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謝一鷺從部裏回家,晚飯是一碟筍幹一碟豆腐,大天伺候他洗了手,絮絮問他城外的情形,他疲憊地敷衍了兩句,悶頭走進書房。桌上擺着一疊折得平整的信,是早上忘了拿的,他看見了,便覺得胸口溫熱起來,瞧了瞧天色,他把信揣進懷裏,要去靈福寺。
剛推開門,窗外傳來哭聲,遠遠的,可能隔着一兩條街道,是個嗓音凄怆的女人,他嘆了口氣,要往外走,還沒邁步,前街又有人哭,像是比着較勁,哭聲很快成了片,綿綿地連綴起來。
不用猜,是因為那些樹。謝一鷺頹然退回房裏,懷裏的信變得沉重,他掏出來,剛打開一個角,看見自己那些刻意雕琢的玲珑小字:……不知可中君意否?待到三月谷雨日,滿園花開,其姿也豔,其嗅也……
他猛地把紙揉皺,團成一團丢進炭盆,有人正傾家蕩産,他卻纏綿于書房情趣,可胸口裏那股無處宣洩的苦悶又到何處去說呢?他随便扯過一張紙,握着大筆,蘸了濃墨,一揮而就四個字:爾惟鹽梅。
鹽粒鹹,梅子酸,沒了酸鹹,嘴裏就沒味道,正像這封每天訴說心緒的信,是謝一鷺在南京的日子裏唯一一點滋味了。不等墨幹,他把紙随意一折,捏在手裏推門出去,大天正在院子裏收拾籮筐,看見他,忙站起來。
“開門。”謝一鷺緊了緊網巾。
大天扔下筐子,跑到他前頭去下門闩,門打開,外頭站着個戴烏沙的人,手舉着,正要拍門,謝一鷺認得,是部裏的司務:“有事?”
司務作了個揖:“葉郎中請大人這就去。”
是公務,謝一鷺回身,沒用他吩咐,大天已經從屋裏抱着他的官帽跑出來,謝一鷺接過戴上,邊走邊問:“都有誰?”
“部堂大人、劉侍郎和葉郎中,再就是大人您。”
都是大人物,也都是鄭銑席上沒有的人物,謝一鷺腳下停了停:“是什麽事?”
司務嘿嘿一笑:“小的哪知道。”
謝一鷺也笑笑,這家夥是知道的:“司務哪裏人?”
“小的遷安人。”
“遷安,”謝一鷺稍一思忖,“和葉大人是同鄉?”
小司務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不敢高攀,”過了一陣,又憋不住似地小聲說,“我家和葉家住對門,就隔着一條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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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一鷺很禮敬的,伸手把他往前請,自己退後半步走,那司務立刻滿臉堆笑,很扭捏地地和他推讓,這麽讓來讓去,不多時就到兵部了,謝一鷺以為要到自己的公房去等,沒想到司務把他領到部堂大人門外,囑咐了一句“稍安”,就進去通報了。
門一關、一開,葉郎中捋着袖子出來,頗尖銳地盯了謝一鷺一陣,問他:“織造局砍樹的事,你知道嗎?”
謝一鷺俯首:“知道。”
葉郎中走近一步:“給你五千人,讓你去彈壓,你敢嗎?”
謝一鷺猛擡起頭,不大敢置信地盯着這位上官,葉郎中的指尖探出袍袖,輕輕往謝一鷺家的方向一指:“滿城的哭聲,你沒聽見?”
謝一鷺不應聲,南京提督織造太監是大珰中的大珰,手握敕谕關防,這是掉腦袋的事:“什麽時候動?”
“天亮他們一砍樹。”
“來不及布置。”
“兵已經點好了,就在神策門外。”
謝一鷺不禁打了個冷顫,他知道他們為什麽找他,因為他初來乍到,因為他受過太監的排擠,因為他急于站穩腳跟。
“郎中大人!”老遠的,門子快步往這邊來,手裏拿着一張名刺,葉郎中顯然惱怒于他的打攪,可撇着嘴接過名刺一看,登時變了臉色。
謝一鷺沒理會,他只知道,不管他應或不應,今晚是離不開了。
葉郎中在原地踱步,踱着踱着,匆匆返身回了屋,應該是幾個人商量了,好半天遞出一句話:“讓他進來!”
