冷冷地不理,謝一鷺索性一使勁兒把他拉倒,讓他和自己躺在一處。
廖吉祥垂着眼睛,不說話,謝一鷺為了讓這一刻看起來不那麽沉重,故意嗤嗤地笑,這時廖吉祥低聲說了一句:“別被我……”
“什麽?”謝一鷺聽不清,朝他湊。
很近了,廖吉祥把眼擡起來,幹淨的眸子泛着清淺的波光,惶急地躲閃:“別被我拖累了,”謹小慎微的,他說,“別壞了你的名聲。”
謝一鷺幾乎是脫口而出:“砍矮梨樹的時候,你想過自己的名聲嗎?”
廖吉祥沒料到他會提這個,張着嘴,要說什麽,終究沒有說。
“什麽都為別人想,你自己呢?”
廖吉祥往後讓了讓,好和他拉開距離:“太監要什麽名聲,”他說得漠然,“太監活在這世上,就是叫人罵的。”
謝一鷺受不了這話,廖吉祥退開多少,他便湊上去多少:“人們罵的是惡太監!”
廖吉祥不退了,和他針鋒相對:“那你告訴我一個好太監?”
謝一鷺說不出來,空較勁,廖吉祥抖着嘴唇笑了:“你們這些讀書人,誰會去記一個太監的好,和我們說一句話,都是折煞你們了。”
“你們”,“我們”,離得這樣近,連呼吸都要交纏在一起,謝一鷺卻覺得那裏有一條看不見的線,生生把他們隔斷:“別這麽說,”他捏着拳頭,有乞求的神色,“你這麽說,我難受。”
“記着了,”廖吉祥緩緩翻個身,冷漠地,把纖薄的背朝向他,“別和太監有瓜葛,千萬別。”
心口像有一塊大石壓着,謝一鷺費力地喘息,伸出手,很想扳着那肩膀讓他回一回頭,卻到底沒有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