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夢途識已久,紅塵可相見?”
謝一鷺這樣問了,寫在素馨紙上,用湖州筆,并卧蠶小墨,可整整三天,他都沒收到回信,那人像東山頂上的最後一抹星光,忽地一閃,便不見了。
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呢,謝一鷺不禁想,書生?儒商?或者……同自己一樣也是個官?他心中有說不出的好奇,像新婚時猜測紅蓋頭下新娘子的面貌一樣令人悸動,可若是這樣,那人為什麽不肯相見呢?
難道……謝一鷺騰地紅了臉,“他”是個女人?一個大家閨秀,一位紅粉佳人?他有些怕,怕那是個還沒出閣的小姐,怕自己擔上私通款曲的罪名,可看字又不像,閨閣女眷哪有這樣鋼筋鐵骨的字,“她”該不會……是個妓女吧?
謝一鷺驀地驚惶,除了應酬,他私下裏從不和妓女打交道,他自認是純然正派的,豈能在“紅顏知己”這種事上濕了鞋。說到妓女,他便想到乾道橋北的珠市,想到那頂顫巍巍的女轎,想到阮钿,是了,宦官是妓女的常客,沒有哪個妓女是無辜的。
謝一鷺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他居然把那人和太監相提并論,這真是折煞了人家,宛如一碗清水被滴進了幾滴臭墨,髒了。
“春鋤……春鋤!”身旁屈鳳叫,謝一鷺猛然從自己荒唐的臆想中驚醒,手裏的線香燒得快到了根兒,他一把丢掉,甩了甩袖子。
他倆站在折缽禪寺的上山路邊,路上熙熙攘攘都是來拜佛的香客,今天是十五,進香的人格外多。
“想什麽呢,”屈鳳看着他,用一種風流的情态,“這才來沒多久,就有相好的了?”
謝一鷺沒來由地心虛:“說什麽呢……”他抖一抖官袍下擺,朝他靠過去:“那個……南京有沒有書法頗著稱的人?”
“有啊,禮部的査永圖、友山書院的梁克,都稱得上聖手,”屈鳳朝山上指了指,意思是接着走,“怎麽突然問這個?”
謝一鷺随着他上去:“啊……就是問問。”
“對了,據說還有一個,”屈鳳一打折扇,一副有稀罕事要講的樣子,“是……”他正要說,前頭的香客突然吵嚷起來,不少人堵在路上,揮着拳頭憤憤地抱怨。
他們走上去看,越走越擠,走到小山門,原來是寺裏的和尚封了路,從大雄寶殿往下五百步統統不讓過人。這是有大人物來了,屈鳳和謝一鷺對視一眼,識趣地往下走,走沒兩步,下頭沖上來一隊人,領頭的穿飛魚服,一張冷峻臉,是屠鑰。
屠鑰不是尋常人,人海裏稍一打眼,就瞧見謝一鷺了,可他當作沒看見,讓兩個番子替他開路,自己吊着眉,慢悠悠踱上來。
管事和尚看是錦衣衛,很禮敬地過來,附耳要解釋,被為首的番子推開,大模大樣地呵斥:“錦衣衛屠千戶替南京鎮守送香火錢,把路給我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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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鬧的山路一下子靜了,一靜,才聽到大雄寶殿上隆隆的有誦經聲,是在辦涅槃法會:佛告阿難陀,往昔之時雪山南面,有金曜孔雀王于彼而住,每于朝晨,常讀誦佛母大孔雀明王陀羅尼……
是《孔雀經》,老百姓有虔敬心,都肅然了,屠鑰的人卻不在意,連連用佩刀尖戳擊腳下石面:“叫你們讓開,聽不見嗎!”
管事和尚不動彈,也不回話,屠鑰等得不耐煩,拿纏腕子的楠木佛珠撣了撣馬面裙上的灰塵,懶懶的,很不當事地問:“裏頭是誰?”
和尚雙手合十:“織造局廖施主。”
屠鑰撣袍子的手停了,沉默一陣,用一種閑話家常的語氣說:“都是正四品,織造局來得,南京鎮守就來不得,折缽禪寺是什麽意思?”