門子去領人,謝一鷺則被尴尬地留在原地,轉眼人到了,單槍匹馬一個年輕宦官,高個子,遠望像一株玉樹,穿一件翠藍半領直裰,月白色貼裏,匾縧烏靴,乍看不起眼,可謝一鷺一眼就發現了,他拿的是五十兩銀子一柄的小官扇。
司務出來接人,謝一鷺很意外地聽他稱那人“梅大人”,兩人錯身而過,姓梅的頗和氣地瞧了他一眼,但感覺得出來,那眼裏壓根沒有他這六品小官的位置。
司務直接把人請進屋,自己沒進去,出來和謝一鷺并肩站着,這是特地在外頭看着他,謝一鷺了然:“來的是誰?”
很顯然,司務不想多嘴,但方才路上兩人聊得不錯,他也不好意思推搪:“反正你遲早也認得,”他攏住聲音,“那是織造局廖吉祥的大管事,梅阿查。”
“梅……阿查?”好怪的名字。
“有人說他是苗人,也有說是彜人的,根底不清楚。”
謝一鷺回想了一下:“織造局怎麽……”
“對,外來宦官多。”
之前的高麗太監張彩、安南太監阮钿,這回的西南太監梅阿查,還有那個大個子的亦失哈,看名字像女真人:“廖吉祥不是漢人?”
“是漢人,”司務很篤定,“來南京之前他在甘肅,嘉峪關上幹了十年監槍太監,你沒發現他手底下的小珰個個佩刀?”
謝一鷺哼笑:“太監能打什麽仗,還不是平時作威作福,戰時臨陣脫逃。”
“甘肅可是苦地方啊,”司務不覺搓了搓手,“冬天鵝毛大雪,凍得斷手斷腳,碰上鞑子半夜掠城,管你是人是羊,肚子全給你豁開!”
他說得正熱鬧,部堂大人的門開了,葉郎中送梅阿查出來,兩人的樣子有些奇怪,特別是葉郎中,有種想說話又不好開口的窘态。
梅阿查連句告辭的話都沒有,一抱拳,掉頭循着來路就走,倒是葉郎中盯着他的背影,莽撞地喊了一句:“梅大人慢走!”
謝一鷺極驚訝,稱一個宦官“大人”已經出格,何況還這樣恭敬,葉郎中若有所思轉過頭,看見謝一鷺,淡淡地說:“你回去吧。”
謝一鷺瞠目:“大人?”
“回去,”葉郎中擺了擺手,很不耐煩,“神策門這就撤兵。”
謝一鷺的倔勁兒上來了:“為什麽?”
葉郎中好笑地彎起嘴角,牽得胡須一絲絲地動:“為什麽還得告訴你嗎?”
謝一鷺冷冷的,也笑起來:“那宦官是帶着禮單來的吧!”
葉郎中被激怒了,狠狠把袍袖一甩,橫步而去。
梅阿查懷裏确實揣着一份禮單,但不是給兵部的,從六部街出來,他打馬過洪武門,直奔鄭銑在太平巷的官邸,守門的看是他,問都沒問,乖乖叫一聲“梅大人”,殷勤地把他請進去。
鄭銑的小花廳在南京官場裏是有名的,琉璃屏風瑪瑙山子,回回人的織花地毯,一對暹羅紅鹦哥,連拴鹦哥的鏈子都是足金的,梅阿查就坐在這對鹦哥下頭,慢條斯理啜他的茶,約略等了半個時辰,鄭銑披着長發穿着亵絆出來了。
“大晚上的,”鄭銑唧唧歪歪,一副脾氣很臭的樣子,大咧咧往梅阿查身邊一坐,一只腳赤足踩在椅沿上,“什麽事,七哥?”
