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南京城果然翻天了。
第二天天不亮謝一鷺出城去看,還沒出太平門,就碰上了屈鳳的軟轎,拿屈鳳自己的話說:“砍個樹,怎麽鬧這麽大動靜!”
一路上老百姓絡繹不絕,來簽押的、看熱鬧的、借機做買賣的,數不勝數,從城門到梨樹林,搭棚子烙餅的,吆喝賣水的,那個熱鬧勁兒,和城裏沒有兩樣。
轎子擡得費勁,屈鳳幹脆下來和謝一鷺一起步行,道兩旁都是織造局拉的圍子,隔幾步就是個帶刀的火者,謝一鷺沒和屈鳳說昨晚的事,看眼下這架勢,不用兵部出兵,老百姓自己就能把織造局的臺子給掀了。
鎮臺子的仍然是上次那個魁偉的女真人亦失哈,兩邊負責簽押的是皮膚黝黑的安南宦官,謝一鷺一眼就看見阮钿了,刀帶鞘抱在懷裏,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這人很有意思,好惡都寫在臉上,一看見謝一鷺,立刻惡狠狠瞪過來,是個直腸子。
先簽押的全是平頭百姓,沒錢、沒人、沒勢力,謝一鷺和屈鳳在人群裏看着,他們流着淚在文書上摁手印,然後磨蹭着,有幾分卑怯地,把太監訛詐的錢從腰包裏掏出來,小心翼翼壓在文書上。
“下一個!”簽押宦官扯着嗓子喊一聲,這些被無辜剝奪了財産的人就牲口似的,被推搡着攆下高臺。
“欺人太甚。”謝一鷺要去理論,被屈鳳按着腕子攔下了,正這時候,後頭有什麽人使勁往前擠,謝一鷺不經意一瞥,居然是靈福寺見過那個張彩。
“給我回來!”高臺上阮钿突然吼,謝一鷺和屈鳳回頭看,原來是亦失哈從臺子上跳下去,正逆着人流往這邊擠。
幾乎同時,從謝一鷺身邊竄過去一個人,“嗖”地一下,擋在張彩面前,因為離得近,謝一鷺認出來,是上次拿刀逼着他那個安南孩子,他記得他的刀,長得離譜。
張彩不往前走了,很警惕地,沉默地和他對峙,兩個人都是孩子,卻皆有一副大人的面孔,謝一鷺偏頭問屈鳳:“這倆不都是廖吉祥的人麽?”
“是呀,”屈鳳也搞不懂,“織造局不像鄭銑,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看不透。”
“阿留,走開!”亦失哈趕過來,老百姓像一片無助的浪,被這大個子推得東倒西歪,他就是一把勁風、一陣狂瀾,眨眼吹到到跟前,死死握住張彩的手:“你怎麽來了!”
張彩個子才到他肩膀,貼近了,像是要投到他懷裏:“我來看看你。”
“快回去,”亦失哈握他的手沒有松開,“這地方亂,再說讓你哥知道了……”
“我才不怕他知道,”張彩踮着腳,越過亦失哈的肩膀看阿留,“我怕你跟着這夥安南蠻子,吃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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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快地,阿留反手把刀背在背上,這是要拔刀了,亦失哈旋即回身,大手猛地蓋住他握刀的手,阿留試着抽刀,但抽不動,回頭望向臺上的阮钿,這時候阮钿已經蹲下來,看戲似地看着這邊,緩緩地,搖了搖頭。
阿留松手,亦失哈也松手,長刀順着阿留稚嫩卻有力的背脊滑下去,懸在腰間晃了晃,不動了。
亦失哈牽着張彩往回走,謝一鷺和屈鳳、還有周圍那些小老百姓,都自覺地往後退,張彩扭頭一直盯着高臺,忽然問:“那些簽押的,為什麽上錢?”
亦失哈沒出聲。
“亦失哈,”張彩不知道為什麽發怒了,“他們為什麽上錢!”