這是要扣帽子了,謝一鷺不由吞了口唾沫,鎮守和織造這個級別的大珰公然對峙,別說南京,就是在北京,也很少見。
和尚無話可答,屠鑰還要發難,這時大雄寶殿的門開了一扇,踱出來兩個人,反手把門關上,離得那麽遠,謝一鷺當即認出來,那一左一右站的是阿留和張彩,都穿白曳撒,戴獅子鹦哥補子,腰上挂牙牌。
張彩跨前一步,站在石頭階梯頂端,他頭上的傷還沒好,鬓邊插着海棠花枝,擋住剛結的傷疤:“什麽人喧嘩?”他聲音很高,同時利落地把曳撒下擺踢起來,攬到臂彎處,一副抖威風的架勢。
屠鑰仰着脖子,傲慢地偏着頭,他和他的人那麽顯眼,張彩不可能看不見。
“是什麽人喧嘩!”張彩拖長話音又問了一遍。
屠鑰當他是個孩子,不溫不火地笑了,張彩把視線壓低,拿陰鸷的眼神瞪着他,阿留翻了個白眼,幹脆背上刀要下去,張彩一回手按住他的胸口,猛地沖屠鑰吼了一嗓子:“我問是什麽人喧嘩!”
屠鑰的眼神凝固起來,乖戾地瞪回去:“錦衣衛,屠鑰!”
張彩像個真正的孩子那樣笑了:“原來是屠大人,”他随意拱了拱手,“沖撞了。”
屠鑰就着這個話頭要往上走,管事和尚再次把他攔住,屠鑰的火氣騰地上來了:“你們織造局要幹什麽!”
張彩還是笑盈盈的:“不幹什麽,”他故意在石階上溜達,“我們督公在殿上參禪,請屠大人稍等一等。”
“荒唐!”屠鑰把手一甩,他的人即刻從後頭湧出來往上跑,和尚攔不住,就聽“轟”地一聲,從大雄寶殿兩邊的文殊殿和普賢殿裏沖出來一衆佩刀的人,都是宦官,都穿白,流水似地從石階上往下潑,一直頂到錦衣衛番子面前。
是廖吉祥的淨軍!早傳說他有一只幾十人的宦官小隊,從甘肅帶過來的,都殺過鞑子見過血,是閻羅殿前掙命回來的人。
屠鑰和他的人不動了,謹慎、甚至驚恐地往後退,大雄寶殿上“咚”地一響,下頭的人吓了一跳,全循聲往上看,原來是阮钿拍上門出來,他瞧見這陣仗,噗嗤樂了:“大家夥動了,我以為什麽事兒呢,”他咯咯笑得張狂,“原來是屠千戶!”
他原地蹲下去,在最高那級石階上無賴地搖晃,“張彩,人家就帶那麽點兒人,你這麽玩……好意思麽?”
他話說的是張彩,難堪的卻是屠鑰,沒有比這更駁面子的了,他青着臉退後,剛退進人群,後頭又有人大剌剌地呵斥:“前頭的讓開!”
他轉頭一看,一隊白衣宦官托着戗金銅盤魚貫上來,每盤上都是十兩一錠的紋銀摞成的供奉塔,帶隊的是金棠,從屠鑰身邊蹭過去時,他傾着頭,一對丹鳳眼水靈靈的,裏頭有少許譏笑的意思:“屠大人,”他瞧了瞧他空空的兩手,“你也來供養?”
屠鑰的臉唰地紅了,他沒帶什麽來,只帶了五張一百兩的銀票,鄭銑每年的香火錢是他孝敬,五百兩已是盡了心意了。
“維那,”金棠敬稱那管事和尚,“請屠大人去我常用的禪堂,找幾個會說話的好孩子陪着,吃杯熱茶。”
他這是好話,話裏卻不是好意,屠鑰的臉青一陣白一陣,一咬牙,拂袖便走,這時候香客裏貿然有人嚷出一句:“那盤上托的不是銀子,是老百姓的矮梨樹!”