梅阿查斜他一眼,放下茶:“坐正喽。”
鄭銑沒馬上按他說的辦,雪白的手在長頭發裏撥來撥去:“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但慢慢的,他把踩椅子的腳放下來,“趕緊的,我要睡了。”
他這副慵懶散漫、将怒不怒的樣子标志極了,梅阿查卻看慣了似的,伸手在他下巴上輕蹭了一下,那裏有一個新鮮的牙印,剛咬的,還濕着:“回去也睡不成吧?”
鄭銑眉頭微動,茉莉花兒一樣笑了:“七哥,你這樣有意思麽……”
“借我點兒人。”梅阿查忽然說。
鄭銑愣了,直了直身體,捋着頭發慢慢說:“借給你,多少都可以,”驀地,他似笑非笑哼了兩聲,“要是別人……”
梅阿查知道他指的是誰,從懷來掏出那份備好的禮單,放在桌上,推到他跟前,鄭銑看都不看:“他要人幹什麽用?”
“怕老百姓鬧起來,”梅阿查疲憊地揉着太陽穴,“城裏有梨樹的人家太多了。”
鄭銑幸災樂禍:“活該!”他順手抄起梅阿查那杯茶,不喝,在手心裏轉着玩,“他砍樹幹什麽?”
梅阿查不說話。鄭銑等了一會兒,長手指在茶杯裏輕輕一點,很調皮的,把人家喝過的茶水塗在自己唇上:“不說算了。”
他要起身,被梅阿查叫住:“是戚畹要來。”
鄭銑立馬靠過來,像個好事的大姑娘:“那老家夥來……給萬歲爺辦貢?”
梅阿查點頭,鄭銑一下子明白了,眼風一轉:“那你讓廖吉祥找兵部借兵去啊,何必找我。”
“去了,”梅阿查嘆息,“事情兵部知道了,但不肯出面。”
“哦喲,”鄭銑嘲諷,似乎還有些動氣,“平時有事沒事把天下蒼生挂在嘴上,真用得着他們了,都他娘縮回去!”
梅阿查沉聲:“他們是不想和太監扯上關系,”悠悠的,他叫了一聲,“老九……”
“得了,七哥,”鄭銑打斷他,“到啥時候你都是我七哥,但廖吉祥……”他狠狠把袖子一抖,決絕的模樣有幾分冷豔的味道,“他得意時,我不沾他的光,他要是翻船了……”鄭銑一笑,“我必定踩上一腳。”
梅阿查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都是宮裏出來的,何必呢?”
“不是我跟他過不去,”頓了片刻,鄭銑說,“是他瞧不起我。”
梅阿查還要說話,後頭一個老婆子急急跑上來,貼着鄭銑的耳朵叨咕了幾句,鄭銑就勢揮開梅阿查的手:“不說了,房裏的等急了。”
梅阿查放松身體,脊背往後,将将靠在椅背上,挑着眉:“你躲我。”
鄭銑笑得不以為意:“今天興致好,用了點兒藥……”他貼近來,戲谑地眨了眨眼,“這會兒,那婆娘藥勁兒上來了。”
梅阿查沒再說什麽,把禮單拿回來,拍了他肩膀一把,站起來:“玩你的去吧。”
謝一鷺從兵部去的靈福寺,把信在石燈裏塞好,他左看右看,舍不得離開。不過是一個風雨剝蝕的石頭洞,一個素昧平生的信中人,他卻像被羅網罩住、被心魔魇住了,一個人對着石燈自言自語,直到身上覺得冷了,才戀戀不舍地回家。
提着燈籠剛上大道,就聽背後有馬蹄聲,不等他避到路旁細看,快馬旋風一樣已到了近前,倏地一閃,是一抹熟悉的翠藍。
梅阿查!謝一鷺能肯定,去的是聚寶門方向,這麽晚了,他出城幹什麽?
忽地,腳下起了一陣卷地風,燭火随着燈籠劇烈搖晃,謝一鷺忙穩住燈火,就這時,城北半山傳來一片铿铿的啄擊聲——織造局開始砍樹了。