“阿彩……”亦失哈面露難色,張彩一把甩開他的手:“督公要是知道了……”他生生頓住,大概是知道有些話不能在這裏說,謝一鷺敏銳地抓住他的話頭,難道太監勒索錢的事廖吉祥不知道?不就是他下令砍樹的嗎?
張彩不肯走,返身往前擠,亦失哈追上去,護寶貝一樣護着他,偌大一個漢子,完全被這柔弱的孩子主宰了。
确實每個簽押的宦官都在收錢,那些老百姓顯然是憤怒而壓抑的,其中有一個,六七十歲年紀,臉上手上密密麻麻全是皺紋,因為貧窮和勞作而渾身精瘦,皮膚黑得發亮,破爛的衣褲下只有一只腳上有鞋,正要把錢投到桌上。
張彩和他隔着兩排隊伍,猛地搡開那些人,橫沖直撞過去,被撞到的人在叫罵,老漢的錢已經出手,半空中張彩單手撈住那把銅板,嘩啦一聲,全數拍回老漢手裏。
“走。”他輕輕推了老漢一把。
簽押宦官騰地站起來:“彩哥兒!”
張彩把眼一橫,淩厲地盯着他:“這裏有你說話的份兒?”
亦失哈從後拽他的纖腰,阮钿抱着刀,不緊不慢踱過來:“張彩,砍樹的事督公是着我辦的,你們高麗人湊什麽熱鬧?”
張彩恨恨瞪着他,明明是狂怒,卻因為一張孩子臉,活活一副要哭的樣子,他從纏腰裏掏出兩片銀葉子,“咚”地掼到桌上:“夠不夠!”
阮钿皺着眉頭看他,多少有些讪,忽地笑了,轉而吩咐亦失哈:“護法金剛,還不把你家的活菩薩請走!”
亦失哈伸手過來,張彩很抗拒地甩膀子:“我自己能走!”
他走出兩步,又停下來,回頭看着高臺上的阮钿:“你這麽幹,要出事的!”
阮钿沒聽着似的,邁着方步,往臺子另一邊去了。
亦失哈追着張彩勸,張彩一次次把他推開,謝一鷺眼看這孩子氣沖沖往前走,左手緊捏着腰間的佩刀,突然,不知道從哪兒飛出來一塊石頭,帶着響兒打在他額角,他叫都沒叫一聲,斷了筋骨似地癱倒在地上。
亦失哈瘋了似地撲上去,顫顫把人翻過來一看,左邊太陽穴被打破了,血流了一地,阮钿在高處看見了,抽出刀,把刀鞘狠狠擲在腳下:“娘的誰幹的!給我揪出來!”
他的人紛紛動作,帶刀的都拔刀了,看石子的方向,是方才被張彩撞開的那兩排人裏扔出來的,阿留直奔那夥刁民而去,眼看太監要動武,老百姓也抄起家夥,場面一下子亂了,謝一鷺追着阿留往前擠,屈鳳看他上去,也跟着沖進漩渦。
金棠提着袖子,濃墨大筆在白宣上擦碾而過,旁邊研墨的小宦官拍着巴掌贊嘆:“爺爺好字,熱鬧方正的好字!”
金棠擱筆,頗受用地:“學督公臨兩筆《大寶箴》,果然痛快!”
他翻手要去動閑章,門外匆匆跑進來一個火者,咽了口吐沫說:“爺爺快去看看,彩哥兒被人打破頭了!”
金棠的臉唰地白了,一剎那像是慌了神兒,提袖子的手一松,大緞廣袖落到墨池裏,沾了一袖黑。
兩邊小宦官扶着,他踉踉跄跄跑到張彩門外,一推門,亦失哈從床邊站起來,金棠看見他,臉頓時僵了,站在門口,他伸出手,手掌朝上。
小火者跨進屋,從膽瓶裏取出雞毛撣子,恭敬地捧到他手上,他倒抓着撣子,沖過去一連抽了亦失哈幾十下,沒力氣了才把撣子扔到地上,喝了一聲:“滾!”