屠鑰陡地站住,在場的人和他一樣,都瞠目結舌,屠鑰轉身去看,衆人側目盯着一個青年,高個子,斯文面孔,是北京來的謝一鷺。
謝一鷺神色坦然,旁邊的屈鳳卻吓壞了,甚至不敢伸手拉一拉他,石階頂上,阮钿大張着嘴,緩緩站起來,正要放幾句狠話,門裏傳出一把纖細得近乎缥缈的聲音,冷冷說道:“開門。”
誦經聲停了,朱紅的柳葉格殿門單開一扇,陽光投進晦暗的大雄寶殿,照亮了佛前一塊方寸之地,那裏附身跪着一個人,窄袖白袍,扭頭看着殿外,頭上是熠熠的金燈香火,和釋迦牟尼佛不動不破的慈悲容顏。
謝一鷺瞬間啞然,這人有一股氣韻,和石階上那隊氣勢洶洶的淨軍無關,和銅盤裏那堆高高搭起的銀子也無關,不是位高權重的霸氣,而是沉澱到骨子裏的從容。
這是廖吉祥嗎?謝一鷺詫異,和鄭銑太不一樣,鄭銑渾身透着奢靡煊赫的人間煙火,他卻冷冷清清,若不是鬼,便是仙了。
一個大個子彎腰去托廖吉祥的手,謝一鷺認得,是亦失哈,他小心翼翼把姓廖的從蒲團上挽起來,這位大珰是真的瘦削,那挺拔蘊藉的樣子本該是一竿竹、一支槍的,可稍一邁步,便叫人失望了——他走起路來一腳深一腳淺,是個跛子。
“督公!”所有穿白的宦官都跪倒,跪得很低很齊,訓練有素的步調不是織造太監該有的,比鎮守軍有過之而無不及。
廖吉祥瘸的是左腿,像是膝蓋壞了,受不得力,亦失哈緊緊護着,仿佛護着一位嬌小姐,謝一鷺驚訝于他的身量,那一撚細腰,似乎一只手就能握住,一只手也能折斷,他戴麒麟補子,窄小的臉孔雪片似地白,五官極淺淡。
人沒到跟前,謝一鷺已經聞到一縷似有若無的檀香,春風挾着,又摻了草葉味,仔細辨認的話,還有甜甜的牛乳氣息。
亦失哈緊着步子把人攙下來,因為站在階上,廖吉祥居高臨下,那眼是玲珑眼,薄薄的雙眼皮,嘴唇是菩薩像上常見的,談不上美,但着實豐潤,他沉靜地把謝一鷺瞧着,問:“什麽名字?”
謝一鷺從沒這麽近地和權貴對視,不禁看得出神。
“問你叫什麽。”亦失哈催促,謝一鷺兩頰一紅,磕磕絆絆報上姓名,廖吉祥寡淡的臉上沒有表情,金棠、阮钿、張彩、阿留,都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等着他吩咐。
“阮钿,”最終,廖吉祥一偏頭,點中了這個安南人,“記住了嗎?”
阮钿的表情怎麽形容呢,像是在外頭鬥慣了的惡犬到主人面前露出肚皮,撒着歡地搖尾巴:“記住了!”
廖吉祥咳了咳,扣住亦失哈的手,阿留一眼看見,立即下去替他開路,老百姓躲瘟神似地把路讓出來,亦失哈在石階上蹲下,托一片羽毛那樣把廖吉祥馱到了背上。
織造局的人分批退去,過小山門的香客們叽叽喳喳議論,一片謾罵聲裏,謝一鷺聽屈鳳說:“這兩天你別出門了。”
“不至于吧,”他強自笑笑,有意表現得灑脫,“大不了把我再貶到遼東去。”
屈鳳拽了他一把,一雙漂亮的桃花眼惱怒地瞪着,“他叫的是阮钿!”
謝一鷺不解,屈鳳先是沉默,而後一聲嘆息,“他若叫的是金棠,你還有命……”
謝一鷺懂了,再不懂就是迂了,他安靜一陣,然後說:“來吧,我等着。”
這話屈鳳沒接。
從折缽禪寺回城,謝一鷺和屈鳳分手,急急去了靈福寺,對着石燈探了又探,仍是一無所獲。那個人不願見他,他空擡着兩手,在新長的小草叢裏頹然坐下,落寞,也許還有那麽一絲埋怨,他把頭沉沉折在胸口。
帶着一屁股泥回家,他一頭紮進書房鋪紙研墨,挽着袖子幾次要落筆,都生生停住,倏地,一滴淚打在紙頭,他使勁揩了一把,匆匆寫下:生死榮辱,旦夕之間,
魂牽夢萦,唯此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