亦失哈始終低着頭,咕哝一句:“城北亂了。”
金棠的面頰動了動:“知道了。”
亦失哈扭頭出去,金棠一腳把雞毛撣子踢開,怒不可遏地喊:“以後不許那女真人進這個屋!”
“哥……”張彩醒過來,小聲叫他。
金棠連忙過去,握着他的小手,不敢擡頭看他的傷,那塊臨時包裹上的碎布,那片幹涸的血跡,幾乎讓他落淚,“讓你別去,別去,就是不聽!”
張彩不說話,小手有一下沒一下撓着他的手掌心,金棠的心便軟了。
“我就是去看看,”張彩嘟着嘴,像個撒嬌的孩童,“我怕他們欺負他。”
金棠無奈:“他那麽大個子,誰欺負得了他。”
“他和我好,他們會刁難他的。”
金棠氣結:“什麽和你好,你懂什麽叫和你好!”
張彩癟了癟嘴,真的哭了:“就是我想着他,他也想着我的那種好。”
金棠揉着他的頭發,去擦他的眼淚,張彩把臉半埋在被子裏:“可疼了,哥。”
金棠嘆一口氣:“想想甘肅,就不疼了。”
張彩閉上眼點點頭,是呀,想想甘肅,連天的黃沙、血泊、倒斃的戰馬、燃燒爆裂的屍體……金棠知道他想起那些了,攥他的手緊了緊:“彩啊,亦失哈跟着安南人,他跟我們不是一路的。”
張彩埋怨他:“不是他想跟着安南人,是你不要他。”
“他一個女真人,我怎麽要他?”
“那阮钿怎麽就能要他呢,”張彩小聲說,“他們都說……說阮钿比你胸懷寬。”
金棠最聽不得的就是阮钿比他強,纖秀的的臉瞬間冷硬起來:“亦失哈不讀書不認字,我怎麽瞧得起他?”聲音冷下去,他人也冷下去,惱怒地背轉過身,“跟着那幫打打殺殺的安南人,才是遂了他的性子!”
張彩輕輕扯他的衣裳,金棠不理,張彩于是說:“哥,他們安南人總想壓我們一頭,我知道你難……”
金棠重又溫和地看向他,安撫地拍拍他的手:“你記着,到什麽時候,別為了別人搭上自己,再要命的人也不行。”
張彩垂下眼,半晌才說:“亦失哈不會的。”
金棠冷笑一聲:“傻孩子!”
他起身要走,被張彩拉住:“哥,阮钿他們跟老百姓要錢了。”
金棠絲毫不意外,點點頭說知道了,無意間掃一眼張彩裹頭的布,是男人的內袍下擺,布料很差,不是他們宦官會用的:“誰給你包的頭?”
“不知道,”張彩困恹恹的,“亦失哈說是個官。”
“官?”金棠不信。
“一個小官,”張彩說,“亦失哈之前見過,新來南京的,不知道名字。”
金棠把被子給他掖好,像個溫柔的母親:“乖乖的,睡吧。”
謝一鷺傷了手,大半條左胳膊動不了,今天老百姓動了真格的,鋤頭耙子都上了,可織造局還是抓了人,人一鎖老百姓就消停了,但謝一鷺知道,那只是驟雨前的寧靜,後頭怕是有潑天的大浪等着呢。
他傍晚時分到的靈福寺,乍一看石燈像是空着,他不死心地往裏掏,掏出來一把小竹扇,窄面瘦柄,緩緩展開來,是設色丹青,畫着半面沒骨折紙梅花,翻到另一頭,有柳體灑金的四個字:汝作舟楫。
“汝作……舟楫?”謝一鷺驚訝地讀了一遍,這不同以往,不是閑來無事的吟風弄月,更像是真情流露,這話讓謝一鷺覺得那人興許遇上什麽難事了,而自己則是他心湖上的一葉舟,能載着他渡逍遙津、過快哉鄉。
想見他!謝一鷺從沒想一個人想到這樣熬煎,恨不得現在就見到他,腦子裏燒着了似地盤桓着一句話,一時找不到筆墨寫就,他想問,夢途識已久,紅塵可想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